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無名

经历了昨天的喜事后,许家村早早的便恢复往日里平淡无奇的生活。除了墙角还未来得及打扫得红纸外,昨天的一切仿佛都是场梦境般,醒来后便消退的无影无踪。

许御深知自己的这番话会对许宣造成怎样的影响,但放任许宣偏执的去追逐那个不现实的梦,断然也免不了一番头破血流,不如让他早点认清这鲜血淋漓的真相好些。

时间,是所有问题的回答,也是所有困难的解药,尽人事听天命,这是许御能为他的孙子做的全部了。

徐州城。东方商会分部。

商会是一个向来不掩饰自身实力的地方,从徐州城这个分部大门口便能略窥一二。

洁白玉石堆砌的牌坊,门头高悬着金碧辉煌的牌匾,整个分部建在寸土寸金的光明大道上,占地近千平,几乎相当于一座地标性建筑。

一位衣衫褴褛、神色慌张的中年男子,穿过拥挤的人群,硬生生来来到商会门口,就在他准备进入时却意外的被门口守卫拦住了。

“站住!东方商会,来者何人,竟敢擅闯?”一名守卫字正腔圆的训斥道。

中年男子一瞬间就压制住了自己的怒火,稍微整理整理散乱的头发,双手背后充满威严地说道。

“岳阳。”

“岳——岳副会长?怎么——”

那名守卫顿时背生冷汗,岳阳的名头他可是知道的,这人非常之好面子,并且还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自己这可算是当众折了他的面子,那后果…

想到这,守卫赶忙立正行礼,恭敬无比的大声喊道。

“属下该死!恭迎岳副会长,凯旋而归!”

他的大嗓门相当有穿透力,不仅里面的人听得一清二楚,就连街边路过的市民都侧目看过来,弄得岳阳脸上一阵青一阵红。

本来折戟而归就是丢人的事,而且“走”的过于匆忙,不仅下山的时候又一次折损了大量人手,就连刚收的货物也都来不及拿走,全扔在了许家村…

这笔损失要真落到他头上,那他绝对就交代在这了,所以必须得想一个万全之策,先将自己保下来。

结果这低调行事的第一步就没成功,反而先在商会门口丢了个大人。岳阳面色铁青没有说话,直接拂袖而去,留下那个直愣愣的守卫在原地不明所以。

商会的守卫外松内紧,内部的大厅看起来空旷无人,实际上大部分防卫措施都是由阵法完成的,这也是岐国的一大特色,繁华的商业极大程度上推动了符印的发展。

接连过了层层认证,岳阳终于进入到一片古香古色的院落前,这里的气势相比外面那种简单粗暴的富贵气派截然不同,一静一动都经过精心的设计,整体气息浑然一体,处处透露着不凡。

院落的入口处,盘坐着一位老态龙钟的老者。沟壑纵横的皱纹与深浅不一的伤痕在这张衰老的脸上交织着。

如果说整个院落经过精心设计后,气都是在四处流通的话,那么这个老者就像是那些“气”的生发之源,伴随着他沉稳而悠长的吐纳,发生着轻微的通气感。

岳阳再次整理一下自己的形象,毕恭毕敬的向这位老者行礼问候道。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岳阳见过无常大人!”

岳阳将自己的姿态摆的异常卑微,几乎要将头埋进自己的双臂中,老者却连睁眼的意思都没有。

随即,岳阳面前泛起一阵水蓝色波纹,他当即会意,谢过老者后赶忙走了进去。

“是小岳回来了啊,任务怎么样了?”

听到熟悉的声音,岳阳的神经紧紧的绷着,他知道自己能不能躲过一劫就看一会这个人的意思了。

“会长!属下…属下无能,辜负了会长多年来的倾心栽培,任务…失败了!”

岳阳的态度很痛快,将任务的基本情况说了出来,同时非常巧妙地弱化了自己失职的地方,将问题尽数推给了已经死去的猎龙小队和龙隐身上。

背对着岳阳的那道身影明显僵了一下,将手指夹着的棋子缓缓的放回棋篓中,语气平和的问道。

“你呢,人没事吧?”

突如其来的关心让岳阳心中警兆突生,所以他赶忙接过会长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

“属下死而无怨,这次忍辱负重回来只为了禀报会长一件事,以及呈上一件重要的物品,请会长过目!”

岳阳拿出自己早就斟酌了无数遍的说辞,会长的气度很是从容,将岳阳的这句话晾了很久,久到岳阳自己都感觉到了一丝尴尬。

岳阳知道会长的脾气,所以这种时刻即便是沉默,也绝对比开口要好的多。

果然,又过了一会,会长终于缓缓地站起身,背着手转过来,目光如炬的注视着岳阳问道。

“说。”

“请会长过目!”

说完岳阳双手将一个精致的物件捧在手上,恭敬地呈上去,一旁的侍从赶忙上前接过,跪着举起双手将物品呈现在会长面前。

“这是——龙宫?”

会长的反应完全在岳阳的预料中,他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这第一关算是过了!

“会长,九龙商会的龙隐一直从中作梗,阻挠我们的狩猎计划,甚至在最关键的时刻想要趁机窃取…”

岳阳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条理清晰的讲出来,会长听得颇为认真,一直没有打断他。

了解龙宫为何落在岳阳手中后,会长沉吟片刻,说道。

“责任不在你,九龙商会一直与我们不对付,不过强龙不压地头蛇,在岐国我们还不用怕他们。”说到这里会长顿了顿,继续说道。

“关于那个来历神秘的女子,再将你所以知晓的信息重复一遍。来人,传圣手。”

不一会,一名神色倨傲气度不凡的青年进入屋内,在岳阳的叙述下,不一会一名绝美的女子形象便跃然纸上。

“小岳,你来看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会长和煦地问道。

“似乎有一点…有一段时间里,她好像头顶有两只角,身体表面有一层细密的银色鳞片,但是后来再看的时候这些特征就都消失了。”岳阳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位被称作“圣手”的年轻人听后怒的拍案而起,呵斥道。

“荒唐!简直一派胡言!妖族化形岂是随意能改变的!”

被训斥后岳阳没有任何辩解的意思,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无足轻重,但对目前的情况来说能够一槌定音的消息。

“会长,据两位当地土著所说,龙隐曾给那名女子画过肖像,当时龙隐断言,即使自己以鲜血作画,都无法记录下她的神采…”

“你——你——不可理喻!我不管龙隐在你们看来是个不务正业的二世祖也好,还是喜欢给你们找麻烦的蠢货!”

“但在这件事情上,一百个你们绑一起都不可能比得过他一根手指头!他可是开创十美图的画中圣手!每一幅美人图都千金难求,这世上怎么会有他都无法描绘的女子?”

圣手听了岳阳的话异常愤怒,但在自己画完的时候,心里其实已经明白大半,自己笔下描绘出的远不及脑海中构想的十分之一,若是再亲眼所见…会有这种感觉就不难理解!

“好了,这个不是你们需要关注的事情。小岳,那个名叫’洛’的姑娘,现在何处?”会长发问道,将他内心的想法暴露无遗。

“她当时留下一句’这只是个开始’便走了,我们…没有人敢跟过去,不过——”说到这岳阳微不可查地瞥了一眼圣手,继续说道。

“会长,我知道一个人应该能找到她!或者说…可以通过那个人搞定她!”

岳阳终于抛出自己保命的最大底牌,当时在场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那群土著,活着的就只剩下他自己了。

“很好,小岳你这一路也辛苦了,先下去休息吧,这件事我们改日再议。”说完会长便转过去坐下,再次将注意力放在面前的棋局中。

直到现在,岳阳长出口气,心口的石头终于放了下来,有会长这句话,这次任务失败便不会算在自己头上,如果之后再将那个妖女捉住,恐怕还是大功一件!

离开院落的路上,圣手一直不服气的向岳阳问这问那,想要了解更多的细节,以及当时龙隐说过的话,岳阳不堪其扰,只能装听不见,快走两步赶紧离开。

许家村。

层层山脉将许家村远远的拒绝在繁华的人类文明之外,即使站在高处能清楚的看到几十里外灯火通明的徐州城,也丝毫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这几天许宣的消沉,任谁见了都于心不忍,许御更是满面愁容,无论是一向关心他的小满,还是先前有过不愉快的阿杰和小六子,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来探望他。

这一次,许宣的脸上再也挤不出笑容来了,他感觉自己的一切都停滞在那个夜晚。

无论是时间、还是眼前见到的一切,总是在他眼前重复,他甚至会经常的出现幻觉,以至于每一次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都会以为是她回来了…

他恨洛的不辞而别,恨自己的渺小无能,恨这个容不下他们的世界…

他从未放弃过去寻找洛,每次只要他离开,大家伙派出几个人都会默不作声的陪着他,生怕他想不开。

到后来他也不再外出,而是用大把的时间在石崖上对着瀑布发呆。在险峻的山路阻隔下,他的身边终于清净了许多。

飞溅的水花在空气中弥散,在阳光的照射下,勾勒出那道绝美的身影,美的令人窒息,美的令人绝望。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想去触摸又害怕这一切又是幻觉,他宁愿这幻觉能多持续片刻…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无疑是在饮鸩止渴,但若不是这样,他根本过不去内心那道坎,他已经自暴自弃,不想再面对现实了。

“阿宣。”苍老的声音从许宣身后传来。

“爷爷?您怎么上来了…我没事的,就是想一个人静静。”许宣强颜欢笑道。

“只是觉得,咱们爷俩有很久没聊过天了,我还真是个不称职的爷爷哩。”许御自我批评道。

“爷爷?你…”听到爷爷的话,许宣的思维自然而然的被吸引过去。

“我可以坐这里吧,阿宣?”许御指着他身边凸起的那块岩石问道。

“嗯!我没事的爷爷,真的!”

许御笑了笑也不揭穿,龙行虎步的走到许宣身边坐下,开始自顾自的说起来。

“咱们家啊,向来一脉单传,到我这已经是第八代了,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出息,把自己的一切都交付给捕蛇这一件事上了…”说着,许御的眼神开始飘渺起来,过往的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中。

“九岁那年,被一条无毒的草蛇追着屁股咬…十四岁那年,我捉到了人生中第一条花蛇…十七岁的时候,第一次跟着队伍进山捕蛇…”

“三十岁那年,我第一次担任领队,第一次明白做决策的艰难…”

“那时候忙的,前后不着家,就连南儿还是个机灵的孩子哩…这一晃啊,四十多年就这么过去哩,还真是快啊…”

许御的语速非常缓慢,他事无巨细的讲述着这个家的过往,南儿这个名字已经有很多年没有提起,因为这正是许宣父亲的名字。

许宣安静的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静静的听着爷爷的絮叨。

“算起来,五十岁的时候,家里才有了你这么个小家伙…”

“那时候正赶上腊月寒冬,外面的西北风刮得才叫一个凶哩!就连你的名字,都是我给起的哩…”

“家下有恒定,信念终如一,所以单名一个’宣’字,谁知——唉…”

“爷爷。”

许宣将自己年幼的臂膀轻轻搭在许御肩头,轻声安慰道。

“爷爷,干嘛那么悲观哩!其实我现在只是在想如何追回您的孙媳妇,既然咱家一脉单传,而且我与她结发为证天地可鉴,就必须要找到她!”

许宣的坚定让许御的眼神又黯淡了几分,因为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答案。

有些事情隐瞒起来是保有的最大善意,但不讲出来总有人会不肯直面鲜血淋漓的现实。

“阿宣,那一天清晨,洛来找过我。”许御的语速依然缓慢,落在许宣耳中顿时让他呼吸一滞——

“她说什么了?爷爷!她是不是说了什么?告诉我,告诉我!爷爷!”

许宣的眼底瞬间充满血色,眼神中出现满满的癫狂,那些心平气和的伪装顿时被撕碎。

“我可以告诉你,阿宣,但在这之前,你要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即使再多十个,我都回答,爷爷您问吧!”

“你恨她吗?”

许御的问题很轻,却让许宣耳边一瞬间充斥着这句话,仿佛有千百个人正在耳边质问自己,恨不恨她。

“恨,也不恨…”

“相比之下,恨自己更多一些吧。”等到脸上的表情平静后,许宣淡淡的说道。

“我以人类的身份嫁给他,已经没有任何的遗憾;从现在起,我的一生都是为了宗族而活,我是妖,他是人,所以最好的结果就是,再也不相见!”

“如果真的不幸重逢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否则他也会受我牵连而死,希望您能如实转告,让他谨言慎行。”

许御以洛的口吻原原本本的将她的话讲出来,听毕,许宣的表情却木讷着,没有任何反应。

不一会,他低垂着的头缓缓抬起,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干净而温暖,就像他的为人一般。

看到许宣并没有出现什么过激行为,许御也松了口气,但紧接着看到他突然出现的笑容,又感觉有些不安。

“阿宣?你…”

“我决定了!爷爷!”

许宣一扫先前的颓势,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转变,快到让许御都没反应过来。

“啊?”

“既然人的一生如此短暂,又在不断地向着死亡靠近——”

“那么,不如我将路的尽头放在她那里,无论是否抵达终点,我都是在追逐着自己的梦哩!”

天真的笑容配合着他坚定不移的稚嫩誓言,就像那一片片的蒲公英,顺着风一直飘出去很远,很远。

夜晚,许家村的村口站着一行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大家都是为了一件事聚集于此。

“阿宣…你要多保重!想家了一定记得回来看看哩!”小满颇为伤感的说道。

“阿宣啊,二婶最近闲的无聊,多缝了几件衣服,反正你也是出远门,多拿几件换洗肯定方便些!”

“可不是给你了啊,你还得给我送回来,等我大孙子长大了,我还得给他穿哩!”二婶依然说话不喜欢直来直去的,都这时候了也不会说些好听的场面话。

“阿宣,好男儿志在四方,我会照顾好老头子的。”阿生的话简短有力,这是属于男人之间的约定,许宣与他重重的碰拳示意。

“…”

其他人也都一一上前送出自己的祝福,最后,小六子扭扭捏捏的走上来说道。

“这祝福的话,都让大家伙挑完了…阿宣,我我我,我小六子等你和嫂子回来,到时候给你们认认真真诚诚恳恳的道歉赔罪,你必须得给我这个机会啊!”

如果说刚下决心的许宣只是头脑发热,空有一股莽劲,那么现在的他,内心深处已经充满着力量,对前路的未知也不再恐惧。

在一片欢声笑语和不舍中,许宣离开了这片生他养他的土地,带着每一个人的美好祝愿,他迈开朝向未来的脚步。

故事也许很快便会被世人所遗忘,但那些人一定会记得他,会在一方土地中默默地等他回家。

他的故事依然会在这些人与下一代人之间流传下去,即使是一群平庸的無名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