第五十三章 遗迹
第五十三章遗迹
韵儿和太子府的关系,实在太好查。
而之前夜骐的言行举止,现在都成了隐射他弑君夺位的罪证:
他托人,给韵儿带话,说“太子府,永远是她的家”。
他在宫门口不下马,策马直奔春暖殿。
他对皇帝,从来都讽刺而不恭敬。
他将所有的奏折,都全由自己处理,只是最后让皇帝盖上玉玺印。
……
以此种种,枚不胜举。
夜鹫和夜垣的余党,更是大肆传播,说他排除异己,既然已经杀尽自己的兄弟,那么下一步必定是谋害皇上,因为他已经等不及,要坐上那个宝座。
墙倒众人推,那些原本就是迫于他的威势,站到他身后的人,此刻都畏畏缩缩地远离他,生怕惹祸上身,更甚者,还有人跳出来,往他身上多踩两脚,多泼两瓢污水。
这便是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夜骐坐在密室里,自嘲地笑。
而下一刻,魑魅进来禀报,说李玉来了。
他终于也到了这一天。夜骐慨然长叹,起身出门。
李玉的笑容,和他当初去找夜垣时一模一样,温和文雅地仿佛只是邀他去喝茶:“殿下,现在有些证据对您不利,所以想请您随我回禁卫府去调查。”
“好。”夜骐含笑点头,随后又说:“李大人可否允许我些时间,先跟家人告辞。”
“殿下请便,李某在此等候即可。”今日的他,对夜骐已经不再自称“属下”。
或许,他从来也不曾是自己的属下。
他只是这个国家的杀人机器,谁是当下北越王朝最高权力的拥有者,谁便是他当下的主子。
至于风水如何轮转,都与他无关。
夜骐对此,倒也看得开,不可能总是别人歹势,你走运。
人总有落难的时候,只要以后能够翻身,今日你失去的,终归还会再回来,无需畏惧。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苏浅。
皇帝对她,一直虎视眈眈,他怕自己一旦离了她身边,会给那人可趁之机。
但他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若是实在不行,便让魑魅魍魉,带着她从密道离开,暂时前往大骊,去投奔封璃。
当然,那只是最坏的打算,他自不会就此一败涂地,任人宰割。
还没到内院,苏浅便已经得到消息,正疾步过来找他。
当两个人在幽长的回廊上相望,对彼此的担忧,尽在凝视之中。
但最终,苏浅慢慢走过来,只伸手整了整他的衣裳,抬头对他微笑:“我等你回来。”
只这一句,已抵过千言万语。
她无惧,无悔,无怨,坚韧地等他回来。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夜骐一把揽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唇抵在她的眉间,声音低哑:“我会回来的,浅浅。”
她信。
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他的许诺,都会兑现。
他绝不会丢下她。
她环紧他的背,如同安抚孩子:“你什么都不要怕,也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的。”
“好。”他在她唇上,重重落下一吻,随即松开她,转身离去。
苏浅就那样站着,一直保持唇边的微笑,不许自己落泪。
她要等他回来,越艰难的时候,她越应该坚强,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放手反戈一击。
夜骐再回到大厅时,眼神已经不同,他对李玉微笑:“走吧。”
李玉微怔,也起身笑道:“好,殿下先请。”
二人一起离开,魑魅和魍魉站在门口,目送他们远去……
到了禁卫刑房,夜骐一路前行,对两边牢房中传来的惨叫声,充耳不闻。
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间,坦然进去,坐到简陋的石凳之上,抬头看向李玉:“要如何审问?”
李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忽而一笑:“不急,素闻殿下棋艺高超,在下一直想讨教,苦于无机会,今日不如先下两局。”
“好。”夜骐笑着点头:“李大人的棋艺,也是名满天下。”
李玉随即去吩咐牢中狱监取棋盘过来,他们均愣住,在刑房中下棋,这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但无人敢问,即刻去找来棋盘棋子,夜骐和李玉二人,就在牢中那张破旧的木桌上,摆开战局。
夜骐起势凶猛,不多时,李玉便节节败退。
然而眼看白子即将落败,李玉却忽然吃掉了一个关键位置的黑子,战局瞬间颠覆。
当棋盘上的黑子,一颗颗被吃掉,眼看败局已定。李玉将手放于膝上,坐直身体,对夜骐微笑:“殿下,您明白您这盘棋输在哪里么?”
夜骐眸光闪动:“愿闻其详。”
“您的起势太猛,看似一往无前,却忽略了四周隐藏的危机,因此一旦对方抓住机会出手,你就措手不及,而先前所有的危机,会一并破发,将您推入败局。”李玉的目光沉稳清朗,既无得意,亦无贬低。
夜骐看了他片刻,点头:“在我处于此等败势的时候,还能得李大人一席真言,已是难得的幸运。不过……”
他话锋一顿,突然将棋盘上仅剩的某颗黑子往旁边走了一步:“这盘棋,我未必会输。”
李玉一愣,低头去看那局,果然,黑棋的局势,又见开阔新天。
默然半晌,他抬头,直望进夜骐眼底:“殿下心中有大韬略,属下钦佩之至。”
他的称呼,又变回了“属下”,其中深意,彼此自明。
夜骐笑了笑:“李大人可以开始审问了。”
李玉点头,起身出了他的牢房,让人准备刑具……
次日清晨,李玉进宫禀报:“皇上,臣已连夜审讯,但他受尽刑责,仍不肯认罪,说淑妃娘娘的事,与他无关。”
“是么?”皇帝搂着新换的女人,连眼皮都没抬:“那就审到他招供为止。”
“是。”李玉躬身而退。
那一夜,绑在刑房木架上的人,身上几乎已不剩完整的肌肤,嘴角也是血迹斑斑。
“殿下,还是不肯认么?”李玉手中,拿着一条烧得通红的烙铁。
“没做的事,我如何能认?”夜骐冷笑。
李玉眼神一凛,将手中烙铁,直烙上他胸膛旧伤,顿时皮肉烧灼的“滋滋”声响起。
夜骐咬紧了牙,头往旁边一歪。
“用盐水将他泼醒。”李玉残酷地命令。
当夜骐醒来,又是一轮新的折磨,但他仍一字不认。
第三日清早,李玉又进宫,表情中已有无奈:“陛下,他始终不肯吐口。”
“那么你告诉他,若是他不招,便让他的妻子进宫。”皇帝的唇边,扯出一个邪恶的弧度:“告诉他,朕会好好疼惜儿媳。”
李玉低垂的眼中,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是。”
回到刑房,李玉面无表情地将皇帝的原话,转达给夜骐。
那一刻,夜骐的眼中,浮起的不是恨色,而是嘲讽:“他的手段,下三滥到如此地步吗?难怪北越在他手中近二十年,在中原大地上未能多扩张一分疆土。”
李玉笑笑:“那么殿下究竟招还是不招?”
“招。”夜骐大笑:“都已被人捏住软肋了,怎能不招?”
“太子妃的确是您的软肋。”李玉点头:“当初她失踪,殿下踏破大臣家的事,在下也有所耳闻。”
说完顿了顿,又微微挑眉:“其实殿下您应该明白,做大事者,不能太过顾惜儿女私情。”
夜骐苦笑:“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所以你才能口出此言。”
李玉的眼底,有感伤,一闪而逝:“你怎知,我没有遇到过?”
夜骐微怔:“看来李大人,也有一段伤心往事。”
李玉却骤然转了话题:“殿下既已决定招供,那么便画押吧。”
“你们都将我的供词准备好了么?”夜骐再次大笑:“好,拿来。”
当他用渗着血的拇指,按下去的那一瞬,李玉又问:“殿下可要想好。”
夜骐点点头:“我自然想好了。”
李玉再未说话,当天傍晚,将那画押的纸呈至皇帝面前。
“这招果然好用。”皇帝一拍巴掌,似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你这次立了大功,朕赏你黄金万两,美姬十名。”
“微臣谢陛下美意,但美姬就不必了。”李玉笑着推辞。
皇帝摸着下巴打量他:“每次朕赏你女人都不要,莫非真如外界传言,你有断袖之癖?”
李玉默然微笑,既不承认,亦不否认。
“也罢,既然如此,美姬朕就不送了,改送你良田华宅。”
“臣谢主隆恩。”李玉对财物,倒是来者不拒。
有欲望的人,才能让别人放心。皇帝爽朗一笑,许他告退。
李玉出了宫,并未再去禁卫刑房,而是回了自己府上。
独坐书房,他从桌子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黛青色香囊,抚摸上面精致细腻的纹路。
许久,轻叹一声:“此生已无你,还需何人相伴?”
夜骐招供画押的消息,很快传到太子府,苏浅闻讯,心骤然一沉,久久说不出话来。
“娘娘莫太着急,肯定还有别的办法。”魑魅安慰苏浅。
可她仍是忧心难卸。
谋害君王是死罪。若是夜骐不认,那么还有生机。可一旦认了,那么即便他是当朝太子,也难逃此劫。
“带我去禁卫府,我要见他。”苏浅看向魑魅。
魑魅立刻阻止:“娘娘,那地方太过血腥,您去了会受惊。”
苏浅苦笑摇头:“再血腥的事,我都见过,没事。”
她的人生中经历过的血腥杀戮,已经为数不少,何况现在,她的夫君正在那炼狱受苦,她又怎能惧怕?
见苏浅如此执拗,魑魅无法,只得暗中吩咐魍魉盯住府内,自己带着苏浅前往禁卫府。
当他们到达刑房门口,要求进去看夜骐,却被拦住,说死刑犯人,一律不得探望。
夜骐已经被定为死刑犯,苏浅心中一阵绞痛,对看门的人盈盈拜倒,连声哀求,哪怕让她进去看一眼。
那守门的人,却是铁石心肠,毫不为所动,甚至警告若再不离去,便当同犯论处。
可即便这样,苏浅仍死都不肯走,正在僵持之间,背后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让她进去。”
来人正是李玉。
“多谢李大人。”魑魅忙行礼,苏浅也福身致谢。
门口的狱监面面相觑,不敢多言。魑魅和苏浅正待进去,李玉忽然又出声:“这里毕竟是天牢重地,只能许一人进入。”
魑魅一愣,正要再求情,苏浅却摆手:“我独自进去即可。”说完便踏进了那道血红的门。
首先引入眼帘的,便是幽暗陡峭的楼梯,尽头一片漆黑,却时不时传来凄厉的惨叫,极为瘆人。
但苏浅深吸一口气,仍旧平静了心神,扶着两边的墙壁,一步步往下走。
可就在快要走到最底下那一阶时,她却忽然心中一惊,将手缩了出来。
在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得清,她的指尖,染满了血迹。大约是某个囚犯留下的,尚未干涸。
苏浅站在那里,胸脯微微起伏,李玉背对着光,站在入口,居高临下地看她的背影,眼神深沉。
片刻之后,她取出袖中的帕子,拭去指尖的血迹,继续往下走。
她不能放弃这个机会,她要见夜骐。
当她穿过那一排囚室,来到夜骐的面前。
只看了一眼,泪就滚滚而下。
他怎么能,被折磨成这样?
夜骐本已被打得即将昏厥,但当看清来人是苏浅,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望着她。
“夜骐。”她跑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抬起手,却不敢触摸他,怕碰疼了他的伤处。
“你怎么会来?”当夜骐回过神来,立刻低声咆哮:“他们怎么能让你来这里?”
“是我自己要来的。”苏浅用手轻掩住他的口,指尖下干裂结痂的嘴唇,让她心如刀绞。
“浅浅你乖,快回去,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他轻轻吻了一下她的指尖,柔声哄着他。
“不。”她流着泪摇头:“让我多陪你一会儿,哪怕……就一会儿。”
这时,李玉也下来了,挥手示意两边行刑的人退下,将这一刻时间,独留给这对夫妻。
“夜骐,你为什么要认?”苏浅泪流得更凶:“这是死罪呀,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夜骐点头,再次亲吻她的手:“别担心我。”
叫她怎么能不担心?只怕明日,他便会被压上法场。
既有供词,那个皇帝绝不会放过他。
实在不行,她去求……
她的心念才刚一转,便被他厉声喝止:“浅浅,你绝不能进宫,听到了吗?”
“哦。”她低下头,轻声应道。
“绝对不要,我夜骐,不是需要用自己女人的尊严来换命的人,你若是那样做了,便是羞辱我。”夜骐紧紧盯着她,生怕她一急之下,会做傻事。
“我知道了,你放心。”她叹气,仰起脸,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唇。
大不了,陪他死。
她的心,又平静下来。却又被他再一次看透:“别傻,浅浅,若是万一,我是说万一,我出了事,自会有人替你安排,到时候,你一定要听话。”
“我不听话。”她脖子一硬,倔强地看着他:“你不许出事,万一也不行,你若死了,我就陪你一起。”
“你这个犟丫头。”他又骂又笑,心中满是酸涩的暖意。
他真的,找到了生死不离的伴侣。
“为了我,一定要活下去。”苏浅凝望着他,眼中满是泪水。
“好。”他的眼中,也已有湿意。
这时,门外的李玉,轻咳一声,表示探望时间已到。
“快回去吧,浅浅,我不会有事,嗯?”夜骐温柔安慰。
她点头,再次印上他的唇,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分开,低声呓语:“反正你记得,上穷碧落下追黄泉,我们永远在一起。”
“好。”他点头,又催她:“快回去。”
她终于离开,夜骐闭上眼,咬紧了牙关,不让泪轻弹……
当牢中,只剩下夜骐,李玉慢慢走了进来,站在他面前,眼神中竟有几分羡慕:“现在我明白了,为什么你为了她,会毫不犹豫地招供画押。”
“是,她值得。”夜骐骄傲地笑。
“只怕明日的法场,有人还会拿她来逼你赴死。”李玉也笑了笑。
“呵,自然是。”那人的路数,他不会不了解。
“来人。”李玉回头叫狱卒:“将殿下解开,今天既已是最后一晚,上些好酒好菜,为殿下践行。”语毕他悠然离去,却在转身的时候,手在背后,比了个三字。
夜骐盯着他的手势,眼神深幽……
次日清早,皇帝竟然亲自来到狱中,看望夜骐。
一进来,便是喟然长叹:“骐儿,你那次不是说,要好好为父皇养老送终吗?为何后来这么心急,犯下如此大错?这江山,迟早不都是你的嘛。”
夜骐不语,只是盯着他,痞痞地笑。
“你说你……”皇帝似痛心疾首:“到了现在,也还是不思悔改。”
“我悔改了,父皇便会饶了我?”夜骐微偏着头,调侃地问。
“你知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你这次,”皇帝极为无奈地双手一摊:“你犯得是谋逆大罪啊,你叫父皇该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他甚至用手里执着的白帕抹了抹眼角,仿佛他已老泪纵横。
夜骐闲闲地看他唱做俱佳,也不戳穿,嘴角的笑容一直未消。
等他戏演得差不多了,问上一句:“父皇是来送我上法场的?”
皇帝怔了怔,点头:“你是朕最宠爱的儿子,朕自然要送你最后一程。”
“那就多谢父皇了。”夜骐朗声大笑。
“不愧是朕的儿子,有气概,不怕死。”皇帝呵呵一笑,随即命令身边的人:“送太子殿下去车上。”
连压赴他上法场的人都是特地钦点,他的父皇,果然对他颇为看重。夜骐嘲讽地笑,坦然随之上了精钢做的囚车。
一路上,百姓围观,更有蓄意污辱的人,追着往他身上砸赃物,骂他是不忠不孝的反贼,他一概泰然受之。
到了刑场,果然见苏浅坐在高台之上,身边是两个身材粗壮的宫女,一看便为男人所扮。
两两相望间,苏浅已经差点忍不住站起来,肩膀却被一左一右两股暗力,牢牢摁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今日一大早,皇帝便派人来接她,说怜惜他们夫妻二人生死诀别,给他们见最后一面的机会。
纵使龙潭虎穴,此刻也不得不跳。
她终是前来,魍魉暗中随行,魑魅脱身离开,去做其他打算。
夜骐被按跪在刑台之上,听李玉逐条宣读他的罪状,又说皇帝念父子之情,特意开恩,只处置他一人,家眷无尤。
“谢主隆恩。”他大笑着朝前方一拜,抬起头时,又深深望了苏浅一眼,见她正极力忍着泪,脸色已惨白。
心中骤疼,他低下头去,等待那三声丧钟。
一声。
两声。
三声。
刽子手的刀,瞬间劈下。
苏浅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这一刹那,却听见刑台之上,一声巨响。
她睁开眼睛,被看到的情景惊呆,那原本为坚石所铸的刑台,竟四面炸开。
而夜骐,如蛟龙入空,腾跃而起,直扑向自己。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也飞身扑向她,是皇帝。
身边的那两个宫女,闷哼一声,向后倒下。
苏浅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快被来自两个不同方向的劲风卷倒,眼睛看到的,都是缭乱的影子。
下一刻,她的身体,被夜骐扯入怀中,而与此同时,皇帝的手,也已触及她的面门。
只觉得脸上一疼一凉,面具被生生撕下。
“……蕊……”皇帝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仿佛顿然痴了,喃喃不成语。
夜骐却立刻趁此机会,抱着她飞掠到三尺开外。
“抓住他们。”皇帝回过神来,竭斯底里地喊:“我要那个女人。”
驻守在侧的禁卫军,即刻追赶,埋伏在围观人群中的夜骐亲卫,也迅速反击。
场面一片混乱。
皇帝站在人群之后,看着那两个人的身影,越逃越远,眼中似燃起熊熊火光。
他要她。
那张脸……居然跟那个人……一模一样。
他要她,一定要得到她。
过分的激动,让他的周身,都开始发颤……
夜骐带着苏浅一路逃到城门口,那里已有魑魅接应。
他们立即出城,往东边,到预定的地点与其他人会合。
“魍魉还落在后面。”夜骐搂着苏浅上马之后皱眉。
“无碍,反正他又换了面具,不会有人认得出他,再说,城里还有李大人。”魍魉安慰。
今日之事,乃是李玉暗中相助。
他昨晚对夜骐比的手势,便是示意他,在钟响第三声时,行动开始。
只是夜骐心中仍旧存有疑惑,就算是出于惺惺相惜,李玉应该也不至于如此出力帮他,其中定当另有缘故。
但现在,也来不及深究,只能等以后再说。
往东走了几十里,便见远处有大军来迎。
这是夜骐麾下的将军陈阅,听闻夜骐落难,自东楚边关火速撤回,来救夜骐。
皇帝本也是算准了他们的回程时间,特意选在今日处斩夜骐,既让他们来不及回防,又能给陈阅以下马威,却未曾想,历来秉公办事的李玉,竟然会暗助夜骐逃脱。
当陈阅来到跟前,飞身下马请罪,说自己救驾来迟。
夜骐将他扶起,眼神冷然:“本不打算过早动手,现在看来,不给他几分颜色看看是不行了。”
陈阅立刻下令大军,火速围城。
夜骐则暂时带着苏浅,去了后方的驻地安顿。
尽管在离开法场之后,他已及时为苏浅蒙上了面罩,但那一刻被撕掉人皮面具的惊惧,还有之后皇帝诡异的反应,让苏浅到现在仍心中难安。
进了营房,她倚在夜骐身边,仰起脸问:“为什么当时他的反应那么奇怪?”
夜骐心中一震,却装傻:“哪个他?”
“皇上啊。”苏浅并未轻易放过这个问题,握住他的衣襟:“他为何对着我喊什么‘蕊’,那是谁?”
“我没听清。”夜骐继续装蒜:“或许你听错了。”
“就算我听错了,可他当时,就仿佛傻了一般。”苏浅觉得当时皇帝的反应,真的很异常。
“因为你的本来容貌,比你的面具,要美丽太多,而他好色,所以惊艳。”夜祺解释的时候,口气十分肯定,但仍无法完全打消苏浅心中的疑虑,还想追问,却见夜骐神色凝重,想到此刻他还有大事要思虑,不忍相扰,只得暂时搁下这个问题,乖巧地挪到一边坐着。
夜骐抚了抚她的脸:“浅浅乖,不要再胡思乱想,先躺下休息一会儿,我去外面看看。”
苏浅点头,夜骐起身出账,望着远处,缓缓地呼出一口气。
那人今日既见到苏浅真容,必不肯善罢甘休。
因为这张脸,乃是他毕生牵念。
只怕就算单为了她,他也会拼死反扑。
当初从夜鹫夜垣那里收来的军队,都是养不熟的,此次政变,肯定会助皇帝而非助自己。
自己在城中的亲军内应,此刻只怕也已被瓮中捉鳖,损失惨重。
而因为当初夜垣与西桀人勾结时,曾挑拨他与西桀的关系,所以现在还有一支他麾下的军队,须死防两国边关,以免对方对他落井下石。
所以眼下能用的,也只有陈阅之部,形势不容乐观。
在这一点上,李玉棋局之上的话,说得有理。
当初他一心只顾往前破阵,却看轻了周遭暗藏的危机,更是轻视了皇帝的力量,所以才导致今日身陷残局。
即便此次能反败为胜,也是险胜,不是全胜。
不过这对他而言,也是好事。
至少给他敲了警钟,时时刻刻,都再不要掉以轻心。
果然,不多时,前方来报,说陈阅的军队,与城中守军对峙。
对方借着城楼优势,不断放箭,接近不得。
“不急。”夜骐沉声命令:“退军五里,围城不攻。”
陈阅之部也是疾行几天几夜回来,现在体力有所损耗,不宜在此刻强攻,以免被对方占了便宜。
而他也了解那些守军中,多纨绔子弟,一时半刻,尚能凭着一腔热情抵挡,时间久了,必定开始懈怠。到时候才是最佳的攻城时机。
夜骐在城外布局,皇帝此刻,也在宫中谋划。
他直觉,今日法场被劫,必定有内奸。
然而,与夜骐的人内外呼应的,究竟是谁?
想来想去,他终究还是怀疑到了李玉身上。
据事后暗查,李玉在夜骐入狱之时,一反常态与他下棋,后来更是私自允许太子妃进狱中探望夜骐。
这关系,未免有些特别。
然而,即便是他,对李玉仍有几分忌惮。
初时那禁卫军,不过是如同御林军般的普通组织,可不知从何时起,竟慢慢成为当权者不可缺少的左臂右膀。
而那李玉,在夜鹫掌权之时,便跟着夜鹫。
夜鹫倒了,便听命夜骐。
夜骐被抓,便又再度回归于自己麾下。
就如夜骐当初所想,李玉只忠于国家,而不具体忠于任何人。
你可以将他看成是国之忠臣,却不能将他当做自己的家将。
而且他究竟掌握了多少这个国家的机密,也未可知。
所以,李玉并不是轻易能动的人,只能先试探。
当李玉接到皇帝的宣召时,正在书房,闻言淡定如常地微笑,随前来的人一共入宫。
见到皇帝,也仍然和平时一样拜见,无任何防备担忧之色。
皇帝凝视他片刻,一笑,让在自己身侧赐座。
李玉却谦恭地推辞,说自己位卑受之不起。
“诶,其实你的年纪,与朕那几个儿子差不多。”皇帝亲切地笑,又盛赞:“但你为人处世,却比那些不争气的东西们,沉稳得多。”
李玉只是笑着说“圣上过奖“,并不多言。
皇帝长叹一声:“其实朕当初,最看好的是夜鹫,只可惜,他被他弟弟所害,命丧边关。”
李玉依旧默然。
“夜垣倒也算仁厚,无奈斗不过夜骐,最后也还是惨死。”说到这里,皇帝忙撇清:“朕这可不是怪你,你不过是秉公办事。”
“谢陛下体谅。”李玉躬身行礼。
皇帝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说下去:“本来,既然两个儿子都已经去了,朕也打算日后就将这皇位传给夜骐,可他居然都等不得朕归天,便迫不及待来抢。”说着,他愤慨地一拍桌子。
李玉眼神一闪,也随之沉沉叹了口气。
既有共鸣,皇帝望着他的眼神,更是柔和:“今日法场之上,朕心中真是矛盾,既想惩治这个逆子,又觉得不忍,毕竟是骨血亲情。”
“臣明白陛下的难处。”李玉点头,随后又说:“臣对殿下的才华能力,也颇为钦佩,当初他入狱,还特意向他讨教过棋局,看他因一时走错路而必须与家人生离死别,也觉得遗憾,然而,国家之法,不能因人情而改,臣最终,还是只能秉公执法。”
一席话说得刚正不阿,而且将皇帝心中所疑之事,一一合情合理地解释,叫人再不好追究苛责。
皇帝打了个哈哈:“玉儿你果真是国家的栋梁之才。”
对自己的称呼,已经变成了“玉儿”,俨然将他视作极为亲近之人,李玉看起来,有些受宠若惊:“谢陛下抬举。”
皇帝又是感伤叹息,进一步拉近关系:“朕现在,已经算是没有儿子,以玉儿你的年纪,不如当朕的义子。”
李玉脸露惊喜之色,下跪拜倒,说自己万不敢当。
皇帝自然又是一番虚情假意,说择吉日便诏告天下,自己收了义子。
寒暄了好一阵,皇帝方才放李玉离去,他临走之前,再次下跪行礼,谢圣恩浩荡。
然而,当李玉走出春暖殿,却对着那高远晴空,哂然一笑……
到了晚上,李玉依旧准时上床安歇。
可闭目躺在黑暗中,却根本没有睡着,因为他知道,今夜会有人来找他。
果然,在黎明来临前最宁静的时分,他的房中,多了一条黑影。
可他毫不防备,甚至没有起身,就那样依旧躺着,问道:“如何?”
“死伤大半。”来人叹息。
“剩余的人呢?”
“隐于民间。”
“好,你将右边柜子第三格内的衣裳换上,明日起,便做我随行的小厮。”
“是。”
第二天,李玉再出府时,身边便带了个相貌身材俱不起眼的跟班。
没有人问此人是谁,从何而来。
因为李玉身边的许多人,都来历不明,谁也不敢去打探,别人的秘密。
而就在那日傍晚,夜骐下令,陈阅大军开始攻城。
当时正值晚膳时分,城内的许多官兵,几乎是还端着饭碗,便听见呐喊厮杀声,茫然无措之下,匆忙回防,然而仍有人借着长梯,攀爬上城楼杀敌。
最后虽然死守住了城门,却士气大挫。
而城外的军队,再攻过这一轮之后,竟又退回原处安营扎寨,不久就炊烟四起,似乎刚才的浴血奋战,只是城中人的幻觉。
皇帝闻讯大怒,却不敢亲自上城楼查看,因为他知道夜骐的箭术,天下无双,怕自己会中冷箭而亡。
夜骐则在后方的大本营,悠然自得。
他不急。
北越之都,乃是一座孤城,四面不接壤。
而且平时城中粮草,均是由其他地方调来。
他不信围到入春,他们还不弹尽粮绝。
何况他坚信,不需要熬过整个冬天,即可拿下。
如此对峙了好几天,皇帝开始着急,将守军将领召集起来商议,而这一次,居然还特意去了弃用已久的金銮殿,可见其对此事的看重。
夜鹫的旧部将傅廷建议偷袭突围,却被原夜垣手下的蒋崇否决,说夜骐一定正在等这个机会,只要这边一开城门,他们必当借机而入。
双方争执不下,最后皇帝烦躁地挥手喝止,不甚了了。
到了此刻,皇帝和当初的夜骐,陷入了同样的僵局。毕竟当初各自为政,所以现在要想真正统领夜鹫和夜垣的旧部,让他们齐心协力地为自己效忠,并非易事。而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亲信,擅自插到各自军中,怕招人反感忌恨。
现在只能左右权衡拉拢,颇为吃力。
但他仍不甘心,尤其是想到当初法场上那惊鸿一瞥,就觉得心中急切难忍。
自那天起,他几乎夜不能寐,那张脸,和记忆中的容颜重叠混乱得分不清。
过往的情景片段,又变得那样清晰,仿佛伸手就可以触得到。
这样的感觉,多么让人狂喜。
他一定要得到她,来填满自己这半生的痛悔遗憾。
无论付出何种代价,都在所不惜。
反复思虑挣扎,皇帝找来了自己的亲信,俯身耳语一阵。
那亲信随即便上了城楼,让人用竹篮吊他出城,举高双手,往陈阅大军的营地慢慢走去。
这边的人见状,忙去禀报夜骐。
夜骐沉吟片刻:“带他来见我。”
那人见了夜骐,立刻跪倒,说是由皇帝属意,前来求和。
“求和?”夜骐冷笑:“他现在,有何资格求和?待你们粮草断绝,我便能一举攻入城内,杀他个片甲不留。”
那人环顾左右,凑近夜骐跟前,低低说了几句。
夜骐的眼神,顿时变得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