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39章 提利昂

“你想不想吃?”

手指粗大的莫德拿着一盘煮豆子,瞪着他问。

提利昂·兰尼斯特虽然饥肠辘辘,却不愿让这粗汉享受虐待的快感。

“有根羊腿一定很棒,”他坐在牢房角落脏兮兮的稻草堆上说,“或许再来一碟青豆和洋葱,上点刚出炉的奶油面包,再配一壶温过的葡萄酒把食物冲下肚。

如果不方便的话,啤酒也行,我这个人向来不太挑剔。”

“只有豆子。”

莫德说,“拿去。”

他递出盘子。

提利昂叹口气。

这名狱卒既肥又笨,满口褐色烂牙,还有一对细小的深色眼睛。

他左半边脸都是伤疤,那是之前被斧头削去耳朵和部分脸颊所留下的痕迹。

虽然他愚蠢又丑陋,但提利昂真是饿了。

他伸手去拿盘子。

莫德嘻嘻笑着挪开盘子。

“在这儿。”

他说,一边把盘子举到提利昂够不着的地方。

侏儒僵硬地爬起身,每个关节都在叫痛。

“我们每次吃饭都得玩这笨游戏吗?”

他又伸手去拿。

莫德蹒跚着后退,露出烂牙嬉笑道:“小矮人,在这儿。”

他伸直了手,把盘子放到牢房尽头的半空上。

“你不想吃?

在这,来拿啊。”

提利昂的手臂太短,够不到盘子,更何况他不打算靠近牢房边缘。

莫德只需用那白白的大肚子一推,他就会变成长天堡岩顶上的一摊恶心红渍,像几世纪以来鹰巢城的许多犯人一样。

“仔细想想,我并不太饿哩。”

他宣布,又退回监狱的角落。

莫德咕哝着松开他肥胖的手指。

强风吹走了盘子,坠落途中不断翻滚。

食物飞出视线,还有几颗豆子被吹回来。

狱卒哈哈大笑,肚子像一碗布丁似的摇晃。

提利昂只觉怒火中烧。

“你这操他妈狗娘养的烂货,”他啐道,“祝你早日七窍流血而死。”

因为他这番话,莫德出去的时候,狠狠踢了他一脚,钢靴正中提利昂的肋骨。

“我收回刚说的话!”

他倒在稻草堆上,喘着气说,“我要亲自宰了你,我发誓!”

厚重的铁门轰地关上,提利昂听见钥匙转动的声音。

对他这样的小个子而言,他很不幸地生了张非常危险的大嘴巴。

他一边爬回角落一边想,艾林家的人竟把这称为他们的“地牢”,真叫人哭笑不得。

他蜷缩在薄薄的毡子下——那是他唯一的被褥——向外张望着那片刺眼的空虚蓝天,以及好似漫无边际的缥缈峰峦,暗想着如果还保有那件影子山猫皮披风,不知该有多好。

披风是马瑞里安从山贼头目的尸首上扒去的,后来歌手和他赌骰子输了,便落入他手中。

山猫皮虽然散发着霉味和血腥味,却很温暖厚实。

可惜莫德一看到便把它抢走了。

尖如利爪的劲风扯着他的毛毯。

即使对他这个侏儒来说,牢房也嫌太小。

倘若这里真是“地牢”,那么不到五英尺外,原本应该有墙。

但正相反,那里却是地板尽头和天空的交界。

虽然这里白天空气新鲜,阳光耀眼,夜里也有繁星与明月,提利昂却宁可拿凯岩城底部最阴暗潮湿的坑洞来交换。

“你飞,”之前莫德一把推他进来时,曾向他保证。

“经过二十天,三十天,最多五十天,你就会飞。”

放眼七国全境,只有艾林家族的地牢鼓励犯人脱逃。

进来的第一天,提利昂花了好几个小时,才鼓起勇气趴在地上,慢慢爬到山崖边,探出头往下望。

正下方六百尺,坐落着长天堡,与他的囚室之间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

如果他伸长脖子,可以看到在他左右两方的其他牢房。

他就是石头蜂窝里的一只蜜蜂,还被人折了翅膀。

囚室极冷,山风日夜呼啸,最糟的是地板竟然向外倾斜。

虽然幅度不大,但也够他受了。

他不敢闭眼,害怕沉睡时会滚落悬崖,然后惊恐地在半空中醒来。

难怪天牢会把人逼疯。

诸神救救我,某个之前住在这里的囚犯,用疑似血液的东西在地上涂写了如是的文字,蓝天呼唤着我。

起先提利昂还猜测这人是谁,以及他下场如何;后来再想想,觉得自己还是别知道的好。

要是他闭上嘴巴就好了……

一切都是从那高高坐在鱼梁木雕刻的王座上,头顶飘扬着艾林家族的新月猎鹰旗帜,睥睨着他的该死小鬼开始的。

提利昂这辈子经常被人轻贱,然而被眼睛湿黏黏、得坐在厚厚的垫子上才有正常人高度的六岁小鬼如此看待,却还是头一遭。

“他就是那个坏人吗?”

小鬼抱着玩偶问。

“就是他。”

莱莎夫人坐在旁边一张较小的王座上,一袭蓝衣,为了满足追求者,特别扑了粉又喷了香水。

“他好小一点点呀。”

鹰巢城公爵咯咯笑着说。

“这是兰尼斯特家的小恶魔提利昂,谋害你父亲的就是他。”

她提高音量,所讲的话传遍整个鹰巢城大厅,在乳白色墙壁和纤细的柱子间回**,让每个人都听得到。

“他害死了国王的首相!”

“哦,原来他也是我杀的?”

提利昂像个蠢蛋似的反问。

那个时候,他本当低下头颅,乖乖闭紧嘴巴。

他早该想到的,七层地狱,其实他当时又何尝不知。

艾林家的议事厅堂颀长而俭朴,蓝纹的白色大理石墙,有股令人难以亲近的寒意,然而周遭众人的脸色,才真叫人心寒。

此处凯岩城势力鞭长莫及,艾林谷中也少有亲兰尼斯特人士。

总的说来,态度屈从,保持沉默,实在是他的最佳防御。

然而那时提利昂心情正恶,哪还顾得了理智。

在上鹰巢城长达一整天的攀爬之行最后,他发育缺陷的双腿实在无法行走,只好很丢脸地让波隆背他上山。

此刻所受的羞辱,无疑对他本已炽烈的怒意火上添油。

“看来我还真是个忙碌的小家伙,”他口气酸苦地讥讽道,“连自己都不知道哪来的时间杀这杀那。”

他早该想起自己面对的是谁。

莱莎·艾林和她那半疯的虚弱小鬼对耍弄机智向无好感,尤其是针对他们的时候,这在宫里是尽人皆知的事。

“小恶魔,”莱莎冷冷地说,“你最好管紧你那张碎嘴,对我儿子客气点,否则保证你后悔。

不要忘记自己身在何处,这里是鹰巢城,你周围的人都是艾林谷的骑士,个个忠贞不贰,对琼恩·艾林敬爱有加,他们每个人都愿意为我牺牲性命。”

“艾林夫人,我要有什么不测,我老哥詹姆绝对很乐意料理他们。”

话出口的刹那,提利昂便发觉这么说实在愚蠢。

“兰尼斯特大人,敢问您会飞吗?”

莱莎夫人问,“侏儒有没有长翅膀啊?

如果没有,您最好乖乖地把其他威胁都吞下肚去。”

“我这不是威胁,”提利昂道,“而是保证。”

一听这话,小劳勃公爵跳将起来,气得连玩偶都丢了。

“你不能对我们怎样,”他尖叫道,“没有人敢在这里乱来。

妈咪,你告诉他,跟他说谁也别想来这里撒野。”

小男孩开始浑身**。

“没有人能攻破鹰巢城。”

莱莎·艾林冷静地宣布。

她把儿子拉过去,用丰满白皙的臂膀抱住他。

“小宝贝,小恶魔只是虚张声势,兰尼斯特家的人通通是骗子。

谁也别想欺负我的小亲亲。”

她虽然可恶,但说的的确没错。

亲眼目睹这里的险要地势之后,提利昂可以想象叫全副武装的骑士,冒着从山上倾注而下的落石箭雨,每走一步阶梯还得对付迎面而来的敌人,会是件多么困难的事。

说那是场梦魇,恐怕还不足以形容,难怪鹰巢城自古以来从未陷落。

即使这样,提利昂的舌头还是停不下来。

“不是攻不破,”他说,“而是不太好攻破。”

小劳勃伸出颤抖的手指指着他:“你是个骗子。

妈咪,我想看他飞。”

两个穿天蓝色披风的卫士抓住提利昂双手,把他架离地面。

若不是凯特琳·史塔克,恐怕只有天上诸神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妹妹,”她站在王座下方,朝莱莎喊道,“请你记得,他是我的犯人,请不要伤害他。”

莱莎·艾林冷冷地看了她姐姐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向提利昂,她的长裙拖在身后。

他怕她会动手打人,她却下令放开他。

两个卫士把提利昂丢到地上,他双脚扑空,摔倒在地。

他出丑的模样想必难看得很,更难堪的是他正挣扎着要站起来,右脚竟然抽筋,结果再度瘫在地上。

艾林家的大厅里响起哄堂大笑。

“我姐姐的小客人累了,连站都站不稳。”

莱莎夫人宣布,“瓦狄斯爵士,麻烦你带他到地牢去。

在天上休息休息,想必对他的健康大有助益。”

卫兵猛地把他拉起。

提利昂·兰尼斯特在两人中间双脚悬空,虚弱地踢打,羞得满脸通红。

“咱们走着瞧。”

被架走前,他对全厅的人保证。

到目前为止,他还瞧不出有什么解决办法。

起先他安慰自己,认为监禁不会太久。

莱莎·艾林不过是想羞辱他,她一定会很快再传他过去。

就算她没有,凯特琳·史塔克也会来盘问他。

这次他会小心措辞、不乱说话。

他们不可能现在就杀他,再怎么说,他都是凯岩城的兰尼斯特家人,他们若敢杀他,便意味着开战。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然而现在他却不那么确定了。

或许他们只打算让他烂在这里,怕只怕自己连烂久点的力气都没有。

他日渐虚弱,距离莫德把他踢成重伤,只是时间问题。

而这还得以狱卒没先把他饿死为前提。

再来几个饥寒交迫的夜晚,蓝天就会呼唤他了。

他不禁猜想囚室围墙(虽然根本没有围墙)之外是怎样一番情形。

泰温公爵接获消息后一定会派出使者。

说不定这会儿詹姆已带着军队,穿越明月山脉而来……

或者他直接对付临冬城?

峡谷之外,谁会猜到凯特琳·史塔克把他绑架到这里呢?

他很好奇,瑟曦得知消息后会采取何种行动。

国王自可下令释放他,但劳勃究竟会听他王后的话,还是他首相的话?

国王对姐姐的感情有多深,提利昂可是一清二楚。

若瑟曦肯仔细盘算,她应该坚持要国王亲自审判提利昂。

这样一来,连奈德·史塔克也没法反对,否则便有损国王名誉。

对提利昂来说,能有公开审判的机会,自是求之不得。

无论他们给他安上什么罪名,到目前为止,他看不出他们能提出任何有力证据。

就让他们当着铁王座和全国诸侯的面审理这个案子吧,那么他们铁定完蛋。

如果瑟曦真有这么机灵就好了……

提利昂·兰尼斯特叹了口气。

姐姐是有些小聪明,却常常被傲慢所蒙蔽。

她只会把这件事当成奇耻大辱,看不到里面蕴藏的机会。

至于刚愎轻率又冲动易怒的詹姆,那就更别提了。

遇到绳结,只要能用剑斩成两段,哥哥是决计不会动脑筋解开的。

他倒想知道派小贼去杀那史塔克小鬼灭口的,究竟是哥哥还是姐姐,他也很好奇艾林大人的死,到底与他们有没有关系。

倘若老首相当真是被害死,还真是干得干净利落。

像他那年纪的人突然染病身亡本就稀松平常。

反过来讲,找个呆头鹅拿着偷来的刀去杀布兰登·史塔克,却是笨得不像话的做法。

仔细想想,还真是奇怪……

提利昂打了个冷战。

这是个下流的可能性。

或许冰原狼和狮子并非森林里仅有的猛兽,果真如此,那肯定是有人拿他当替死鬼。

提利昂·兰尼斯特最恨被人利用。

他得离开这鬼地方,越快越好。

跟莫德以力相搏是不用想了,大概也不会有人拿来六百尺长的绳子助他脱逃,所以他只能靠三寸不烂之舌脱身。

他这张碎嘴害他进了大牢,一定也他妈的能让他重获自由。

提利昂站起来,努力不去注意脚下轻轻把他拖向悬崖边的倾斜地面。

他握拳敲门。

“莫德!”

他喊道,“看门的!

莫德,我要跟你谈谈!”

他足足捶了十分钟才听见脚步声。

铁门轰然打开的前一刻,提利昂及时跳开。

“好吵。”

莫德满眼血丝地咆哮道。

他一只肥手里握着一条又粗又宽的皮带,对折了抓在掌心。

别让他们知道你害怕,提利昂提醒自己。

“你想不想发财?”

他问。

莫德揍他。

他反手懒懒地挥出皮带,打中提利昂上臂。

力道震得他脚步不稳,痛得他咬紧牙根。

“矮冬瓜,别吵。”

莫德警告他。

“金子,”提利昂装出笑容,“凯岩城里到处都是金子……

啊啊啊……”这回莫德用了力,皮带一声爆裂,自他手中蹦跳到提利昂肋骨上,痛得他当即跪下呻吟。

他强迫自己抬头看着狱卒。

“跟兰尼斯特家一样有钱,”他呼吸困难地说,“他们不都这样说么?

莫德——”莫德咕哝一声,皮带划破空气,正中提利昂面门。

他感觉天旋地转,连自己是如何摔倒的都不记得。

再睁眼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牢房的地上,耳鸣不已,满嘴是血。

他伸手想找个支撑爬起来,结果手指摸到的却是……

什么也没有。

提利昂飞快地抽回手,仿佛被烫到似的,憋着气不敢呼吸。

他刚好落在山崖边,距离蓝天只有几寸之遥。

“还要说吗?”

莫德双手各握皮带一端,猛力一扯,啪的一声把提利昂吓得跳脚,狱卒乐得哈哈大笑。

他不敢把我推下去,提利昂一边从崖边爬回来,一边绝望地告诉自己。

凯特琳·史塔克要留我活口,他绝不敢杀我。

他用手背抹抹唇上的血,嘻嘻笑道:“莫德,刚刚那下可真带劲。”

狱卒眯眼看他,不知这是讽刺还是真心话。

“我用得着你这么强壮的人。”

皮带打过来,但这回提利昂缩身闪过。

“我说的可是金子,”他像只螃蟹似的爬回来,重复道,“你一辈子都用不完的金子,买土地、女人、好马都不成问题……

你还可以当个贵族老爷。

‘莫德大人’,听起来不赖吧?”

提利昂咳出一大口血和黏黏的东西,朝天空吐去。

“没有金子。”

莫德说。

他上钩了!

提利昂心想。

“他们抓我的时候把我的钱包搜走了,但钱还是我的。

凯特琳·史塔克抓的是我的人,不至于纡尊降贵,抢我的钱。

干那种事不光彩。

只要你肯帮我,里面所有的金子就都是你的了。”

莫德的皮带再度扑来,但只是漫不经心地一挥,动作缓慢,充满轻蔑。

提利昂伸手抓住皮带,这下对方已成了他的囚犯。

“你完全不用冒风险,只要帮我传个口信就成。”

狱卒把皮带从提利昂手中抽回。

“口信?”

他说,就好像以前从没听过这两个字。

他一皱眉,额头上便现出许多深陷的凹痕。

“是的,莫德大人,你听我说什么,就去跟你家夫人说什么。

告诉她……”告诉她什么?

如何才能打动莱莎·艾林?

提利昂·兰尼斯特突然灵光一现。

“……

告诉她我打算认罪。”

莫德举起手,提利昂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狱卒迟迟没有下手。

怀疑和贪婪在他眼里交战。

他想要金子,却怕被骗;看来他以前似乎常被人戏弄。

“骗人,”他阴沉地喃喃道,“矮冬瓜骗我。”

“要不咱们白纸黑字写清楚。”

提利昂发誓。

有些文盲对文字特别厌恶,有些则迷信般地将其奉若神明,仿佛那是种魔法。

幸运的是,莫德属于后者。

狱卒放下皮带:“写下金子,很多金子。”

“喔,很多很多,”提利昂向他担保,“亲爱的好朋友,我的钱包只是开胃小菜。

我老哥连铠甲都是从头到尾用金子打的。”

事实上,詹姆的盔甲是钢做的,只是镀上一层金,但这驴蛋反正也分不出来。

莫德把玩着皮带,最后还是妥协地取来纸和墨水。

写好之后,狱卒狐疑地皱眉看着那张纸。

“现在去帮我传口信罢。”

提利昂催促。

当天深夜,他们来找他时,他正在睡梦中发抖。

莫德打开门,没有作声。

瓦狄斯·伊根爵士用靴尖弄醒提利昂。

“小恶魔,快起来,我家夫人要见你。”

提利昂揉去眼中睡意,故意装出一副不悦的神情。

“她当然想见我,可你怎么知道我想见她呢?”

瓦狄斯爵士皱起眉头。

他早些年曾在君临担任首相的侍卫队长,提利昂对他印象深刻。

这家伙生了张相貌平凡的宽脸,银发,身材粗壮,毫无幽默感可言。

“你怎么想不干我的事。

快起来,不然我叫人把你架走。”

提利昂笨拙地爬起身。

“今晚可真冷,”他若无其事地说,“大厅里又那么通风,我可不想着凉。

莫德,你行行好,把我的斗篷拿来罢。”

狱卒眯眼看他,一脸大惑不解的表情。

“我的斗篷,”提利昂重复,“就你帮我保管的那件山猫皮披风,还记得吧?”

“快把他妈的斗篷拿来。”

瓦狄斯爵士道。

莫德不敢吭声。

他瞪了提利昂一眼,那神情似乎在向他保证将来一定会报复,但他还是照办了。

当他为犯人披上斗篷时,提利昂微笑道:“多谢,以后我一穿上它就会想起你。”

他把斗篷下垂的长边围上右肩,多日以来,第一次感觉到温暖。

“瓦狄斯爵士,请带路。”

艾林家的大厅灯火通明,五十支火炬在墙壁的台座上熠熠发亮。

莱莎夫人身着黑纱礼服,胸前佩着珍珠绣的新月猎鹰纹章。

既然她没打算加入守夜人军团,提利昂猜想,只怕她觉得听人认罪时唯一适合的就是丧服。

她的红棕色长发扎成一个精巧的辫子,斜斜地垂在左肩。

她旁边那个较高的王座是空的,想必鹰巢城的小公爵此刻正在睡梦中发抖罢。

少了他总是好的。

提利昂深深一鞠躬,借机环顾在场人等。

艾林夫人果然如他所愿,将麾下的骑士和随从召集来听他认罪。

他看见布林登·徒利爵士那历尽风霜的脸,以及好脾气的奈斯特·罗伊斯男爵。

奈斯特身旁站了个年纪较轻的人,生了对锐利的黑色八字胡,定是他的继承人艾尔拔爵士。

峡谷的首要贵族多半有代表到场。

提利昂看到瘦得像把剑的林恩·科布瑞爵士,腿生痛风的杭特伯爵,以及身边儿子成群的寡妇韦伍德伯爵夫人。

还有些家徽他不认识,如断裂长枪,绿色毒蛇,燃烧塔楼,以及粉红底上的带翅膀圣杯等等。

峡谷众贵族间有几个是与他一道来的同伴。

罗德利克·凯索爵士伤势未愈,脸色苍白,他身旁站了维里·渥德爵士。

吟游歌手马瑞里安弄到一把新的木头竖琴。

提利昂不禁微笑,无论今晚会发生什么,他都不希望私下进行,而若要把事情传播开去,再没有比吟游歌手更适合的了。

大厅后方,波隆慵懒地躺卧在一根柱子下。

这名流浪武士的黑眼睛盯着提利昂,手轻轻地搁在剑柄上。

提利昂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心里盘算……

凯特琳·史塔克率先启齿:“听说你有意公开认罪。”

“是的,夫人。”

提利昂回答。

莱莎·艾林朝她姐姐微笑。

“天牢可以让任何人屈服。

在天牢里,天上诸神看得一清二楚,没有暗处可供躲藏。”

“可他看起来并不像屈服的样子。”

凯特琳夫人道。

莱莎夫人没理睬她。

“你说吧。”

她命令提利昂。

孤注一掷的时候到了,他一边想,一边回头看了波隆一眼。

“该从何说起呢?

我承认我是个小坏蛋。

各位老爷夫人,我犯下的罪过数不胜数。

我跟婊子睡过,不是一回而是好几百回。

我曾暗自希望我父亲大人去死,也对我姐姐,亦即咱们美丽温柔的王后陛下,有过相同的念头。”

身后传来轻笑,“我有时候对下人们不太好。

我赌过钱,更教我脸红的是,我还耍老千。

我说过许多关于朝廷里高贵的老爷夫人们的坏话,开过他们许多下流玩笑。”

此话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有次我——”“住嘴!”

莱莎·艾林苍白的圆脸气得通红。

“侏儒,你以为你在干什么?”

提利昂歪头:“唉,我在认罪啊,夫人。”

凯特琳·史塔克向前一步。

“你被控派人行刺我卧病在床的儿子布兰,以及密谋害死国王的首相,琼恩·艾林大人。”

提利昂爱莫能助地耸耸肩。

“恐怕我没办法承认这些罪名。

我对杀人可是一窍不通。”

莱莎夫人霍地从鱼梁木王座上站起。

“你别想寻我开心。

小恶魔,你闹也闹够了,想必你玩得很愉快。

瓦狄斯爵士,带他回地牢……

这次找个房间更小、地板更斜的给他。”

“艾林谷里到底还有没有天理?”

提利昂大声怒吼,连瓦狄斯爵士都愣了一下。

“难道说血门之内就连一点荣誉都没有了?

你控告,我否认,你就把我扔进天牢挨饿受冻。”

他抬起头,让众人清楚地看见莫德在他脸上留下的伤痕。

“请问国王的正义到哪里去了?

你说有人告我有罪,那好,我要求公平审判!

让我有机会为自己辩护,让天上诸神和地上人民来决定我说话的真伪。”

大厅里四处都在窃窃私语。

提利昂知道自己逮着她了。

他出身很高贵,是全国最有权势的贵族之子,更是当今王后的弟弟。

无论如何,没有人能拒绝他的审判要求。

几个穿天蓝色披风的卫兵朝提利昂走去,但瓦狄斯爵士示意他们停手,回头看向莱莎夫人。

她的小嘴浮现一丝微笑。

“要是审判结果证明你的确有罪,那么依照国王的律法,你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呢,兰尼斯特大人,在鹰巢城里我们可没有刽子手。

打开月门!”

围观人群向两边退开。

只见两根纤细的大理石柱中间有扇狭窄的鱼梁木门,上面用白木雕着新月的形状。

两个卫兵大跨步走过去,靠近门边的人赶忙向后退。

其中一个卫兵搬开沉重的青铜门闩,另一个则把门向内拉开。

两人的蓝披风立时被狂啸而进的强风吹得飞上肩头,啪啪作响。

门外,缀满了冰冷的无情繁星,乃是一片虚无夜空。

“依照国王的律法,我们举行审判。”

莱莎·艾林道。

沿着墙壁,无数的火炬如旌旗般猎猎晃动,被风吹熄的火把此起彼落。

“莱莎,我认为这是不智之举。”

凯特琳·史塔克道。

黑风在大厅内翻腾。

她妹妹没有理会。

“兰尼斯特大人,您要审判,那好,就让您接受审判。

你想说什么,我儿子都会倾听,接着你将接受他的判决。

然后呢……

你要么走大门,不然就从这个门出去。”

她看来好生得意,提利昂心想。

这也难怪,既然审判是由她那体弱多病的儿子主持,哪还能忤她的意?

提利昂瞟了瞟那个月门。

妈咪,我想看他飞!

小鬼是这么说的。

这鼻涕都擦不干净的毛头小子,到底送了多少人从那门出去?

“亲爱的夫人,非常感谢您的美意,但我觉得无须惊动劳勃大人。”

提利昂礼貌地说,“天上诸神会还我清白,我愿让他们做出裁判,非经世人之手。

我要求比武审判。”

艾林家的大厅里响起如雷般的笑声。

奈斯特·罗伊斯男爵嗤之以鼻,维里爵士呵呵直乐,林恩·科布瑞爵士捧腹大笑,其他人则是笑得前仰后合,涕泪横流。

马瑞里安笨拙地伸出断了指头的那只手,在新竖琴上拨下一个愉悦的音符。

就连从月门外呼啸而进的狂风,听起来也充满嘲弄之意。

只有莱莎·艾林水汪汪的蓝眼睛里满是疑惑,显然他再度让她大感意外。

“你当然有这个权利。”

外衣上绣了绿色毒蛇的那个年轻骑士,此时跨步向前,单膝跪下道:“夫人,求您恩准我为您而战。”

“这份荣幸应该归我所有,”老杭特伯爵说,“看在我对您夫君敬爱有加的分上,让我替他报仇吧。”

“我父亲忠心耿耿地服侍琼恩大人,为其担任峡谷大总管之职。”

艾尔拔·罗伊斯朗声道,“请让我为他的儿子而战。”

“凡是立场纯正的人,诸神必定加以眷顾,”林恩·科布瑞爵士说,“这样的人也是最好的剑客。

而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是谁。”

他谦虚地笑笑。

十来个人同时发话,抢着想压过别人。

见到这么多人迫不及待想取他性命,提利昂深感沮丧。

或许到头来,这主意并不如原先预期的那么聪明。

莱莎夫人举手示意众人静声。

“诸位大人,我衷心地感谢你们,相信我儿若是在场,也同样会深怀感激。

放眼七国全境,无人可比咱们峡谷骑士的忠诚勇武。

如果我能让诸位都拥有这份荣耀,不知该有多好。

可惜我只能选出一个。”

她做出手势。

“瓦狄斯·伊根爵士,您向来是我丈夫倚重的左右手。

请您担任我的代理骑士。”

瓦狄斯爵士一直保持着沉默。

“夫人,”他屈膝跪下,口气凝重地说,“还请将此重担交付他人,我实在无心出战。

此人并非武士,看看他,侏儒一个,只有我一半高,又瘸了腿,宰杀这种人,还叫主持正义,那太可耻了。”

哦,太棒了,提利昂心想。

“我同意。”

莱莎怒视着他。

“要求比武裁判的也是你。”

“这会儿我还要像你一样,给自己找个代理骑士。

就我所知嘛,我老哥詹姆会很乐意替我出战。”

“你伟大的弑君者离此有几百里格。”

莱莎·艾林斥道。

“派只鸟把他找来。

我很乐意等他。”

“你明天就得跟瓦狄斯爵士决斗。”

“唱歌的,”提利昂转身对马瑞里安说,“等你把这事编成曲子,别忘了说艾林夫人是怎样不准侏儒找代理骑士,非逼他一瘸一拐、浑身是伤地去对付她手下最优秀的骑士。”

“我哪有不准?”

莱莎·艾林道。

她语气尖锐,显然恼怒已极。

“小恶魔,有本事你就挑个代理骑士啊……

如果你认为有人会愿意为你送命的话。”

“说实话,我是找个人来替我杀人。”

提利昂扫视长厅,无人动作。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不禁怀疑这是不是个天大的错误。

接着,大厅后面起了阵**。

“我帮侏儒上场吧。”

波隆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