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夜潜安州
颜焉与蒋瑟一同在平野之上奔了数里之后,便已经隐约可见安州城外驻扎的乐国军队。为了不惊动军士,安全起见,两人绕过从安源山上走,她们二人都在树梢间飞跃,速度不慢,不一会儿便偷偷潜入了安州城。蒋瑟往日里办案便来过安州,她天资聪慧,对于道路,走过一次便记得清清楚楚,所以径直带了颜焉偷偷进城,并不需要地图。
入夜的安州寂静无声,除了城墙上站着的士兵,整座城似空城一般,也听不到夜间打更的更夫声音,唯有天上的弦月默然无声,冷冷地照着这座不小的城市。
蒋瑟带着颜焉尽在小巷之中走动,她们两人在小巷里绕来绕去,不到片刻,便绕到了一座气势恢宏的大宅之前,大宅前两个石狮子在月光下冷冷得立着,白色的石头像冰一般洁白。
颜焉问蒋瑟:“这里是陈远道的家吗?”
蒋瑟点点头道:“我们从旁边的墙翻进去。”
两人轻轻一跃,便纵过墙头,这陈远道的宅子从外面看是高墙大门,一副气派模样,可是进得其中,却是只见地上草坪凌乱,显是久未修剪,院中还有不少树桩长在地上,显然是大树已经被人给砍断,树干不知道做什么去了。
草坪之上还有一副架子,一个大缸,一个小缸,架子上摆着许多般武器,长刀,长剑,长枪等等,那大缸小缸不知道是做什么用。
院子正中间又架起了一只大锅,下面堆着些未烧尽的柴火。
蒋瑟一看这情景,登时就是柳眉一竖,哼了一声道:“这大锅该就是那个贼人拿来煮人肉的。”
颜焉看着那口硕大的黑锅,想到将人的尸体放在其中煮来食用,心中寒意渐升。她自幼生长在丹青山中,有师父师兄师姐护佑,即便妖界的勾心斗角争斗之事也没见过半分,那些为恶的妖怪也是没有见过,虽然已经近一千岁了,可是全然还是个不通世故,不解世情,不知人心妖心的小姑娘。
两人又沿着这院子边上的长廊往前走,长廊走尽到了一处花园之中,这花园自然也是惨淡荒凉,两人进了这旧日花园,渐渐听到低低人语之声。两人忙飞身一纵到了屋顶之上,低身伏在屋顶上往着人语方向走,不多时,便见到一丛火光,几个人围在一起,一个长须的老人坐在一旁,看着众人忙碌。地上靠墙摆着一列尸体,有老有少,都是老弱妇孺,中间如前院一般架着大锅,不过这里架了足足五口,而且比前面的锅还要大上许多。
有两人正站在一处搭成的案板边,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大刀在剁着东西,颜焉凝神细望,便看见一人一手拿着刀,一手竟按着一只人的臂膊,另一人一手拿刀,另一只手竟按着一条人的大腿。那案板之上有些已经剁好的块状的肉,还有两条腿,一只胳膊和一颗圆滚滚的头颅,那圆滚滚的头颅正是一个中年妇人的头颅,长发半掩面貌,虽是面貌秀美,但是这般样子,两只眼睛圆睁着,一副惊惧模样,双眼正是瞪视着颜焉方向,颜焉一看之下,自是心中一惊。
那大锅之中的有一锅水正沸腾,被掀开了盖子,咕嘟咕嘟冒着泡,又有人将剁好的肉用大盆装起,倒在大锅之中。其余四口锅都盖上了盖子,不知道是在煮着水还是煮着人。空气中一种奇异的肉香,似乎香味与臭味交杂,颜焉想到这是人肉煮熟的味道,心中微微作呕。蒋瑟也是秀眉微皱,似乎也是对这奇异的味道有些作呕。
颜焉看到这般景象,已是猜出他们正在烧煮人肉,心中又惊又寒。饶是蒋瑟见多识广,看到这些人井井有序地砍人,煮人,心头也是突突直跳。她们二人伏在屋顶看了一会儿,下面一群人都是以那位长须的老人为尊,想来大概是陈远道。
蒋瑟附在颜焉耳边低声说道:“那个长须老头该就是陈远道。这里人多,也不知道他们功夫如何,若是动静太大,招来兵士多了,我们两人不易逃脱。所以先在这里看看情况,等到这里人少些再下去一击而中。”
颜焉点点头。
只见下面的人一直忙活着砍肉煮肉,煮好便又取出端出去,不知道端到了哪里。
那一群人在这空地之上忙了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将那一列尸体全部煮完端走,最后只余下一个壮汉持着扫帚打扫秽物,那名长须老人从怀里摸出一方手帕,在眼角擦了擦,站起身来对那壮汉说了几句话,便跪下,对那几个大锅拜了拜。拜完他又站起身来,向左前方走去。
蒋瑟颜焉自是跟在这人之后在屋顶之上轻声缓行。
他出了那小花园,便停下脚步,朗声说道:“不知道阁下来我安州何事?”这一声里微带内劲,语气凛然,蒋瑟颜焉听到这人这样说道便知这人已经发现了二人。二人从屋顶上轻轻落下,并未言语。
那长须老人先道:“不知二位何人,来我安州作何?”
蒋瑟微一沉吟问道:“你是安州城守陈远道吗?”
长须老人昂然道:“正是本将。”
蒋瑟厉声道:“是你杀了老弱妇孺吃吗?”
长须老人略有黯然但是气势仍是不弱,昂然道:“本将迫不得已而为之。”
蒋瑟又是厉声问道:“是你说的,所欲忠者,唯国与主耳吗?”
长须老人脸色一正,看向北方道:“我陈远道这一生,不负天下,所欲忠者,唯
者,唯国与主耳。”
蒋瑟又问道:“你负没负自己的结发妻子?”
长须老人黯然道:“我负了她。本将迫不得已而为之。为了皇上,她愿意。”
蒋瑟又厉声道:“你知道她进了几个人的肚子吗?你负没负这安州城中被你杀了的老人,妇女和孩子们?”
长须老人微闭双目朗声道:“大局为重。”垂在身边的双手微微握了几握,脸上先有沉痛悲郁之色,后又转为一脸浩然不屈不悔。
蒋瑟颜焉看他模样心中既有赞叹敬佩又有恨意和愤怒。
颜焉当下说道:“有百姓方有国家,你这样杀了百姓来保护你所谓的国,不是本末倒置。国之存者,在于百姓,曾有古人云,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你们这些当权者不正是驾舟驶于水上,你先将水全部舀走,你的舟从何而行,水之于舟是必要,舟之于水却是不必要。百姓让你们来管理他们,为的是保护他们,有国家来保护他们。国家是做什么,不就是一方土地有个保护者,有个主人。可现在你如今为了所谓的忠心,去尽杀老弱妇孺,你到底是忠于国还是忠于你自己心中那所谓不背叛你的主子的忠心,为了心中心安理得?”
颜焉这一大段话说下来,陈远道和蒋瑟看向她都是微有惊异之色,她看起来年纪甚小,却是能够说出这样一段话。
陈远道叹了口气道:“无论你怎样说,我忠于我的国家我的主子,这是不会变的。”
蒋瑟又质问道:“你曾经不是乐国人吗?”
陈远道听她一问,忆起当年全族受人诬陷被判入狱,他一人逃脱之后被穆岳所救,入了他的营帐,到如今已经转眼五十年都过去了,自己也是从当年征战沙场身披银甲的少年将军到现在耄耋老矣。蓦然间,恍月那一双清澈剪眸浮起,从那黄沙万里的边疆塞外到城墙下迎军的队伍到屏风后的床帏间的微笑,再到在他刀下时双目含泪,恍月一语不发,猛地撞上刀尖,在他的怀中心窝还汨汨流血,恍月向他微微一笑,伸手在他眉眼上抚了抚哀声:“你真是心狠。”说罢手一垂便去了。而他吩咐下去将恍月的尸身煮了分给各人吃,自己还是不能去吃那曾被自己捧在掌心的人儿,曾被自己一遍遍抚摸的肌肤。
陈远道想到恍月心中一恸,但是仍是昂然道:“一朝为布刹国人,终身为布刹国人。”
蒋瑟抬手摘下覆在脸上的纱巾缓声道:“我看过当年陈氏结党案的卷宗,陈左相枉死,相关之人又被屈打成招,先帝欲清理朝堂,这也是难免,你家是陈氏旁支,却也被牵连,被判斩首。可是你到底是乐国人,无论乐国当年如何对你不起,你既生为乐国人,那就永远是乐国人。如果你愿意归降,我保证向圣上启奏,平反你全族。”
陈远道听她又提起当年之事,心中想到当年的冤案。
行刑时是正午时分,阳光刺目,他站在人群中,陈氏全族百余口人跪在行刑台上,父母双亲,哥哥姐姐还有那十岁的小弟和方六岁的小妹跪在边上,小妹低声垂泣,小弟还在一旁似乎柔声安慰,而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那些鲜活的生命都倒在地上,他再也不能和父亲喝酒,再也不能穿着母亲缝制的衣袍,再也不能带着小弟到山林中打猎,再也不能抱着小妹逗她玩闹。鲜血成河,满目鲜红刺目,他站在人群中,闭上眼睛,仍是泪流满面,转身离开,一去五十年,再未踏足乐国东京。
陈远道一脸悲愤之色道:“死者如何能再复生,平反,说的容易,如何死能复生?”
蒋瑟道:“过往之事,如何再究。”
颜焉在一旁听,心中疑惑这陈远道到底是什么身世,为何如此痛恨乐国。她在一边静静听着蒋瑟与陈远道对答,她本就聪颖,对于他们所说的冤案,虽并不了解,但也能猜的八九不离十。
陈远道缓缓对蒋瑟道:“你是乐国朝廷中人。”语气中是陈述,没有疑问之意。
蒋瑟点点头道:“我是,但我此来并不是朝廷之命,我是为了安州百姓而来。”
陈远道又道:“你们乐国退兵,粮草能进得安州,我自然不会杀害百姓。”
蒋瑟道:“你本知这不可能。”
陈远道挥了一下衣袖道:“我知道,你也知道。所以你二位请走吧。”
蒋瑟深深看向他道:“你不能妄杀好人,你不是也杀了别人的父母妻儿!”
陈远道凌然重重道:“我忠于布刹,大局为重。惊鸿无影蒋捕头,你走吧。”
蒋瑟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蒋瑟?”
“乐国朝廷中武功超凡的女子除了你蒋捕头,还能有谁?你巾帼不让须眉,我不愿伤你,你走吧。”
蒋瑟不动,道:“我不走,你不能这样杀害安州百姓,你若执意为此,我必要杀你而护全城百姓。我一人虽不一定能够完胜你,可是我身边这位妹妹武功不下于我,我们二人,你是决计斗不过的。”
陈远道并不相信蒋瑟之言,颜焉虽然心思超越这般年纪的小孩,可是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武功又能高到哪里,道:“蒋捕头忒也把本将看小了。忒也把安州军看小了。你二人武功再高,能挡得过安州军士上万人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