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78章 艾莉亚
以前在临冬城,大家老爱叫她“马脸艾莉亚”,她本以为没有比这更难听的绰号了,没想到后来孤儿“绿手”罗米竟叫她“癞痢头”。
她的头摸起来的确像是生了癞痢。
那时她被尤伦拖进巷子,原以为就要没命,结果那糟老头只是按住她,用匕首割掉她头发。
她记得微风吹动一撮撮脏兮兮的棕发,刮过石板地,朝父亲遇害的圣堂飞去。
“我只带男人和小子,”尤伦咆哮道,锐利的刀刃刮过她的头皮。
“所以不要动,小子!”
等他剃完,她头顶只剩一小撮一小撮的乱发。
然后他告诉她,从现在起,直到她回临冬城为止,她就是没爹没娘的男孩阿利。
“出城容易,上路以后就难讲了。
你的路还很长,和你作伴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回我弄到三十个人,老的少的全都要去守长城,他们可不像你那私生子哥哥。”
他摇摇她,“艾德大人让我自己去牢里挑人,那下面没啥贵族少爷之流。
这群人有一半连想都不想就会把你交给太后,以换来特赦和几个铜板。
另一半人也会这么做,可他们会先操你几次再说。
所以你小心一点,没事水别喝太多,撒尿最麻烦了,要撒就自个儿到林子里撒。”
如他所说,离开君临果真不难。
守在城门口的兰尼斯特士兵把每个人都拦下来盘查,但尤伦跟其中一个打声招呼,他们便挥手让马车过去了,根本没正眼瞧艾莉亚一下。
他们要找的是出身高贵的首相千金,而非骨瘦如柴、头发剃光的小男孩。
艾莉亚没有回头,她好希望黑水湾洪水暴涨,冲走全城,把跳蚤窝、红堡和大圣堂通通冲走,把里面的人也全部冲走,尤其是乔佛里王子和他母亲。
但她心里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珊莎还在城里,要是被冲走怎么办?
想到这里,艾莉亚便决定专心想临冬城就好了。
尤伦也弄错了一点,如厕并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绿手罗米和热派。
他俩都是孤儿,尤伦在大街上找了好些个孤儿,因为他向他们保证加入守夜人就能填饱肚子,还有鞋子可穿。
其余的人是囚犯。
“守夜人需要的是有能力的人,”出发时他对他们说,但是呢,“既然只有你们这种货色,也只好将就将就。”
可尤伦从地牢里找来的那些囚犯几乎都是成人,包括小偷、盗猎者和强奸犯等等。
其中有三个是从黑牢里挖出来的,大概连他都怕,因为他把他们手脚全铐住,关在马车上,并发誓直到抵达长城为止,都不会放他们出来。
其中一个没了鼻子,脸上只剩一个凹洞;另一个是肥胖的光头,牙齿尖利,脸上生满流脓面疱,眼神好似并非人类。
他们驾着五部马车从君临出发,车上装满长城所需的补给品:兽皮和布匹,生铁条,一笼信鸦,纸墨书籍,一捆酸草叶,大批油罐,以及成箱的药品和香料。
几队犁马负责拉车,尤伦还买来两匹战马,以及五六头驴子给男孩子骑。
艾莉亚骑不到马,不过骑驴子总比坐马车好得多。
成年人对她不理不睬,但她和其他男孩相处时就没这么好运了。
她比队伍里面年纪最小的孤儿还要小两岁,更别提她长得又瘦又小。
罗米和热派把她的沉默解读为害怕、蠢笨,甚至当她是聋子。
“你们瞧癞痢头身上那把剑,”有天早上,当他们缓步穿越果园和麦田时,罗米突然这么说。
他因偷窃被捕之前,原本是个染匠学徒,两手直到肘部都是绿的。
他们笑起来跟驴叫差不多。
“我说癞痢头这种阴沟鼠哪儿来的剑啊?”
艾莉亚愤恨地咬紧嘴唇,看着马车前方尤伦那身褪色的黑斗篷,下定决心不去跟他哭诉。
“说不定他是个小侍从哟,”热派插上一句。
他母亲生前是个面包师,从前他就成天推着她的手推车,沿街叫卖“热派啊热派!
热腾腾的派啊!”
“是不是哪家老爷的小跟班?”
“他才不是啥跟班咧,你瞧他那副德行。
我敢跟你赌,那根本不是真剑,八成是锡做的玩具。”
艾莉亚痛恨他们拿缝衣针开玩笑。
“这是城里铁匠精钢打的剑啦,大笨蛋!”
她从鞍背上转身斥责,怒视着他们。
“你们最好给我闭嘴!”
几个孤儿怪叫了几声。
“你从哪儿弄来这东西的啊,癞痢脸?”
热派很想知道。
“是癞痢头,”罗米纠正,“八成是偷的。”
“我才没有!”
她大喊。
缝衣针是琼恩·雪诺送她的。
叫她癞痢头也就算了,但她绝不允许他们骂琼恩是小偷。
“如果是偷的,那咱们可以把剑抢走,”热派说,“反正本来就不是他的。
我倒很想有这么一把剑哩。”
罗米怂恿他:“去啊,去抢啊,你抢给我看!”
于是热派一踢驴子,骑上前来。
“喂,癞痢脸,把剑给我拿来!”
他的头发色如稻草,一张肥脸被太阳晒得蜕皮。
“反正你又不会用!”
我当然会用!
艾莉亚想说,我用它杀了一个像你一样的胖小子,我一剑戳进他的肚子,他当场就死了,你要是再来惹我,我把你也杀了。
她不敢这么说,尤伦不知道马僮被杀的事,她很怕他知道后会怎么做。
艾莉亚确定这群人里面一定有杀人犯,至少那三个被铐起来的铁定杀过人。
但话说回来,太后又没有搜捕他们,所以那不一样啦。
“你看你看,”绿手罗米又开始驴叫,“我敢跟你赌,他要哭啦!
癞痢头,你想不想哭啊?”
昨晚上睡觉时她的确哭过,因为梦见了父亲。
早上醒来她眼眶红肿,泪水已干,现在就算要她的命,也无法再挤出一滴眼泪。
“他要尿裤子啦!”
热派预测。
“你们不要欺负他。”
那个一头粗乱黑发、骑在后面的男孩发了话。
罗米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大牛”,因为他成天擦拭一个牛角头盔,却从来不戴。
不过罗米可不敢惹大牛,因为他不仅年纪较长,生得又特别结实,胸膛宽厚,手臂强壮。
“阿利,你最好把剑拿给热派哦,”罗米说,“热派想要得很咧。
他以前把一个男孩活活踢死哪,你要不给他,我敢跟你赌,你也会被活活踢死的。”
“是啊,我把他揍倒在地,踢他老二,一直踢一直踢,踢到他死为止喔!”
热派吹牛道,“我把他踢得稀烂,他的两粒都被我踢破流血了,老二变成黑色。
好了,把剑给我拿来!”
艾莉亚从腰间抽出练习用的木剑,“这把你拿去吧。”
她不想惹事,便这么对热派说。
“那只是棍子啦!”
他骑得更近,伸手去抓缝衣针的剑柄。
艾莉亚咻的一声,挥棍打中他驴子的屁股,驴子哀嚎一声,猛地弓背跃起,把热派摔到地上。
她没有犹豫,立刻翻下坐骑,伸棍朝他肚子一戳,正想爬起的热派闷哼一声,又跌坐下来。
然后她舞起一阵棍雨,扫过他的面庞和鼻子,发出树枝折断一样的喀喀声,热派鼻血直流,号哭起来,艾莉亚见状停手,旋身找到骑在驴背上瞠目结舌的绿手罗米。
“你也要剑吗?”
她大吼一声,但他显然不想要,只是慌忙举起染绿的双手挡住脸,尖叫着要她滚开。
这时大牛喊道:“小心后面!”
艾莉亚连忙转身,热派已经站了起来,手中握着一颗尖利的大石头。
她等他出手,身子一低,石头便从头上飞过,接着她朝他冲去。
他举手,她便打手,接着是脸颊、膝盖。
他伸手抓她,但她闪到旁边,举起棍朝他后脑勺敲了下去。
他扑倒在地,随即又爬起身,踉跄地追过来,涨红的脸上全是鲜血和污泥。
艾莉亚摆出水舞者的姿势,等他靠近之后,猛地往前一刺,正中他双腿之间。
用力之重,她相信若是用真剑,大概会从他屁眼中间穿出去。
等尤伦把她拉开,热派已经整个趴在地上,裤子又脏又臭,哭着说艾莉亚一直打他一直打他一直打他。
“够了!”
黑衣人咆哮着扒开她的手指,夺走木剑,“你想杀了那白痴不成?”
罗米等人开始告状,但老人对他们说,“全部给我闭嘴!
不然看我怎么修理你们。
再给我闹事,我就把你们绑在车后面,一路拖回长城!”
他啐了一口,“尤其是你,阿利!
你跟我过来,小鬼,快点!”
大家全都看着她,就连那三个铐在马车后面的人也不例外。
那个胖子喀嚓一声阖上尖牙,发出嘶声,但艾莉亚不理他。
老人拖着她,远离大路,走进树林里,一路咒骂,喃喃自语:“早知道我就把你留在君临。
你到底听不听话,小鬼?”
每次他说“小鬼”二字,都几乎在吼,以确定她能听见。
“把裤子脱下来。
快点,这里别人看不到!
快脱!”
艾莉亚愤恨不平地照办后,他又说:“站到那里,靠着那棵橡树。
对,就这样。”
她双臂环抱住树干,脸颊紧贴粗糙的树皮。
“你叫吧,你给我大声叫。”
我才不叫,艾莉亚倔强地想,然而当尤伦一棍打中她暴露的大腿时,她还是忍不住尖叫出声。
“知道痛了?”
他说,“再试试这个!”
木棍咻的一声,艾莉亚又是一声惨叫,同时紧紧抓住树干,才没倒下去。
“再来!”
她紧紧抓住,咬住嘴唇,听见木棍呼啸而至,害怕得全身一缩。
这一下,痛得她整个人跳将起来,疯狂地大叫。
我不哭,她心想,我绝不哭,我是临冬城史塔克家族的人,我们的家徽是冰原狼,冰原狼不会哭的。
她感觉到细微的血丝流下左脚,她的大腿和脸颊都痛得要命。
“你现在给我听好,”尤伦说,“下次你再拿棍子对付你的兄弟,我就用加倍的力气修理你。
你听到了没有?
现在把裤子穿好。”
他们才不是我的兄弟,艾莉亚一边拉起裤子一边想,但她知道自己最好不要说出来。
她两手笨拙地翻弄着皮带和系绳。
尤伦看着她,“还痛?”
止如水,她想起西利欧·佛瑞尔的话,便这么告诉自己。
“有一点。”
他啐口唾沫。
“热派那小子痛得可厉害了。
小妹妹啊,杀你父亲的不是他,也不是小偷罗米,揍他们无法让他活过来的。”
“我知道。”
艾莉亚闷闷不乐地说。
“可有件事你还不知道,结果本不应该是那样。
那天,我把马车都打点好了,正要出城,结果有人带个小鬼来找我,还给我一袋钱币和一个口信。
他要我别管小鬼是什么来历,然后说艾德大人准备穿上黑衣,要我再等等,带他一起走。
不然你想我怎么会在那儿?
不料却出了岔子。”
“是乔佛里干的!”
艾莉亚倒抽一口气,“该杀了那家伙!”
“早晚会有人去杀,但不会是我,也不会是你。”
尤伦把木剑丢还给她,“车上有些酸草叶,”他们朝大道走去,“你去弄两片嚼嚼,不会痛得那么厉害。”
酸草叶的确管点用,可是嚼起来十分恶心,而且把她的唾沫变得像血一样。
即便如此,那天接下来她还是只能走路,第二天也一样,再过去那天也是,因为大腿实在痛得没法骑驴子。
热派的情形更惨,尤伦得挪动好些木桶,腾出车上的空间,好让他躺在一袋袋的麦子上,只要车轮碰上石头,他就开始呜咽。
绿手罗米根本没事,但他躲着艾莉亚,躲得远远的。
“每次你一看他,他就全身发抖喔。”
大牛告诉她。
她走在他的驴子旁边,听了没吭声,看来还是别跟人说话比较安全。
当晚,她在硬土地上铺了薄毯子,望着天际的大红彗星。
彗星虽然漂亮,却也很吓人。
大牛把彗星叫作“红剑”,因为他说看起来像一把刚从锻炉里取出来的火红宝剑。
艾莉亚歪歪头,看出了剑的形状,但她看到的不是新打好的剑,而是父亲那把瓦雷利亚巨剑、泛着波纹的寒冰,剑带血红,正是艾德公爵被御前执法官伊林爵士斩首示众后流下的鲜血。
事情发生时尤伦不准她看,可在她想来,父亲死后的寒冰就是彗星这个样子。
最后她终于入眠,梦见了家园。
通往长城的国王大道蜿蜒经过临冬城,尤伦答应在那里放她,并不让别人知晓她真实的身份。
她好想再见到母亲,还有罗柏、布兰和瑞肯……
不过她最想念的还是琼恩·雪诺。
她真希望这条路能先到长城,再去临冬城,这样一来,就可以让琼恩弄乱她的头发,叫她:“我的小妹”。
她会告诉他:“我好想你”,而他也会同时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异口同声,一如往常。
她真的很想这样,很想很想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