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第七十章
高氏的丈夫虽然不是大官, 但在常州也还算得脸。即便来了誉州,因为儿子考中解元,因此也是人人待她客客气气的, 何曾被这般指着鼻子骂过。此刻她使劲咽了咽唾沫, 上下两排银牙用力咬了咬, 恼火道:“混账, 你是什么人,哪里来的小厮, 竟敢对官夫人恶语相加,还不跪下来认错1
高璃月在一边赶紧扯了扯高氏的袖子:“母亲, 这位就是罗管事。人家可是太傅府上的人, 咱们还是别招惹的好。”
高氏闻言还是害怕了一下的, 但很快眼珠一转, 扭头看着顾轻幼道:“顾姑娘你花了多少银子, 能让这位管事大人过来帮你说话?为了自抬身价, 你未免有些不择手段了吧。我告诉你, 我可是你未来的婆婆,你当着我的面玩心眼, 可落不得什么好。”
“简直是疯子。”晓夏气得脸色有些发紫。要不是素玉拦着, 她都打算把剩下的茶叶泼在这夫人身上了。
“高夫人想多了吧。”顾轻幼只觉得荒谬,觉得无趣,倒没有多生气。对于不相关的人,她一向很淡漠。
“想多了?乡下来的人都会算计,我怎么会想多, 只怕是把你想得太简单了才对。顾轻幼, 我实话告诉你,要不是因为璃月喜欢你, 怀泽对你印象颇佳,我今日也不会特意来跑这么一趟。你若是再这么敬酒不吃吃罚酒,那我们高府真是容不得你了。”高氏气得眼睛鼓得大大的,再加上那有些奇异的颧骨,看上去极为可怕。
高璃月的小脸此刻已然煞白,嘴唇亦是发青。只是,气头上的母亲她是不敢劝的,她只能过去跟顾轻幼小声道:“轻幼啊,你这辈子能有几次当上诰命夫人的机会啊?你就忍忍呗,母亲其实挺好哄的,就是让你提前过去在我们府上住一段时间,也不委屈你埃”
不等顾轻幼开口,晓夏忽然想明白什么,过去用力扯了一下高璃月的袖子道:“高姑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你娘的这个主意啊?所以之前你拉着我们姑娘学这学那,都是故意的吧。”
高璃月被拽了一个趔趄,但却没有一个人来扶。露浓丫鬟倒是跟着,但此刻看见罗管事却像看了瘟神似的,只有害怕的份。而顾轻幼此刻显然也并不在意,因为她已经不把高璃月当成朋友看待了。
高璃月紧绷着脸颊,既觉得被冒犯,又觉得有些委屈,便冲着顾轻幼嚷道:“我也是为你好啊,你什么都不会,嫁给我弟弟也配不上他埃”
高氏几乎是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顾轻幼不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你,你莫不是在跟我说笑吧。”
但下一刻,高氏的瞳色瞬间冷了下去。因为顾轻幼温和笑道:“虽然我能理解你们的一番苦心,但我觉得,你们并不是很尊重我。既然你们不尊重我,我也不必待你们客气。高姑娘,以后不用来太傅府了。高夫人,我也不想再见到你啦。”
就好像自己,府上花匠若是来说什么婚丧嫁娶的事,自己也不会耐烦听的。高氏渐渐放下心来,宽慰地看了高璃月一眼,朗声道:“你放心,太傅大人才不会在意一个乡下来的破落户呢!她又不是正经救了太傅大人性命的人,不过是那顾医士养在身边的一个使唤丫头罢了。”
“母亲……”高璃月一脸吃惊地望着帐外,脸色青白不定,嘴唇也咬出了一道裂痕,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但此刻顾轻幼留给她们的只是背影,显然是连话都懒得说了。
高氏只觉一道闪电入了身躯一般,顿时手脚发麻。她这才明白为何自家女儿方才如此慌张,而是因为太傅大人一直站在身后。
?
“不怕1高氏其实方才提过一嘴太傅大人之后就开始心虚和后悔了。她不是不知道太傅大人的威名,而为着儿子着想,她从来没想过得罪李太傅,只是因为顾轻幼话里话外都没瞧上自己的儿子,这让她大觉冒犯,一时气血上涌,才说了些过分的话。
高璃月亦是此刻才看清李太傅的模样,竟不知不觉地呀了一声感叹出来。随后,她的小脸很快涨得火红火红的。这李太傅是仙人吗?她暗想,从前只觉得弟弟生得好看,今日才知道,弟弟的模样到了这一位的跟前,真是提鞋都不配的。
顾轻幼终于听不下去,此刻霍然起了身,水亮的瞳孔泛着轻盈的波光道:“高夫人,高姑娘……”
听着她叫自己高姑娘,疏离之意如此明显,高璃月竟隐隐有些失落。而高氏则半抱着胳膊,一脸笃定地看向顾轻幼。她就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跟自己谈谈条件罢了。到最后,她还是会乖乖住过来的。
反而罗管事拉着脸站在二人跟前,皮笑肉不笑道:“这是太傅大人的大帐,以你们二人的身份好像不配站在这里,请吧。”
“轻幼,你怎么可以这么跟我母亲说话呢?你以为怀泽喜欢你,就可以为所欲为吗?”高璃月忍不住恼火道。
眼下瞧着女儿畏惧惊慌,她何尝不心惊肉跳呢?只是转念想想,这罗管事不过是靠顾轻幼的银子才向着她说话的,又怎么会把今日之事告知李太傅呢?何况,即便他有心想说,即便那顾轻幼拉着他一块去告状,人家太傅大人日理万机,也不会搭理府上一个小小的乡下女子的闲事吧。
而高氏此刻显然还沉浸在顾轻幼对自己的漠视里,不由得震怒又吃惊。“顾轻幼,你是痴了傻了,还是眼盲心盲了?什么叫我们不尊重你,我们还想怎么尊重你,你不过就是一个乡下姑娘,上门的儿媳妇罢了。能嫁给怀泽这样金贵的男儿,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你竟然还不珍惜……你记着,你今日待我这般态度,你会后悔的……”
而高氏此刻已然顾不上欣赏这惊世骇俗的皮囊了,她的心里只剩惶恐与畏惧。虽没见过李太傅的本事,可他的传说故事却是满天下的埃何况丈夫日日上朝,每回回来都会说上几句。不过,想来不要紧吧,他应该也只是回帐子歇息,不是来给顾轻幼撑腰的。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浅而冰冷的声音。那声音分明不大,可不知为何却有镇压山峦般的威严。
“是么。”
果然,她颤颤巍巍回了头,因为阳光直射双眼,所以她一时有些眩晕,只隐约瞧见一个高大健硕的轮廓,比自家儿子不知英武多少倍。而等到视线渐渐清晰,她才看清这人的长相,只见他光洁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一双墨瞳更是带着一种足以湮灭风雪的清寂。
“高夫人话太多了吧。”罗管事显然已经十分不耐烦,只是碍着她毕竟是一位官眷,这才留有一丝体面。自然了,这并不能阻碍罗管事随手招来两个姑姑,示意撵人。
“松开我1高氏的目光从顾轻幼的背影上移开,高高的颧骨翕动,高大的身形用力一挣,竟然将两位姑姑全都挤到了一边。“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凭你们就想撵人,也配?当心我去誉州府尹那状告你们以下犯上,冲撞贵人!哼,那誉州府尹可是我丈夫的好友,想撵我走,等太傅大人回来再说吧1
想到这,高氏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了些温度。而这会,她才觉察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全是冰冷黏腻的汗水了。这李太傅的威势果然是吓人。她试探性地动了动,感觉到脚也有了知觉,便慌忙跪地问礼道:“臣妾誉州骑都尉高璟林之妻华高氏,给太傅大人问安。臣妾原是带着女儿来与府上的顾姑娘叙旧的,不想却叨扰了大人,万望大人恕罪。”
战战兢兢地问了礼,可惜面前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高氏忍了半晌,终于试探地把头皮从地面抬起来,这才瞧见原来太傅大人已经奔着顾轻幼而去。
她看不太清他的正面,但从侧影看来,似乎他的目光柔和了不少?不会吧,是自己看错了吧。
高氏暗道不可能。
惴惴不安间,她忍不住以警告的眼神看向罗管事,眼神的意思很明显,你不要告状,你别多管闲事。
这一眼让罗管事又气又笑,这女人竟然还敢警告自己?罗管事无奈地摇摇头,嗤笑道:“这世间没有太傅大人不知道的事,无需我告状。”
高氏正要说怎么可能,身后便传来一道淡漠冰冷的声音。“捆了,扔出去。”
捆谁?扔谁?高氏死死攥紧手帕四下张望,然而身边的几道身影却是不知从何处钻出来的,两根绳索彼此交叉,再一扔,自己竟然就被五花大绑起来了。
“太傅大人,太傅大人,臣妾是誉州骑都尉高璟林之妻。璟林同您一样在朝为官,您多少要给他几分薄面吧。”高氏扯着嗓子呼叫,因为紧张害怕,此刻她已然变了声。感受到身边的人动作并没有减缓,她更是慌不择词:“太傅大人,太傅大人,我儿子已经中了解元了,未来一定能中会元,中状元,到时候他也与你一样在朝为官。您不看璟林的面子,也要看我儿子怀泽的面子吧。”
“等等。”李绵澈忽然开口。
高氏顿时浑身一松。果然,儿子如今声名远播,连太傅大人都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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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但事实并非她想的那样。李绵澈冷眸悠转,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将顾轻幼才刚插好的双耳瓷瓶向桌子内侧推了一下,问道:“我想知道,你们两个过来,那位小高公子可知晓?”
高氏被四人扛着,此刻有些天旋地转,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是强忍着眼泪的高璃月带着哭腔说道:“弟弟是知道的,全都知道的。他甚至很高兴,因为他一直很喜欢……”
不知怎的,触及李绵澈那深不见底的双眸时,高璃月莫名不敢再说了。
而问完了话的李绵澈似乎很满意,淡然摆了摆手,那四人便又立刻向外走去。高氏这才知道,太傅大人并没有考虑任何人的面子,他只是想问话而已。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太傅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求求太傅大人饶我这一次,我不能被丢出去。被这样丢出去,以后让泽儿如何做人呢?即便成了状元,他也会为人嘲笑埃”高氏不断惊呼着,哀求着,可惜,没有一个人回应她。
而高璃月此刻也同样不敢求饶,只能挺着通红的眼圈看向顾轻幼,以期让她开口说上几句话。但晓夏不知从何处走出来,大大方方挡在了前头,彻底绝了自己的希望。
她举步维艰,却又不得不往外走。
而此刻已是正午,所有射猎的人都已经回帐用午膳。李太傅的大帐本就在正中,此刻他明晃晃地从帐子中丢出一个五花大绑的人来,自然大伙都瞧见了。 “那是谁呀?”
“肯定是得罪了李太傅的人。”
“瞧着穿戴,倒像是位夫人。”
“不知道,她那脑袋都要埋进土里了,谁能看清她的脸。”
不错,高氏唯恐丢人,此刻已经将头死死地贴在土上。她现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给怀泽丢人,不能让那孩子以后走入官场的时候被人嘲笑。
从不远处走过来的高璃月显然也亦是到了这一点,她心疼难耐,却又只能硬着头皮佯装不认识,只等快步走到自己的帐子里,才终于能松了一口气找人道:“快,蒙着脸,去把夫人接回来。不要惊动别人,给夫人也准备一块蒙脸的帷帽。”
这主意倒还算不错。半炷香之后,吃了一嘴土的高氏终于稳稳当当地坐回了帐子里头。也幸而她的帐子距离中间很远,加之有不少人为了被晒伤都戴了帷帽,所以总算是没人发现那被太傅大人丢出来的人就是她。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1高氏又惊又怕又觉得羞辱,此刻坐在自己的帐子里,四周的帷幔全被撂下后,终于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母亲别哭了,左右都是大帐,您再哭,就闹得所有人都知道了。”高璃月坐在她身边,拿手帕轻轻替她抹着眼泪道。
高氏咽了咽唾沫,努力把低嚎变成了啜泣,一双眼却渐渐肿得如金鱼一般。
“太傅大人怎么发这么大的火气呢?”高璃月从下人手上接过一个米色瓷莲盏,里面是碧绿的茶汤。
高氏吞了一口茶汤,往日都觉得挺甘甜的茶,此刻却觉得有些酸涩。她蹙了眉方才想起,原是因为在顾轻幼那喝了上好的绿茶的缘故。
一时心里更加愤恨,随手将那茶盏塞回给高璃月道:“想必是太傅大人不愿意在自己的帐子里见到外人的缘故。”
“难道不是因为太傅大人想给顾轻幼出气吗?”
“怎么可能。”提起这三个字,高氏就觉得气血上涌。“我毕竟是官眷太太,太傅大人怎么可能为了给她一个小丫头出气而得罪我呢?大约还是他今日心情不顺,看谁都不顺眼的缘故吧。”
说着话,她忍不住又呸了几下,以把刚才漱口却没漱干净的几粒沙土吐出去。
“可我倒是觉得,或许顾轻幼对太傅大人来说很重要呢。您想想,要是太傅大人不在意她的话,怎么可能这般给她花银子?要是太傅大人不在意她的话,之前渭北候为什么也要娶她呢?还有,我隐约听说,之前顾轻幼与小孟将军也来往过呢。”
“整日忙着看顾你弟弟,很多事我倒是看不明白了。”高氏沉吟半晌,叹了一口气道:“罢了,我这些日子打听打听吧。若真是这样的话……”
高氏越想越害怕,摆摆手道:“哎呀,不可能是这样的。要真是如此,她还跟你来往做什么?还不是图咱们的家世,图你弟弟的声名。好了,这件事别让你父亲知道了,要不然只怕又要和我吵起来的。至于你弟弟那,哎,再说吧。”
次日春狩结束,李绵澈忙完政务,便到了集福院。本以为会在正厅见到她,不曾想却遇上匆匆忙忙从内室走出来的晓夏,福了一福道:“大人您去瞧瞧吧,姑娘许是受了风寒了,奴婢这就去请医士来。”
李绵澈眉心一凝,脚步生风般进去,果然瞧见双腮微红的顾轻幼正懒懒歪在美人榻上。柔顺的秀发如云雾一般散在脖颈间,樱桃初绽般的粉唇正就着素玉的手喝着热茶。
漆黑的双眸星光点点,似乎含着许多种情绪。不知不觉间漾起一声幽微的叹息,他走过来,屏退了素玉后想说些什么,却莫名觉得语滞。
“小叔叔……”她病中的语气亦是轻盈的,甜甜笑道:“我自己就懂医术,还找什么医士呀。就是回来的路上吹了风,喝点姜汤就好了。”
似一剂让人心神熨帖的良药,李绵澈的笑意渐渐变得饱满起来。“真是吹了风?不是因为旁的?”
“还能是因为什么呢?”顾轻幼略显迷惑地看向李绵澈。
李绵澈反倒被看得眼神一闪,旋即黑曜石般的双眸溢出些许无奈道:“难道不是因为我赶走那高氏,你担忧高公子不高兴……”
站在外面的素玉听不清二人的对话,却能听见一道温和又细腻的男人声线,一句又一句。她觉得有些不解,不解为什么从不多话的太傅大人在姑娘面前能说出这么多话来。
“不是……”顾轻幼微微挣扎着想坐得直一些,却没注意到寝衣松垮,此刻已然露出大片的雪肌玉肤,脖颈前的锁骨上更是横陈着一块小小的如意玉坠,显出十足的精致明媚。
“别乱动。”李绵澈呼吸稍稍停了半拍,眼光亦是慌张移开。
而顾轻幼闻言则乖巧地又歪在那,才听眼前人声音比往日多了些淡哑道:“你也听见我今日问那高夫人的话了。”
“问什么了?”顾轻幼略略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
而李绵澈已经很耐心地解释着。“高公子是知道高夫人的来意的,但却没有阻拦,可见这位高公子不算良人。”
往日高高在上的李绵澈,此刻俊逸的脸庞上不见半点冷冽。相反,那一双微微上扬的凤眸目光格外柔和。
看着顾轻幼没开口,一双好看的杏眼涟漪层层,李绵澈手心微凉,淡淡道:“不过你若是喜欢,其实也没什么。有的是办法,让高夫人不敢招惹你。只不过那高公子……”
“轻幼觉得呢?”李绵澈的语气柔软却又谨慎。
这大约是大誉文武百官从未见过的李太傅,但却是顾轻幼最习以为常的小叔叔。
顾轻幼玉葱般的手指懒懒搅在碎发间。“我觉得吧……”
一丝难以觉察的警惕从李绵澈眼中迅速滑过。
“我不喜欢什么高公子……”顾轻幼微微噘嘴,又半低了声音,甜甜笑道:“他的诗做得也不怎么样呀。”
到底是贸然评价,顾轻幼觉得有些羞怯,如娇俏的小猫儿一般扯过一张薄毯轻轻掩住绯红的脸颊,只留一双水汪汪的鹿眸。
看着笑意在她的唇角跳跃,李绵澈忍不住随她而笑。“那谁的诗集好,你说。”
顾轻幼挑了眉,柔嫩的肌肤红意难褪。“我才不说呢,我又不会作诗,不敢胡乱评价你们这些大诗人。”
李绵澈看着她,眼神中也渐渐沾染了淡如轻雾的笑意,化尽往日狠厉。
次日清早,翰林院编修耿大人一早便入了轻车都尉署事。从前的轻车都尉不过是虚职,但到了大誉朝却赋了实权。此署事中有正副轻车都尉二人,下设骑都尉六人,分领誉州六营骑兵。每日上午,众人在轻车都尉署事点卯,之后方可领命各自行事。
这样的地界,通常少有文官往来。故而耿大人早上一到,几位武官都有些诧异。这小小编修官职虽小,但却能时常直接面圣,比起他们这些整日在外面奔忙的泥腿子倒是强了一些。
“今日是什么风,怎么把耿大人吹来了?来人呐,沏茶。”骑车都尉姜立成原本正在亲自核对兵器造册之数,见了来人,便撂下了手上事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