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铮铮英雄

第九十三章 铮铮英雄

这一天, 是庚辰年三月十九日,阴天。

阴霾色的雨云渐渐褪散,但阳光没有出现, 天是灰色的,风有些大, 浮云在不断盘旋流动,在天边变幻出不同的形状。

偌大的嘉州行宫, 早已肃清戒严多天,四万三千禁军戴甲配刃, 全员在戍拱卫陪都皇城。外朝入必检分隔在金水桥之外, 不可跨于禁忌线半步,违者必当场格杀。

深黑甲胄在微霁的天光下边缘呈暗赭涩, 雪白的刀尖折射出锋锐的寒芒。

这个嘉州行宫, 防御肃杀程度比预料中还要更严重更多一些, 几乎达到了三步六岗,十步十哨,一线异者露则必死的地步!

蚊子都飞不进去一只。

谢辞勾唇冷冷一笑, 看来这老皇帝可真怕死。也对, 越权欲自私视人命如草芥者, 他自己的命就越珍贵。

以万物为刍狗, 视臣民如蝼蚁操纵, 唯他高居其上南面独尊!

谢辞笑意不达眼底,抬目一瞬不瞬远处护城河内猎猎招展的旗帜。

一行七人, 各一身禁卫军的深黑立领甲胄玄披风,贴着墙壁站在毗邻护城河外一户人家的围墙拐角之后。围墙之内, 便是他们易容的小房间。

远处, 一队十人禁军正巡视而至。巡到围墙最近的位置之际, 护城河对岸有个兵甲抓了一下痒,“嘭”一声掉了刀在地上,远近所有禁军一刹蓦望过去,那人慌忙捡起刀道歉,什长和校尉厉声呵斥。

七人分立原位,都军旅出身的人,站姿笔挺,匀速前行,没露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李容和禁军翻身下马,李容浑身破烂脏兮像个乞丐似的,一下马就哭起来,仰头泪盈于睫,怔怔看了远处的大勤殿半晌,径直往里去。

之后,所有人便没有再说过话。

谢辞目不斜视,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一行人沿着护城河外转了大半个岸道,之后沿着金水桥进了护城河之内,顺着广禄宫的夹道,一路望永乐大殿方向而去。

就连一路行走过的道路,也是那么的似曾相识。

“稍候,我们会到宫门去。”等待四皇子李容的到来。

他跟在父亲身后入座,规规矩矩坐在母亲身边,听隔壁长案的老祖母搂着小女孩,悄声告诉她:“那是我们大魏的天。”

预计李容应该辰正三刻左右出现了,可能会晚些,但最晚应不会超过六刻。

值守通天大街前段和宫门的南北衙禁军和金吾卫顷刻便警戒起来了,“唰”把刀拔出一小段,转向大街方向!

那几乘马匹跑到宫门前,当值的金吾卫统领张慎也在,他快步行至宫门前,两者停下。

永乐大殿,是除去大勤宫以外,整个嘉州行宫最高最大宫殿。它的建筑规格甚至比其后的大勤殿还要更高一些。因为永乐大殿是举行重高庆典的宫殿,皇帝登基、朝臣朝贺、祭天祈福、岁首大谕、朝廷大宴凯旋功臣等的地方。

那时候他兴冲冲走在汉白玉的道路上,难得胆大调皮的他没有左碰右碰,束着手规规矩矩跟在父亲身后,小小的他仰望着巍峨的永乐大殿,心中极敬畏。

指的,正是那金銮殿正中之上的天子!

此一去,注定是惊心动魄的,但前夕却很平静,三月的春风已彻底褪去寒意,缓和一阵阵地吹拂着,即便偶尔略有些大,却分毫都没有冬日风侵雪袭的无穷凛冽。

谢辞小的时候,每逢宫中大宴父亲在时,哥哥弟弟都让他,随父亲进宫赴宴的经常是他。

春风吹拂大江南北,吹遍了嘉州城头内外,杨柳发枝,瓦松抬头,青葱嫩色,如果没有中都的城破人亡和北戎盘踞的太行以北,那必定要赞一句今年好个春。

事情和他们预计的有些差异,四皇子李容久久都不见人来。

所去经年,当时的悸动和敬畏记忆犹新,沿着汉白玉长道一路走到尽头,距离永乐大殿最近的时候,谢辞侧头望了一眼,却不禁讥诮挑了下唇。

他为他曾经的天真而感到滑稽,为对比太过强烈的而感到讽刺,诸般情绪交集,尽数化作一腔入骨的愤慨。

终于,在将要六刻的时候,殷罗唇动了动:“来了。”

好一个大魏的天啊!

军靴落地踏踏,一下接着一下,像踩在刀刃之上,越来越接近宫门,浑身肌肉慢慢变得绷紧,他不禁伸手触了一下手侧的雁翎细刀。

远方,嘚嘚的马蹄声,有个衣衫褴褛坐不大稳拉着缰绳骑在马背上的消瘦的人,身后跟着几骑戍守城门的禁军,一直飞奔到宫门前。

现在已经辰正五刻了。

他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弑帝,但今日今日,早已不单单为了自己了!

跟随而来的禁军赶紧把他拉住,他蹙眉挣扎起来,有个禁军赶紧小声对张慎禀:“张统领,这人说他是四皇子。”

谢辞道:“我知道。”

那个连老子舅舅都全不怕的小男孩,是那样的发自内心地敬畏着皇帝陛下,那端坐在九重玉阶之上的至尊天子。

但他潜意识里也知晓自己今生恐怕不能手刃仇人了。

渐渐起风了,弥散的雨云有了重聚的迹象,有些闷的风隐隐昭示着什么,一阵紧过一阵的风穿过宫门,刮过他们的脸,身后的披风猎猎飞起。

——李容是没法直接出现在嘉州城的,他得先出现在嘉州城门外,才能再直奔行宫。

所有人手扶刀柄的标准禁军值守姿势,眼睛却一瞬不瞬盯着宫门外的通天长街,谢辞没吭声,他也看见了。

——他一直都知道父兄惨死谢家满门倾覆的罪魁仇人是谁。

但从来没有想到,这一天会这样突兀来临了。

是啊,是天子。

父兄,家国,恨仇,大义,友人长辈,千千万万的黎庶同胞。

这嘉州行宫虽略小,但他的建筑规制和布局和完全中都皇宫是一模一样的,删减的全部都是无关重要的宫殿,前朝和这些重要的宫殿和中都是完全相同,只是比例略缩小了一些。

成功。

站在谢辞身前的殷罗没有回头,一队人步伐整齐划一,他说:“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就在转头这一瞬间,谢辞殷罗七人闪电掠出!

他们掠至十丈宽的岸道中心,同时队里那三个自己人同时暴起,将七名禁军同时放倒,一捂蒙汗巾,一扔全力往回抛。围墙后冲出身穿着汉白玉色衣物的自己人,火速展开一张和衣物同色的大布,一张开将人裹住,火速往后急退。

所以他从来都没有提起过。

值守的城门的是南衙中郎将段决,让人拿水把这人的脸擦干净,看完并没说什么,只吩咐他们几个送进宫门去。

那,究竟是还是不是啊?

张慎当然见过四皇子的,并且见过很多次。禁军力气大,李容白皙的脸被擦得泛红了一大片,手和脖子脸都擦干净了。

李容怒喊:“你拉着我干什么?我要见父皇!1

张慎挥挥手,让禁军松开四皇子,他也挺诧异的,但皇家父子的事情不是他适合管的,往身后招招手:“来几个人。”

送四皇子进去。

谢辞殷罗几人等待已久,顷刻把抽出一截雪色长刀的刀柄唰往回一送,快步上前来。

七个人,最后上来了五个。

谢辞,谢风,谢云,殷罗,田思。

身躯一转,披风划出一个无声的凛冽弧度,随着四皇子往里行去。

而此时此刻的张慎,做梦也没有想到,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在刚才从他掌下而过,即将发生在眼前!

这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上午。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四皇子的步伐并不十分快,因为他不能露出破绽。他破旧衣袖下的双拳紧紧攥住,双目泛起泪花,咬着牙关盯着大勤殿,有些跄踉地走着。

沿途经过外朝,他们甚至望见了六部官署里面的大小官员,不少人惊讶抬头往过来,甚至有拿着笔踱步到门口探头张望的,怀疑自己眼花了。

他们余光甚至还望见尽头的毗阳殿。有些昏暗的殿室内李弈正俯身在闻太师案侧说着什么,闻太师俯身写着,李弈耳聪目明,闻声踱步往门外望过来,一身紫衣颀长英武。

谢辞目不斜视,跟着四皇子身后,一行人越来越接近大勤殿。他不但没有留意李弈,此刻所有无关重要的东西皆尽数被他摒弃在脑后,全身感官和肌肉绷紧到了极致,下一瞬即要掠射而出!

一步紧接着一步,最终他们顺利抵达了大勤殿之下,站在须弥座台基之底。

禁军抬手拦住,诧异看李容,到了这里,连李容都要等待通禀宣召了,禁军便转身上了台阶去了。

当然,眼下老皇帝心情极度恶劣的情况下,他是绝对不可能见李容的。

但见与不见,亦已经与谢辞五人没有关系了!

他们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几乎是禁军转身的一刹,“锵”一声长刀出鞘尖锐嗡鸣,五道身影同时激射而去!

“唰唰唰——”血腥喷溅,须弥座台基正面台阶底下的所有禁军全部倒地!浊红洒了一地!

这些都是虎扈军,老皇帝的心腹拥趸,助纣为孽之辈,没有一个人有半点的手软!殷罗更是恨之入骨,五条人影一刹那已掠上须弥座台基的顶端,留下的一地尸首!

他们一息都不停,长刀一震,脚尖一点栏杆地面,闪电般杀进大勤殿之内,直奔那玉阶最上首!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当时殿内并没有臣属,上一拨刚刚退去,皇帝心情阴沉,战事结束到今天才第七天,他对高鸣恭简直切齿恨毒,这些年的倚重信任喂了狗一般,“岂有此理,姓高的贼子1

连续八道金令,可见老皇帝的焦急和迫不及待。他自然有的是心腹在军中,高鸣恭部署兵马才一动,他立即就察觉不对,一边连连下令其他大将各自口谕,另一边大怒连下急令勒命高鸣恭务必要按布阵图行事!

到最后,暴怒之下甚至若抗旨连诛他高氏九族都出来了!

可偏偏,高鸣恭就是抗旨了!

高鸣恭悲愤之下,怒斥陆海德,厉喝出那一句,“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1

喷了陆海德一头一脸的唾沫星子。

陆海德哪里受过这个,回来之后,添盐加醋说了一遍。

老皇帝药越服越密,人越来越暴躁,青筋暴突:“朕必要诛你高氏满门全族1

他甚至当时抑制不住情绪,差点就直接下旨了,唬得陆海德死死抱住他的大腿,死命磕头:“陛下!陛下,不可蔼—”

他一时之间,都后悔添盐加醋了。

陆海德死命拉着,被打破了脑袋都不放手,死活拦住皇帝的谕旨,封住消息没往大勤殿外泄,好不容易等皇帝稍稍缓了一点,这事才勉强按了下去。

但老皇帝的胸臆间像有一团火!尤其是捷报传来,高鸣恭维持的局面最终勉力促成了,他想要杀死的九名地方大节度使和大都护没一个得以除去的。

大捷,所有人大喜过望,唯独老皇帝阴沉沉如暴雨即将倾盆。

——这一场北戎超级入侵,勤王仓促大动,暴露了很多很多东西。

皇帝在各地方都是有眼线和细作渗入的,这一下子,这些大的节度使和大都护,老皇帝是视为眼中隐钉肉中隐刺,打算除去冯坤和蔺国丈以后腾出手就收拾的。

这些人一下子暴露出来的,全部人兵员都是超标的,他们手下的军械和铠甲质量和数量比上奏的要精锐和超量太多。

老皇帝之骇怒可想而知,别说第一仗大胜北戎,就算是现在告诉他很快就能大溃北戎将北戎驱逐出境,他都不会感到丝毫高兴!

因为北戎出去了,就轮到这些节度使大都护了。

这有什么用?!

老皇帝甚至不想北戎第一仗败,他宁愿大魏败,只要能杀死这些节度使,他可以付出一切代价!

明明有这个机会的,并且成功率不小,他可以横扫绝大部分的节度使和地方都护将领,将他们手下兵马收归朝廷,剩下的也就不成气候了。

“该死的北戎人!该死的高鸣恭!1

一切都毁在高鸣恭手里了!

老皇帝一想起来就恨如火烧,他将御案上所有东西统统都扫落在地:“朕早晚就要将高沐霖和高家人千刀万剐,挫骨扬灰!1

他气喘吁吁的,手颤唞起来,忙翻开床头匣子,取出药瓶倒出一丸药吞服下去。

整个大噤若寒蝉,宫人内侍大气都不敢喘,只听见老皇帝野兽般的粗重呼吸声!

可就在这个时候!

“啊1一声短促的惨叫,戛然而止,五道身影如同闪电一般,骤然出现,刀锋凌然寒芒,明晃晃直刺人目!

谢辞五人杀尽阶下的虎扈军,一掠冲天而起,鹞子般直插入殿,直奔御阶之上。

全程只花了三息不到,顶尖高手的速度,快得如同一道掠影。

老皇帝一抬头,浑浊双目猝然张开,“啊1短促一声。

生死一瞬!老皇帝的暗卫出现了。

从彩画巨梁和方圆藻井之上,骤然掠下七道暗红身影,和粱枋浑然一体,平日根本不觉,一道尖锐的鸣哨吹响了起来起来。

“铮——”

一声,短兵相接,刀剑骤然交击,迸溅出尖锐的鸣啸和火花!

这是当世最一流的顶尖高手交锋,尖锐的鸣哨划破长空,谢辞等人的行动时间进入了极度短促的倒计时!

“你进去!1

殷罗厉喝,喊的正是谢辞。十二个人霎时战成一团,短促的时间刀光剑影纵横,整个大勤殿霎时一片狼藉,整个御案和御榻都被轰开几大半,暗卫厉喝:“来者何人?竟敢弑帝——”

殷罗等人一概不答,老皇帝在暗卫挡住的一刹那,惊慌往后急退,陆海德连爬带滚爬上来要扶,老皇帝一把拽住他,不知按了龙榻上的哪个机括,“嘭”一声,龙榻后方的十二扇天地巨屏金丝楠木墙壁呈两扇骤分开,整个龙榻往后殿溜了进去。

——这个嘉州行宫虽没有地道,但却有帮助遇刺时遁撤的机括。其实中都皇宫也有,只是从来没有用过罢了,谢辞等可以说是开国以来意图弑帝的第一人!

弑君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要不是老皇帝腿脚不便,到了这份上,还真有可能被他跑了。

谢辞冲进去的时候,老皇帝竭力爬往另外一边要按多宝阁上的一个位置,陆海德爬起来,急忙冲过去按!

被谢辞一刀杀了!

鲜血喷溅,老皇帝一拍座下的扶手,整个龙榻弹出一块,退往最后面,撞在墙上停下。

后殿小门就在三步远,可是他过不去啊!手里的药瓶子掉在地上,褐色药丸滚了一地,老皇帝一头一脸的鲜血

脸的鲜血,他骇然厉喝:“谢辞!你是谢辞!你敢弑君——”

这样熟悉的起刀姿势,谢家刀法,老皇帝很快就认出来了,他目眦尽裂!

谢辞半句话都不说,一双凌厉眼眸闪电扫视左右,没有察觉陷阱和击杀机括,锋锐的细刀一横,蓦地掠上前来。

皇帝掉头想走,但他的双腿迈不开,一扑栽倒掉在地上,他心胆俱裂,霍地回头:“谢辞,朕要诛你九族!朕真恨当初没有诛杀你九族——”

老皇帝久病多时,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死,但他万万没想到会这样死,并且这么突兀的死去。

他嘶声厉喝,金冠撞跌,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恐惧到了极点。

真的从来想过啊,这人居然也会有这般狼狈的一天。

但谢辞一点都没感到痛快。

他冷笑:“难道是你不想吗?” 没有诛谢家九族,只是因为律法和不在意,老皇帝当时毫不在意这些谢家妇孺,并不是因为他仁慈。

仁慈,和老皇帝根本不沾边好吧?

“你做的坏事太多了,”终有一日至临界点,反噬迟早的事。

没有谢辞,也会有别人。

掠至近前,老皇帝一拍椅底,果然听到咯咯咯的机括声,嗖嗖嗖铁箭和淬毒的铁蒺藜激射而出,还有界梭精钢薄刃直冲他面门膻中。

谢辞全身绷紧到极致,细刀速度快如闪电,叮叮当当掉了一地,但他速度只是被延缓了,根本没有停下来。

老皇帝往后殿小门竭力爬去,眼见铁箭蒺藜等物渐稀疏,谢辞腾身一跃,闪电般避开了地上的翻板,他嘶声:“你想要什么!朕都可以给你!1

死亡和他前所未有的接近,全身冰冷,苍老的身躯筛糠一样抖索着,他拼命爬着,前所未有地狼狈和恐慌:“高官厚禄!给谢家翻案,朕都可以给你!给你——”

“我不要1

谢辞厉声,他要的从都不是高官厚禄好不好?

至于翻案?

不用,都不用了,没有意义。

电光火石,短短数句话的时间,谢辞将所有东西全部扫下,毫发无伤。

他一个箭步上前,终于单手提起老皇帝的衣领!

“怕了?”

谢辞侧耳倾听殿外,老皇帝苍老而熟悉的面庞就在他面前,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无论如何都能杀死老皇帝了。

但他的余光,扫到了泼洒一地的御膳,这是刚刚撤下来的早膳。

一百零八道御膳菜品,包括汤菜早点炖焖清炒甜汤糕点。老皇帝“南狩”到嘉州行宫,条件所限,御膳减半,也足足有五十四道上善佳肴。

只是这次仓皇出逃,御厨全部没带,嘉州行宫和本地官员进贡的厨子做菜并不合皇帝口味,每次只碰很少许的一点点,就阴着脸让撤了膳桌。

可他却半点也没有让减膳。

皇帝不御赐,谁也不能偷吃半口,这些琳琅满目的御膳只要按繁复的程序去销毁的。

泼洒在谢辞脚下的,正是那道“玉苞芽”,这是用人乳喂出来的银芽菜。

顾莞没见识,但谢辞久居京师,他听说过这个稀罕玩意,旧时谢信衷深恶痛绝的。

“你怕什么?”

谢辞眼角余光瞥到玉苞芽,他怒发冲冠:“你真的怕了吗?1

他拉着老皇帝的脸,一把将他的面门怼到那滩芽菜上,他真的恨极了:“北戎在河北时,你在干什么?1

“中都城破时,你知道死了多少人吗?1

谢辞愤慨到了极点,真的眼底血丝都泛出来了,“前线就一人两个粗饼!卖的是命,你知道吗?1

他厉声!

他心疼到了极点,情绪太激动眼底甚至浮起水光,男儿有泪不轻弹,但他真的悲愤至极,也恨毒到了极点!

为他麾下的将士,为中都惨哭的人家,为还在北戎敌营中被蹂.躏的女子,为千千万万贫苦百姓。

吃不饱,没油没盐,风吹草动即如浮萍一般成片成片失去生命。

“你怎么吃得下去啊?1

谢辞厉声:“不许提我的父兄,我今天不是为了我父兄杀你1

“你这个该死的东西!1

谢辞本来连这几句废话都不应该说的,他倏地一刹住嘴,单手提起老皇帝,将他往墙壁一抛。

“嘭”一声!老皇帝重重砸在墙上,剧痛让他“氨惨叫!谢辞同时长刀反手一挥,雪色刀刃如白炼,一闪而逝,在老皇帝的咽喉一掠而过。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喷溅而出,洒上大红宫墙,洒了谢辞一头一脸。

“嘭”一声,老皇帝睁着大大的眼睛,尸体掉在地上。

这一刹,谢辞眼前闪过很多很多的东西,父兄、闻太师,张元让,庞淮,高鸣恭,赵恒,秦显,甚至郑守芳和冯坤,京城繁华,北地逶迤多变的苍浑磅礴,林林种种,许多许多,电光石火一般在眼前掠过。

惊心动魄。

但谢辞一息都不曾停留,杀死了老皇帝之后,他刀势未收,便已转身,闪电般往外掠去。

五人联手,趁后者骇然提气一轮.暴起急攻猛杀,杀死三人重伤两人,谁也没有说话,默契掉头闪电般疾速退了出去。

一出大勤殿,五人旋即分开,殷罗田思往内宫方向急掠而去,而谢辞率谢风谢云直奔慈庆宫,直接一刀杀死三皇子李邑!

这时候,外面已经大乱起来了。

艳蓝色的烟花升空爆开,尖锐的鸣哨急促响遍整个行宫皇城,奔跑声,厉喝声,已经有人冲进大勤殿了,心胆俱裂的骇呼,冲出来,又见从慈庆宫后方疾射而出的谢辞三人。

染血的刀锋滴滴答答,滴落在朱红宫墙和金瓦之上。

所有人的心丧胆骇,厉声鸣啸不绝于耳,禁军中高手不少的,还有那两个死剩下的暗卫,也带伤疾射而至了。

军靴落地声急促到了极点,格拉拉箭兵将弓弦拉满,谢辞三人一路急速遁撤,最终被堵在分隔中廷和内宫的玉带河侧的城墙之上。

很多熟悉的面孔,张慎、隆谦、商容,张元让,伊仲龄,甚至闻太师。

所有人都面色大变,弑帝啊,谢辞竟敢弑帝!

几番交战,双方都大动真格,谢家刀法很快就被熟悉它的人认出来了,而谢辞矫健凌厉的身手,他的身份很快被喝破了。

闻太师扶着拐杖颤巍巍冲过来,他气得老泪纵横,“你疯了,你疯了!1

“你杀了皇帝,大军马上就要四崩五裂了!1

他用力驻着拐杖,“你这是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1

他苦心谋划为了什么,难道他真的很喜欢皇太子吗?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聚拢住大魏百万大军,不要分崩瓦解,以抗击北戎罢了。

“你这个贼子1

是张元让!

他提着剑,跳上的玉带河的栏杆,恨到了极点:“老夫,老夫真恨当年助你一把!老夫就该让你死去!!啊啊蔼—”

张元让昨夜熬了一宿,披头散发刚从榻上爬起来,双目通红,怒发冲冠,用剑重重指着谢辞:“老夫要杀了你1

张宁渊私下吐槽过他叔父,说读书读坏了,和闻太师他们不一样,他是真正固执耿介的忠君保皇党,为老皇帝驱使,一条道走到黑的。

他的目眦尽裂切齿杀之而后快是真的。

但当初,绝境之中,他对牢狱中的谢家人伸出援手也是真的。

旁人怎么说都没大用,唯独张元让这些人,老皇帝给了几分面子。

谢辞永远记住这份情,谢家人如今还能好好的,全赖张元让的当日襄助,如果可以,他当年恨不得以命偿之。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也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就丢弃了这份全心感恩。

终究在张元让用剑直指着他的这一刻,谢辞紧攒着剑,他深呼吸,“我为了什么?”

他看着闻太师,看张元让,看所有人熟悉陌生的面孔,前朝禁军,所有人都在这里了。

风呼呼而过,灰色云层盘旋急涌,谢辞仰天深呼吸,他倏地低头,大声:“我为了脚下这片土地,为了这片生我养我的大好河山!为了这天下所有的汉民百姓!1

有些东西,他也没有刻意去想,只遵从自己的第一念头去做了。在这个刻骨铭记的恩人用剑指着他,故人陌生人,所有人所有人用骇厉的目光仇视他之际,他喘熄着,环视过这所有所有的一切。

所有人的脸,里里外外已经长刀在手弓弦拉满就位的禁军,还有这夺目到极点的红墙金瓦行宫皇城,以及皇城之外灰墙黑瓦高高矮矮的民房屋宅,至最尽头,是隐隐高高的城墙。

“如果是从前,你要一剑杀了我,我谢辞绝无二话1

谢辞一扫环视过所有人,最后回到张元让的脸上,毫不躲避和他对视。

他三人站在大树的树干的背后和廊顶的夹位中,剑拔弩张和禁军对峙的,张元让就在三丈外的前方,他身侧是目光复杂的隆谦。

隆谦昨夜值夜,刚刚下值躺下,抄起佩剑就冲出来,发髻还是乱的。

谢辞看着张元让:“只是现在,请恕我不能从命。因为,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1

从小到大的事情,走马灯般掠影,父兄巍峨如山的伟岸身影,他斗气却仰望崇拜;从铁槛寺越狱而出杀死监军,他跪在雪地上痛哭失声;得悉卢信义时的愤慨;到了最后,是西北战场热血沸腾的仰天长啸守护!

浑身浴血,但一往无悔!

这就是他,谢辞,过去种种,塑造了今日的他。

父兄小小的坟茔留驻灞水之侧。

中都惨然沦为赎金的失去女儿的人家。

凄厉哭声,声声尤在耳边,入髓三分!

方才杀皇帝太子都未曾有汗,此刻却霎时热汗出了一身一脊,所有的所有思绪,最终融汇成一股坚决强大的心念!

“逼迫皇帝退位扶太子登基,并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隆庆就在先太上皇手下当了二十年的儿皇帝1

闻太师年纪这么大了,他在还好,他之后的继承人呢?

而老皇帝会束手就擒吗,只怕他还会喘气一日,就会无所不用其极的反扑!

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杀了他!

“还有皇太子,莽撞无德,无能自大,一朝被擒,竟能为北戎叫开汜水关关门!致数百万京畿黎民于不顾者!他眼中岂有庶民百姓?1

谢辞看闻太师:“您不在军中,不知日前皇帝一手陷害坑杀,大军已经绝不可能恢复从前了1

只要老皇帝活着一天,绝无可能再拧作一股,就算表面勉力聚拢,私下也必忌惮提防重重。

“不如不破不立1

这些各地的节度使和大都护们,接到消息和勤王口谕,都是倾尽全力而来的啊!因为北戎和别人都不一样,这是外寇入侵啊!

谢辞相信,没有谁是愿意看北戎破关屠戮中原大地的。

老皇帝死了,四分五裂,却才反而有了合力先共抗外晦的可能性。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这是一个很关键的时刻,若是没能在高度愤慨仇恨北戎入侵的时刻共抗外敌,时间一长,得失多了,就很容易生出各自的小心思了。

所以这是非常宝贵的一段时间。

老皇帝三皇子必须死!

不死的话,后续可就悬了。

所以,谢辞宁愿仅带三人孤身入行宫,不计一切代价刺杀老皇帝,宁可成为叛逆反臣,众矢之的。

父兄敬仰如山,生出的源动力;而他今日今日,也终于对此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想法。

河边风很大,呼呼猎猎卷起深黑色的披风,谢辞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明,心念如破囊之锥,坚硬无匹!

他仰望风起云动,巍峨城墙,朗声大喝:“我是为了我的家国!从今往后,再也不用白银和女人来赎买!1

“我要我脚下这边生我养我的土地,和承载其上的千千万万贫苦汉民百姓,毋教北戎外寇屠戮杀虐1

“我的父兄!庞淮,高鸣恭!还有许许多多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未完成的遗志!我将竭尽全力以完成!1

高高的朱红宫墙,树影之后,谢辞高大颀长的身躯如标枪般的笔直,一声声清晰无比。

玉带河之侧,所有刚才慷慨激昂舍身就义的文武臣将,包括张元让,一时之间,都全部失声。

其声铮铮,无从反驳!

谢辞深呼吸,声音转低,带一丝缱柔:“在西北战场帐篷里的一个夜晚,有人告诉我,何为大忠,何为大义?”

“大忠,忠于民,忠于社稷江山;小忠则忠于国朝君王,而国非此国,国非朝也。”

“今日,我以为,无比正确!1

一开始平静,到最后陡然转高,铮铮一言落下,掷地有声,如平地惊雷,只听见风声,所有人失了声。

张元让怔怔的,看着他。

不远处的箭兵互相对视,不自禁松了松手的弓弦。

而谢辞双目凌然湛亮,一往无前气势,拂开了从前所有人迷茫!

他窥准时机,仰天长啸一声,骤一跃三人闪电般冲了出去。

而就在这个时候,远处七八道身影急掠而至,领头远远拉来距离的是一道灰色的布衣身影。

荀逍沙哑的声音:“谢辞!接着——”

一条长绳远远抛出,“嗖”一声越过玉带河,直奔谢辞三人的面门。

谢辞手一抄握住,谢风谢云往前一扑抱紧他,腾身一跃,长绳全力一收!

千钧一发,倏地越过玉带河,荀逍和谢辞面对面,他哑声:“说得好1

说得太好了!

荀逍喉结滚动一下,“我们走。”

谢辞和荀逍对视一眼,他仰天长啸,倏地掉头转身,一行人顷刻往宫城急掠而去。

作者有话说:

终于写到这里了啊啊,让人目眩神迷的谢辞!!莞莞崇拜的是英雄,你知道吗哈哈

超级肥肥的一章,终于给老皇帝发盒饭了!撒个花,给你们一个超级大大的么么!明天见啦宝宝们~ (/≧▽≦)/

最后还要感谢“温酒酒酒”扔的地雷呢,笔芯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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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及给文文浇水水的大宝贝们,么啾啾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