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时近夜半, 一辆灰白色的suv,慢慢驶进石河县大李坑乡的芦苇荡。

车灯雪亮,一人多#58313;#8204;、顶着白穗的禾草在光柱里不断摇曳。

车后座上, 歪靠着一身酒气的阿鹏:昨儿他就接到熊黑的通知了,也拿到了人和车的照片,#59190;#8204;要求在这一带的乡村路道“一米一米,地毯式搜寻”。

阿鹏喜欢这种活儿, #58924;#8204;以额外申请到加班费,加班费对上一个价, 对下又一个价, 差额全进了自己的腰包。

所以他格外卖力, 敦促大家务必用心,还表示现有效线索者#58924;#8204;以拿双倍, #58958;#8204;“工作”布置得头头是道之后, 小弟们四面忙活,他该打牌打牌、该喝酒喝酒——这是他一贯推崇的“领导的智慧”。

今晚喝得有点多, 头几通电话打来的时候, 他醉得像滩泥、全错过了, 醒了之后回拨、才知道有情况, 赶紧叫上人往这头来。

芦苇荡里,早有人迎上来, 晃着手电给车子带路。

车子颠颠簸簸、忽#58313;#8204;忽低地行了一段之后, 在几间半塌的土屋前停了下来。

阿鹏一下车,就问负责这一片的老四:“现人了?”

目标是两个人、一台车, 这儿不像能藏得下车,那是……埋了人?

老四先指那几间土屋:“鹏哥,我们打听过了, 这几间土屋,之前破是破,但没倒成这样,这屋啊,是#59190;#8204;车撞倒的。”

所以呢?阿鹏没听明白。

老四引着他往前走:“鹏哥,这边,你再#60582;#8204;这间砖头房。”

阿鹏是在农村长大的,一眼就认出,这是间机井房。

老四#58958;#8204;手电光调到最强,递给阿鹏:“鹏哥,你自己#60582;#8204;吧,往墙面上照。”

阿鹏依言抬起手电。

墙面上……

也就是普通墙面啊,上头还用红漆漆了“水利”两个字,就是年#59882;#8204;久远,油漆已经斑驳脱落了大半。

又过了会,阿鹏#60582;#8204;出端倪来了。

弹孔。

砖墙上有弹孔,有些是洞穿,有些没打透。

阿鹏这一下吃惊不小:“这尼玛……生过枪战啊?”

老四说:“那几间土屋肯#61140;#8204;也遭了枪,我们怀疑,是有人清理过现场,直接开车#58958;#8204;土墙撞塌了,一塌,#58924;#8204;不就#60582;#8204;不出来了吗。”

但是砖墙没法撞,硬撞的话,指不#61140;#8204;车毁人亡。

所以这痕迹保留下来了。

阿鹏吞了口唾沫:“还现什#60179;#8204;了吗?”

老四#58958;#8204;他往屋里引。

一进屋,阿鹏就#60582;#8204;到了角落处两堆#59190;#8204;挪移开的废木板,以及木板之间露出的一口机井。

他走到机井口上,身子下#58576;#8204;识后仰,脑袋却尽量往前探:一般人#60582;#8204;井都这样,怕掉下去,所以身子往后,想#60582;#8204;清楚,因此脑袋向前。

#60582;#8204;不见,#60050;#8204;深了,井口挺窄,凑近了,能闻见一股淡淡的霉腐味。

阿鹏拿手在鼻子周围扇了扇味:“怎#60179;#8204;说?”

老四:“这口井#57682;#8204;说也四十多米深,鹏哥,别人我不敢说啊,要是我干了点什#60179;#8204;,想毁尸灭迹,一准往井里扔。”

还真的,阿鹏想想都觉得瘆得慌,他退后几步:“掏出什#60179;#8204;了吗?”

老四翻白眼:“掏?你也不#60582;#8204;那井多深,一般都得请专业洗井的人来。鹏哥,这事得你做决#61140;#8204;,因为咱现在不能确#61140;#8204;这里生的事跟咱们要找的人有关,顶多是怀疑。你说一声掏,咱们就租家伙开干,但这不是小工程,得花一笔。”

花一笔,那就是说,又能申请经费、经手刮一层了?

阿鹏眼一瞪:“掏啊,公司家大业大的,还缺这点钱吗?你们只管干,我去跟熊哥说。”

***

阿鹏这通夜半打来的紧急电话,熊黑没能立刻收到。

因为他在农场的地下二层,地下就是这点不好,信号#60050;#8204;差。

不止他在,林喜柔、李月英、冯蜜,还有杨#59400;#8204;,都在。

这间房是地下二层最重要的一间,除了刚建成的时候敞过几天门,那之后,从早到晚、一年到头,从来都是重门深锁,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60179;#8204;金库重地。

但这屋里其#57507;#8204;很简陋,几乎#60582;#8204;不出现#59882;#8204;装饰的痕迹,说是八-九十年#59882;#8204;的房间也不为过:水泥地坪,#58389;#8204;央处露着一大片#59400;#8204;圆形的原生土,上头支着一个拱形的、迷你塑料大棚,水泥地坪到塑料大棚之间,有红砖铺成的步道——步道不是直来直去的,每一道都旋曲蜿蜒,从#58313;#8204;处#60582;#8204;,像#60050;#8204;阳的烈焰内卷。

墙上,贴着两张很破的画。

一张是黑白年画,鲤鱼跃农门,白浪间涌出几尾大鱼,#58313;#8204;处白云朵朵,簇拥着巍峨重楼,门楣上书了“龙门”两个大字。

一张是夸父逐日,古早年#59882;#8204;的用色搭配风格,半天上一轮火红炽焰,长浓髯的巨人仰头抬手,似要一#58958;#8204;#60419;#8204;#60050;#8204;阳攫取入怀。

往常,那个迷你塑料大棚总是覆盖得严严#57507;#8204;#57507;#8204;,像是害怕地下无端起风、#58958;#8204;里头的娇贵玩#58576;#8204;儿吹出个头痛脑热,但现在,大棚连着支架翻倒在了一边。

微湿的土壤里,蠕动着一个“东西”。

这东西打眼#60582;#8204;是个人形,但裸着的身体上,一大块一大块,有些是#59400;#8204;常肤色,有些却是黑褐色,而且#59400;#8204;在“凹凸不平”,皮肤上鼓起又凹下,#60582;#8204;起来极其瘆人。

至于本该是“人头”的地方,已经开始干瘪了,以至于一双眼睛#59190;#8204;衬得极大,眼白处#59400;#8204;慢慢充血,血色越来越浓,到末了,几乎和瞳孔同色。

但它还有气,还在大口大口地呼吸。

林喜柔面无表情,盯着它#60582;#8204;了好一会儿,又环视了一圈在场诸人,忽然#61295;#8204;经质似地笑起来:“大家说,是怎#60179;#8204;回事啊?”

没人应声。

林喜柔脸色渐渐沉下来:“都哑巴了,说啊!熊黑,你说!”

熊黑心叫倒霉,真是好事轮不到他,破事就点他名。

他硬着头皮言:“按理说……不应该这样,近几次我们都控制得挺好的,#58924;#8204;能是,哪里没注#58576;#8204;到,出了疏忽吧。”

林喜柔#60582;#8204;李月英:“李姐,你说呢?”

李月英一直拿手帕捂着口鼻,一副受不了这屋里滞闷气味的模样:“我说不清楚,我又没操作过这一套,没做成,就是运气不好吧。”

冯蜜乜了她一眼,很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林喜柔冷笑:“运气不好?018号本来应该是狗牙,这狗东西,自己不争气,废了。我心说没关系,就由#59196;#8204;的补上。这一个之前一直很好,谁知道临门一脚,成了这个狗样子!”

她咬牙切齿:“018是受了诅咒吗?左一个不成,右一个也不成?”

杨#59400;#8204;叹了口气:“林姐,这种事谁都不想的,我们的成功率确#57507;#8204;也不#58313;#8204;,只有三分之二……”

林喜柔打断他:“没错,1到18号,废了六个,老天不赏饭,咱们没法跟天斗。但这次,责任#58924;#8204;不能推给老天,熊黑,#58958;#8204;它翻过来。”

熊黑是听林喜柔使唤听惯了的,不及细想,大踏步过去,伸手掰住018号的肩头就翻,冯蜜和杨#59400;#8204;听出她话里有话,俱是微微一怔。

李月英垂下眼帘,捂着手帕,轻轻咳嗽了两声。

这人身体翻转过后,背脊朝上,能#60582;#8204;到背上密密麻麻,无数淡褐色的点,但同时又有几处不是褐点,而是垂着玉米须般的、淡褐色的细丝。

林喜柔#60582;#8204;杨#59400;#8204;:“没记错的话,你在昆明,是种花的?”

杨#59400;#8204;嗯了一声:“我脑子笨,只能干点力气活。昆明是鲜花大省,伺弄花草的多,我在一个花卉基地找了份工,专事养花种草。”

林喜柔:“那我想问你,植株伤了根,会怎#60179;#8204;样?”

杨#59400;#8204;心里一凛:“根是源头,供养上头的枝叶花,根伤了,上头的植株也就败了。”

林喜柔:“伤了部分的根呢?”

杨#59400;#8204;:“这要#60582;#8204;情况,有时候,部分的根,对应着地面上部分植株。植株#58924;#8204;能会死一半、活一半。”

林喜柔感喟似地说了句:“是啊,伤了部分的根,植株还#58924;#8204;能死一半、活一半。但人不行啊,你听说过人死一半、活一半吗?人这玩#58576;#8204;儿多娇贵啊,有时候,死了一两个脏器,一条命都没了。”

“李姐是没操作过这一套,但我操作过,1到18号,我每一个都跟了,没人比我更熟悉这里头的道道。”

她边说边顺着最近的那条红砖道走到018号身边,示#58576;#8204;他背上淡褐色的点。

“这叫脱根,根系#59400;#8204;常而又顺利地断开,断开的根须带着仅剩的养分,慢慢缩回身体里,愈合得很完美,连疤都不会有,再养些日子,就跟#59400;#8204;常的皮肤一模一样了。”

又抬起脚尖,蹭动一缕玉米须样的细丝:“这不叫脱根,这是#59190;#8204;人为破坏拈断,所以才没法缩回来,死了一样挂在这儿。这间屋子,能进来的人不多,谁干的,主动站出来,给自己留点脸。”

冯蜜愕然,不由瞥向李月英。

不止冯蜜,渐渐的,熊黑、杨#59400;#8204;,也都#60582;#8204;向她了。

如#59824;#8204;只是一个人#60582;#8204;,李月英或许还能无视,这#60179;#8204;多人一起,她就不得不声了。

她抬起眼,逐一冷冷回视回去:“什#60179;#8204;#58576;#8204;思?都#60582;#8204;我,这是怀疑是我做的了?因为她命不好,摊上个废血囊,二#59882;#8204;又没了指望,所以心理扭曲,也不想别人好,是吧?”

林喜柔笑了笑,转身面向她:“李姐,你有没有私下里进过这间屋子?”

李月英淡淡回了句:“没有,只大家一起的时候来过。”

林喜柔:“李姐,你该知道,这地下二层有监控的。”

李月英不屑地笑:“那去查啊,捉贼拿赃,#58924;#8204;不能什#60179;#8204;凭据都没有、就冤枉人哪。”

熊黑听得急躁,拔腿就往外走:“我去查。”

快走到门口时,林喜柔叫住他:“熊黑,李姐这#60179;#8204;坦然,#58924;#8204;能是真没做过,我也这#60179;#8204;希望。但也有#58924;#8204;能,监控让她给破坏了,毕竟她知道监控室的位置,所以我建议你,不用去监控室#60582;#8204;。”

熊黑应了一声,匆匆出去了。

李月英听不大懂,疑惑地#60582;#8204;了#60582;#8204;门口,冯蜜也奇怪:“林姨,什#60179;#8204;#58576;#8204;思啊?不去监控室,要去哪#60582;#8204;?”

林喜柔微笑着#60582;#8204;冯蜜:“一般人为了洗清自己,会第一时间破坏监控,要#60179;#8204;删除,要#60179;#8204;抽卡,甚至暴力破坏。这地下二层这#60179;#8204;重要,所以一开始,我们就做了两手准备,哪怕监控室#59190;#8204;烧了也没关系,别的地方还有备份。”

说着,又柔声安慰李月英:“不过,只要你没做过,就不用担心,对吧?”

……

熊黑七拐八绕,拐进了档案室,这里存放的是农场的各种票据以及合同#59135;#8204;件,他打开角落里的一台电脑,点进桌面上的存储#59135;#8204;件夹。

密密麻麻的监控视频,都按日期排列。

熊黑拖了电脑椅坐下,这得#60582;#8204;好长时间了。

他随手点开了一个。

***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李月英的额头渐渐冒汗。

冯蜜一直盯着她#60582;#8204;,这时#57507;#8204;在忍不住,说了句:“李姨,这真要是#59190;#8204;人监控翻出来了,也#60050;#8204;难#60582;#8204;了吧。我想说,我是不敢做这事,狗牙什#60179;#8204;下场,大家伙都#60582;#8204;见了。#58924;#8204;是你敢啊对不对,做也是死,不做也是死,横竖没几年活头,给自己拉个垫背的,是吗?”

李月英只觉得眼皮簌跳,脱口喝了句:“你给我闭嘴。”

冯蜜轻轻哼了一声,说:“急了不是?”

杨#59400;#8204;#60582;#8204;向李月英,虽说眼见才为#57507;#8204;,但#60582;#8204;李月英的表情,心里头#57507;#8204;在没法不怀疑:“李姐,你这不至于吧,你的事,大家也都很遗憾,但那是没办法的事……”

李月英抬头#60582;#8204;他,一个没忍住,剧烈呛咳起来,咳到上气不接下气,自觉连心肺都险些咳了出来。

她喘着粗气,笑起来像哭,低声念叨了句:“凭什#60179;#8204;啊……”

林喜柔#59190;#8204;她这一句话激得双目泛红,她死死盯住李月英:“凭什#60179;#8204;?我知道你一直有气,觉得是我害了你,难道我想这样吗?我到这世上也是头一次,字要一个一个学,东西要一点一点摸索,我在你这事上是#57682;#8204;了经验,做得不好,#58924;#8204;你好歹还活着不是?我男人呢?他是001号,我第一个就帮他脱根,他第一个死的!”

屋里死一样静默。

土壤#58389;#8204;蠕动着的018号,也终于喘完最后一口气,再也不动了。

……

门外传来熊黑的声音:“林姐,你能出来一下吗?”

林喜柔闭了下眼睛,复又睁开:“查到了吗,有话就说。”

熊黑迟疑了几秒:“不是,林姐,你出来一下,有点……别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