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阿禾 回家吧
第196章 阿禾,回家吧
四周的空气像是被冰封一般,在头脑瞬息的空白中,姜禾感觉到魏忌的手从她手中滑脱,而她自己,却止住了下落的速度。
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姜禾的另一只手臂。
在她跌落城墙的前一刹那,像是神祇从天而降。
阻止她赴死,阻止她在今日了结此生。
不,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
就算有,他们也从不降下恩赦。
姜禾被那人拉上城墙,被他抱在怀里。
他的身子是颤抖的,恐惧的,愤怒的。
这里还有人,敢这么抱着她吗?
姜禾在魂魄回归身体的瞬间,感觉到对方的力量,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姜禾1
他嘶声道。
是斥责,是心痛,是悲愤。
姜禾神情怔怔从他怀里挣开,看到对方在无法克制中盛怒的脸。
雍国国君,赵政。
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她要问,却没有张口。
“你要跟他一起死吗?”赵政开口低吼。
他的神情,像是跌入谷底般绝望。
这话让姜禾终于恢复了全部的神智。
他死了。
魏忌死了。
姜禾离开赵政,跌跌撞撞向城墙下跑去。
没有人敢拦她。
蒙恬正带部将清理城墙上的楚军,姜禾一路向下跑去。
地上有好多尸体,挡着她的路,让她用了很久,才跑到城墙下,找到魏忌。
那个怀里抱着母鸡的孩子,正站在魏忌身边痛哭。
哭什么?
他不会死的。
他才二十几岁,少年公子龙章凤姿,正是人生大好时光。
那柄插入魏忌腹中的刀掉落在一边,他身上好多窟窿,流了好多的血。
姜禾用手按住他的伤口,手忙脚乱地想要包扎。
可她却不知道应该先包扎哪一处。
“小禾……”忙乱中,姜禾听到魏忌的声音,“我要走了。”
姜禾坐在地上,把魏忌抱进怀里,失声恸哭。
“魏忌!魏忌……”
她声嘶力竭地唤他的名字,似乎这样,就可以阻挡死亡的速度。
天地更加阴沉,姜禾抬起的额头一片冰凉,那是雪花落在她身上。
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浩浩荡荡地落下来。
没有从雪粒到小雪的过渡。
乍然下落,便是鹅毛般,纷纷扬扬。
犹如那一年在洛阳,他背着她逃离时,那场大雪。
也如同那一年在大梁北,父亲故去时的雪。
“不要哭……”她听到魏忌断断续续的声音,“不要哭了……”
姜禾却自顾自哭着。
在这一刻,她不再是孙家兵法的传人,不再是雍国的王后。
她是魏忌年少相交的朋友,因为送别挚友忘情痛哭。
魏忌看着哭泣的姜禾,看她用手为自己擦净脸颊,看她哭到力竭。
他清澈的眼中淌下泪水,不舍,难过,又心碎。
“小禾,”魏忌的声音很轻,勉强才能听到,“你赢了……你说得对,制衡哪得长久……还是要战,战到七国仅剩其一,百姓才能太平。”
姜禾猛烈地摇头。
她不是为了赢他,不是的。
魏忌的嘴唇很干,脸也很干,惨白中透着将死的暗色,让姜禾悲伤欲绝。
“小禾……”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抬起,握住了姜禾的手。
“魏国的百姓,求你……”
“不要求我。”姜禾摇头道,“你的百姓,你自己去护,你自己去管1
魏忌的唇角无声地勾起,寂寥地笑了。
“别怪我……”他看着姜禾,恋恋不舍道,“别怪我,小禾……我好冷……”
一件紫貂大氅盖在魏忌身上,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那是姜禾一直穿在身上的大氅。
她把大氅解下裹着他,仍然怕他冷,只能把他抱得紧一些,再紧一些。
魏忌在姜禾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姜禾静静地坐着,紧握他的手。
——“你以后想做什么?”
那一年在返回齐国的路上,他站在澄澈的溪水中,用剑扎到一条鱼,忽然问她。
“我要研读兵法,做天下最厉害的人。”她大言不惭地回答。
“这样啊,”魏忌道,“那我要努力,要比你更厉害些。”
少年人永远是不服输的。
姜禾一面架起火,一面问:“你那么厉害干什么,你已经是魏国的公子了。”
“正因为我是魏国的公子,”他从溪水中走来,身上散发着白色的光芒,“魏国的公子
的公子,是要保护魏国子民的。”
所以要很厉害才行。
魏国公子魏忌,于魏王假四年,在抵抗楚国的战役中,死守大梁城,壮烈殉国。
英年二十四岁。 殒身不恤,长歌当哭,雪落无声,天地寂灭。
当更多的兵马奔来,魏子佩在近乎崩溃的心境中,并未后退。
她不惧怕,她只是后悔。
后悔嫁给姜贲,让他死在异国他乡。
而当那些骑兵扬起弓弩,疾射而来,魏子佩没有躲避。她转身飞扑回去,护在了姜贲身上。
连累你至此,我唯一能做的,是保你多活一刻,保你的身体不被践踏。
出乎意料地,那些百姓也没有躲避。
他们面对弓弩,紧紧围着魏子佩。
像一面面盾牌,像人体组成的墙壁。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当魏国的公主失去护卫百姓的能力,百姓,宁做她的盾牌。
只是——
并未出现想象中的杀戮。
的确有箭矢射来,可却射在楚军身上。
奔来的军将大声道:“吾乃雍国王吉,楚军束手就擒!魏国百姓中,可有伤者需要医药?”
魏国百姓心惊胆战片刻,还是让开了身子。
“有,有。”
他们七嘴八舌道:“齐国的公子在这里,还有……”
正逢战时,他们不敢透露魏子佩魏国王室的身份。
犹豫着,终于听到姜贲虚弱的声音传来:“还有齐国公子夫人。”
雍国军将下马奔来,他们身后,跟着随行的医官。
雪下得可真大。
好似一瞬间,就铺满了地面。
魏子佩回头看了一眼大梁城。
她知道自这一战后,恐怕亲族再也无法团圆。
兄长们还在吗?国君还在吗?那些叔伯都还活着吗?
“夫人,夫人……”
耳边传来雍国医官的询问声。
而她魏国公主的那个身份,在这一声声的询问中,似乎被今日的大雪掩埋了。
是的吧。
她也算,尽到了自己的本分。
以险些让姜贲共同丧命的代价,尽了她身为魏国公主的本分。
从此以后,她是齐国公子夫人了。
要保护齐国的子民,同他一样。
夫妻同心,共进退。
赵政站在大梁城的雪中。
距离他不远,是他的王后,他的妻子,他的阿禾。
可他的妻子,正抱着一具变冷的尸体,静静坐着,犹如木雕。
那尸体的身上,裹着他为姜禾做的紫貂大氅。
他特地把那件大氅放在她的行李里,像是他们颠倒了角色,他是贤良的妻,她是远行的夫。
然而一件衣服,并不算什么。
他在意的,是当自己送出了信仍然担心,几乎以跟八百里加急信使同样的速度奔至大梁城时,看到的那一幕。
魏忌跌落城墙,而姜禾,竟然伸手去拉。
她毫不犹豫的动作,像是宁肯同死。
宁肯同死。
赵政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看着她哭,看她握紧魏忌的手,看她听对方说遗言,看她点头摇头犹如疯了般难过。
姜禾在赵政的记忆里,从来都是进退有据,从容有度的人。
就算她的父亲姜安卿亡故时,她都没有像今日这般绝望。
赵政感觉从天而降的雪花似乎是一片片冰刀,落在心里,把他一点点切割、冰冻。
如果魏忌还活着,他会嫉恨到把魏忌杀掉抵债。
可他死了。
死得英勇,死得无懈可击。
赵政听蒙恬汇报魏王死了,魏圉应该也死了,龙阳君不知去向,魏国王室女眷都已往齐国境奔去。
他听蒙恬说着战况,零零碎碎,什么全歼楚军,死伤多少雍军,多少百姓。
他的耳朵在听,心却在害怕。
而自己到底在害怕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有棺椁吗?”
终于,赵政看着蒙恬道。
蒙恬没想到自己汇报了半天,国君竟找他要棺椁。但他很快明白过来,点头道:“大梁的木材好、工匠也好,魏国王族亲贵一般都在这里造办寿材。微臣去找找,应该有。”
“去吧。”
赵政简单道。
他撑起一把伞,向姜禾走去。
“阿禾……”
在她身后静立许久,赵政蹲下来。
他拂去她头发上的雪,把自己的大氅解下来,为她围好。
姜禾一动不动,也没有应声。
“阿禾,”赵政深吸一口气道,“回家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