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7.第337章 琼恩
那晚,琼恩梦到野人咆哮着冲出鬼影森林,在战号轰鸣和战鼓擂动中一往无前。
嘭咚,嘭咚,嘭咚,千万个心脏一齐跳动。
他们握着长矛、弓箭和斧头,乘着由马一样大的狗拉的骨制战车。
四十尺高的巨人随队伍缓缓前进,手握橡树大小的槌子。
“坚守阵地!”
琼恩·雪诺高喊,“顶住他们!”
他发现自己独立于长城之巅。
“放火,”他尖叫,“放火烧他们。”
没人听他的。
大家都跑了。
大家都抛弃了我。
燃烧的箭杆呼啸着射上城墙,拖出长长火舌。
稻草弟兄不断倒下,黑袍片片点燃。
“雪诺。”
一只鹰喊叫,而敌人像蜘蛛一样爬上冰壁。
琼恩穿着玄冰黑甲,手中剑刃却烧得通红。
死人一登上长城,他便送他们重归死亡。
他砍倒一个灰胡老人、一个没长胡子的孩子、一个巨人、一个龋齿瘦子,还有个浓密红发的女孩——他下手后才认出是耶哥蕊特。
她如电光朝露,跌落长城。
世界化作红雾。
琼恩不断劈、捅、砍、杀。
他砍翻唐纳·诺伊,捅穿聋子迪克·佛拉德。
断掌科林颓然跪下,徒劳地想堵住脖子流出的鲜血。
“我是临冬城公爵!”
琼恩高喊。
罗柏突然出现在他面前,顶着融雪打湿的头发,被长爪砍下头颅。
一只粗壮的手粗暴地抓住琼恩的肩膀,他猛然旋身……
……被胸口的乌鸦啄醒。
“雪诺。”
乌鸦尖叫。
琼恩拍开它。
乌鸦发出不满的叫声,飞到一根床柱上,就着黎明前的昏暗,责怪地盯着琼恩。
这一天终于到了。
现在是狼时,太阳即将升起,四千野人将涌过长城。
太疯狂了,琼恩·雪诺用烧伤的手抓抓头发,再次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
大门打开后,一切都无法挽回。
和托蒙德谈判的本该是熊老,至少也是杰瑞米·莱克或断掌科林或丹尼斯·梅利斯特或其他老手。
本该是我叔叔。
现在烦恼这个已无济于事。
选择皆有风险,有得必有所失。
他既然参加游戏,就必须坚持到底。
他起身摸黑穿好衣服,熊老的乌鸦在房里喋喋不休。
“玉米。”
鸟儿叫道,还有“国王”以及“雪诺,琼恩·雪诺,琼恩·雪诺”。
这太奇怪了,在琼恩的记忆中,这只鸟不会叫他的全名。
他在地窖和官员们共进早餐,包括炸面包、煎鸡蛋、血肠和大麦粥,配上掺水的黄啤酒。
进餐时最后确认了准备工作。
“万事俱备,”波文·马尔锡保证,“只要野人依约行事,一切将遵照您的命令进行。”
如若不然,势必演变成流血和屠杀。
“记住,”琼恩说,“托蒙德的人又冷又饿,担惊受怕。
他们中某些人憎恨我们,正如我们中某些人憎恨他们。
为了和约,彼此双方都如履薄冰,稍有失足,则集体遭殃。
今天若要动手,最好别是你们或你们属下的谁先动,否则我对新旧诸神发誓,肯定要他项上人头。”
他们诺诺称是,频频点头,口中喃喃低语着“遵命”、“没问题”以及“是,大人”。
然后他们一个接一个起身扣好剑带,披上温暖的黑斗篷,步入寒冷的户外。
忧郁的艾迪·托勒特最后才离开,他带着六辆马车从长车楼连夜赶来——黑衣兄弟们现在管那叫婊子楼——此行要尽可能地带走矛妇,让她们加入她们的姐妹。
琼恩盯着他用一大块面包扫**溏心蛋,再见到艾迪阴郁的面孔让他莫名地舒心。
“重建进展如何?”
他问他的前任私人事务官。
“再给十年就能建好了。”
托勒特用一贯的忧郁口吻回答,“我们刚搬进去时,那里老鼠泛滥成灾。
矛妇处理了那些可恶的东西,现在矛妇又泛滥成灾。
我可是日夜盼着老鼠回来咧。”
“跟埃恩·伊梅特干得怎么样?”
琼恩问。
“大多时候是黑马丽丝跟他干,大人。
我嘛,我天天骑骡子,‘荨麻’说骡子是我亲戚。
倒是都有张长脸,但我哪有骡子倔啊?
反正,我以名誉担保,不认识它们的娘。”
他吃下最后一口蛋,叹气道,“我喜欢溏心蛋,大人,可以的话,别让野人把鸡吃光了。”
来到校场,东方天际微明,空中万里无云。
“看来是好天气,”琼恩道,“暖和的艳阳天。”
“长城又要哭泣。
要我说,大人,凛冬近在咫尺,这天气不自然,不是好兆头。”
琼恩微笑。
“那要是下雪呢?”
“更坏的兆头。”
“你到底喜欢啥天气咧?”
“让人足不出户的天气。”
忧郁的艾迪答道,“大人请原谅,我要回去照顾骡子。
我一离开它们就想我,我敢说,比矛妇有人情味多了。”
他们就此分别,托勒特沿向东的路回到货车停靠的地方,琼恩·雪诺走向马厩。
纱丁已备好鞍马等他,那是匹烈性的灰色坐骑,乌黑油亮的鬃毛犹如学士墨汁。
若是出巡逻,琼恩不会骑这样的马,但今天早上形象很重要,因而种马是最佳选择。
他的护卫队也集合好了。
琼恩向来不喜欢守卫们前呼后拥的感觉,但今天有必要带上几个好手。
他们身穿锁甲、铁半盔与黑斗篷,长矛在手,腰挂长剑匕首,模样煞是凶猛。
八人护卫队中没有菜鸟或老人,全是精英:泰、穆利、左手卢、大里德尔、罗里、跳蚤福克、绿矛盖略特及黑城堡的新教头皮革——选他是为了让自由民看到,即便曾为曼斯攻打长城的人,也能在黑衣军团中升到高位。
他们在大门口集结完毕时,一抹深红霞光恰好出现在东方。
群星隐匿,琼恩心想,它们下次出现,照耀的将是完全不同的世界。
几名后党人士还在守护梅丽珊卓的夜火余烬。
琼恩抬头望向国王塔,瞥见窗后有道红光。
赛丽丝王后则毫无动静。
是时候了。
“打开大门。”
琼恩轻声说。
“打开大门!”
大里德尔大吼,声若炸雷。
七百尺上,哨兵们听到叫喊,吹响战号。
号声在长城上、天地间回**。
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这一声号角悠远漫长,在过去一千年或更久的时间里,它代表兄弟归来。
但今天不同,今天它召唤自由民去崭新的家园。
漫长的隧道两端,大门打开,铁闩卸下,黎明的晨光在上方冰墙折射出粉、金和紫色光芒。
忧郁的艾迪说的没错,长城很快就会哭泣。
但愿只有长城哭泣。
纱丁领队伍穿过冰下甬道,手中铁灯笼照亮了黑暗。
琼恩策马紧随其后,然后是护卫队,再后面是波文·马尔锡及其手下二十名事务官,他们将各司其职。
御林的乌尔马在长城上指挥,黑城堡最好的四十名弓箭手引弓待发,做好准备以箭雨回应任何麻烦。
长城以北,巨人克星托蒙德已准时抵达,他**瘦弱的矮种马看起来快被他压垮了。
他幸存的两个儿子——高个托雷格和年幼的戴温——跟在他身边,此外还有六十名战士。
“哈!”
托蒙德大声说,“护卫队?
咱们的信任哪儿去啦,乌鸦?”
“你带的人比我多。”
“这倒是。
小子你过来,让我的人好好瞧瞧你。
我这几千号人都没见过尊贵的总司令大人咧,他们小时候不听话大人就吓唬说游骑兵会吃了他们。
你得让他们仔细瞧瞧,教他们知道你只是个裹一身旧黑袍的长脸小子,守夜人没啥可怕。”
但愿他们永远不知道。
琼恩摘下烧伤那只手的手套,两根指头放在嘴边吹个口哨。
白灵应声从大门中蹿出,托蒙德的马吓得猛然人立,差点把野人甩下来。
“没啥可怕?”
琼恩说,“白灵,坐下。”
“你个黑心肠的杂种,乌鸦大人。”
吹号者托蒙德将战号举到唇边,号声随即炸响,被冰面反射,仿若奔雷。
第一批自由民列队向大门进发。
从黎明到黄昏,琼恩一直看着野人穿过大门。
人质首先通过——一百名八到十六岁的男孩。
“你的血钱,乌鸦大人。”
托蒙德宣称,“但愿可怜的母亲们的哀号不会搅得你夜不能寐。”
许多男孩由父母送到大门口,有的则由兄弟姐妹陪送,但更多的只身前来。
十四五岁的男孩几乎是成人了,不想让人看见拽着妈妈的裙子。
两名事务官点数经过的男孩,在长长的羊皮卷轴上记下每个名字,另一个事务官负责收缴值钱物件,并也要记录下来。
这些男孩将去往完全陌生的地方,侍奉与他们的亲族、祖先作对了数千年的组织,然而琼恩没见到眼泪,也未曾听到母亲呜咽。
他们是冬天的民族,他提醒自己,在他们的家乡,眼泪会冻结在脸颊上。
走入那个昏暗的隧道时,没有一个男孩踟蹰不前或试图逃跑。
几乎所有男孩都很瘦,有些简直皮包骨头,双腿纤弱,胳膊像麻秆——这是琼恩早料到的。
除此之外,他们身材、高矮、肤色各不相同。
有高个也有矮子,有棕发、黑发、蜜金发、浅红金发,还有像耶哥蕊特一样火吻的红发。
他看到伤疤男孩、跛脚男孩、满脸青春痘的男孩。
很多大龄孩子脸颊已有了绒毛,或留了小束髭须,甚至有一人长着和托蒙德一样的大胡子。
他们有些穿上好的软毛皮,有些穿煮沸皮甲和其他残缺的盔甲,更多的穿羊毛衣和海豹皮,少数人衣衫褴褛,还有个赤身**的。
很多孩子带着武器:削尖长矛、石头槌子,骨头、石头或龙晶做的匕首,狼牙棒,索网,甚至有几把锈迹斑斑的剑。
硬足民男孩赤脚轻快地踏过雪堆,其他孩子则在靴子上绑“熊掌”,也能同样轻松地走过,不踩破冰壳。
六个男孩有马骑,还有两个骑骡,有对兄弟共乘一只山羊。
最高大的质子六尺半高,但长着娃娃脸;最矮小的发育不良,自称九岁,但看起来不超过六岁。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那些名人的后代。
这些孩子经过时,托蒙德会特意指出。
“这孩子是‘破盾者’梭伦之子,”他指着一个高个男孩。
“那个红发的,是‘王血’格里克的崽儿,格里克自称是红胡子雷蒙的后代。
其实,他属于红胡子弟弟那一脉。”
有两个男孩看起来像双胞胎,但托蒙德坚称他们只是亲戚,出生还相差一年。
“一个是猎人哈雷的种,另一个是英俊哈雷的,同母异父。
他们的爹势不两立。
我要是你,会把一个送到东海望,另一个送到影子塔。”
其他人质的父亲包括流浪者豪德、波罗吉、海豹剥皮人戴维因、木耳凯勒格、白面具莫罗娜、大海象……
“大海象?
真的?”
“冰封海岸人名字都奇奇怪怪的。”
有三个质子是被断掌科林杀死的著名掠袭者猎鸦阿夫因之子,至少托蒙德坚持说他们是。
“他们看起来不像兄弟。”
琼恩注意到。
“算半个兄弟,不同妈生的。
阿夫因的老二可小咧,比你的还小,但他用起来不害臊。
那家伙到处留种,每个村里都有。”
托蒙德又指着某个矮小的鼠脸男孩说:“那是六形人瓦拉米尔的崽儿。
记得瓦拉米尔吗,乌鸦大人?”
他记得。
“易形者。”
“是啊,他是个易形者,还是个恶毒的小畜生。
现在大概死了,仗打完后没人见过他。”
有两个男孩是女生假扮。
琼恩发现后,派罗里和大里德尔去把她们带来。
有个女孩还算温顺,另一个则又踢又咬。
这事可能不好收场。
“这两个也有厉害的爹?”
“哈!
瘦成这德行?
不大可能。
抽签选的吧。”
“她们是女孩。”
“是么?”
托蒙德坐在马上睥睨两人,“我和乌鸦大人打了赌,赌你们谁的老二大。
马上脱裤子,给我们看看。”
一个女孩羞得满脸通红,另一个则挑衅地回瞪。
“你不能动我们,臭死巨人的托蒙德,放了我们!”
“哈!
你赢了,乌鸦,她们没那话儿。
不过这小女生挺有胆色,将来会是个矛妇。”
他叫来自己人。
“在雪诺大人吓尿裤子前给她俩找几件女人衣服。”
“我需要两个男孩替换。”
“为什么?”
托蒙德抓抓胡须,“要我说,质子就是质子,你那把锋利的大剑一样能砍女孩的头。
父亲也心痛女儿,呃,大部分父亲。”
我担心的不是他们的父亲。
“曼斯唱过《勇敢的丹妮·菲林特》吗?”
“我不记得。
他谁啊?”
“一个女扮男装的黑衣人。
她的歌优美悲伤,但她的经历并不美好。”
那首歌的某些版本里,她的灵魂仍在长夜堡游**,“女孩只能送去长车楼。”
那里只有埃恩·伊梅特和忧郁的艾迪两个男人,两个他都信得过,其他兄弟他可不敢担保。
野人会意。
“你们这帮下流乌鸦。”
他啐了一口,“那好,再加两个男孩,会给你的。”
等九十九个质子都缓缓走过长城下的隧道,托蒙德推出最后一个。
“我儿子戴温。
乌鸦,你可得照顾好他,否则我炖了你的黑心肝来下酒。”
琼恩仔细打量男孩。
跟布兰一样大——若他没被席恩害死的话。
但戴温毫无布兰的乖巧。
他矮胖敦实,短腿粗臂,宽阔的红脸——根本是他爹小一号的翻版,长着浓密的深棕色头发。
“他做我的侍酒。”
琼恩向托蒙德保证。
“听到没,戴温?
可别自以为是。”
他又对琼恩说,“要不时好好收拾他。
小心他的牙,他咬人。”
他再次取下号角,举到嘴边,吹出长长一声。
这次,战士们开始前进。
他们人数远不止一百。
五百人,看着他们从树下钻出,琼恩暗中估算,或许上千。
只有十分之一的人骑马,但所有人都有武器。
他们背着兽皮和煮沸皮革包裹的柳条圆盾,上面有各种彩绘图案,如毒蛇、蜘蛛、断头、染血战锤、破碎头骨、恶魔等。
有些人穿着窃取的、凹痕累累的铁甲,都是从游骑兵尸体上扒来的部件。
其余的像叮当衫一样穿戴骨头。
所有人都穿着皮毛和皮革。
长发飞扬的矛妇混杂其间,看着她们,琼恩不禁想起耶哥蕊特,想起她发间跳跃的火焰,想起在洞穴中跟她赤身搂抱时她脸上的神情,想起她说话的声线。
“你什么都不懂,琼恩·雪诺。”
她无数次对他说。
一切恍若昨日。
“女士优先,”他对托蒙德说,“你应该先送母亲和少女来。”
野人首领狡黠地一笑。
“没错,我是应该,然后你们乌鸦就可以随时关门了。
先送几个战士过去看门,不挺好的吗?”
他咧嘴一笑,“我为你的马付了血钱,琼恩·雪诺,但不意味着连它的牙都不数。
别以为我和我的人不信任你,我们的信任是相互的、对等的。”
他喷口鼻息,“你想要战士,不是吗?
看啊,这不都是,每个能顶六只黑乌鸦。”
琼恩唯有苦笑。
“只要他们记得对付共同的敌人,我就知足了。”
“我承诺过,不是吗?
巨人克星托蒙德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他转身啐了口唾沫。
很多战士是之前那些质子的父亲。
其中一些人经过时冷酷地瞪着他,手指抚摸剑柄;另一些人则像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朝他微笑,琼恩·雪诺觉得有些微笑比瞪视更让人心慌。
无人下跪,但许多人发下誓言。
“托蒙德的誓言就是我的誓言。”
沉默寡言的黑发波罗吉宣称。
破盾者梭伦微微低头,近乎咆哮地说:“琼恩·雪诺,只要你需要,梭伦的战斧就是你的。”
红胡子王血格里克带着三个女儿,“她们都会成为好老婆,为丈夫生下血统高贵身强体壮的孩子,”他吹嘘道,“就像她们的爹。
她们可是塞外之王红胡子雷蒙的后裔。”
琼恩知道,自由民不关心血统,耶哥蕊特曾反复强调这点。
格里克的女儿们和耶哥蕊特一样生着火红的头发,但耶哥蕊特的又卷又乱,她们的又长又直。
火吻而生。
“三位公主,一位比一位可爱。”
他告诉她们的父亲,“我会关照她们,让她们面见王后。”
他猜测赛丽丝·拜拉席恩对她们会比对瓦迩态度好些;她们更年轻,似乎也更驯顺。
尽管她们的爹像白痴,但她们着实甜美。
“流浪者”豪德凭剑起誓,琼恩没见过那么破烂坑洼的剑;“海豹剥皮人”戴维因送他一顶海豹皮帽;“猎人”哈雷带来熊掌项链;“战士女巫”莫罗娜只在亲吻琼恩戴手套的手时摘下了鱼梁木面具,发誓为他效劳,说琼恩当她是男是女都可以。
类似的宣誓无穷无尽。
走过的战士都摘下身上的值钱物件,扔到事务官放在大门前的推车里。
琥珀饰物、金项圈、宝石匕首、镶宝石的银胸针、手镯、戒指,乌银杯和金酒杯,号角与角杯,一把绿翡翠梳子,一串淡水珍珠项链……
所有财物都交出来,由波文·马尔锡记录在案。
有人交出一件银鳞软甲,肯定是给某位大领主打造的。
另有人上缴了一把剑柄镶有三块蓝宝石的断剑。
他们还交出各种怪异的产品:用长毛象毛做的长毛象玩具,象牙雕的**,独角兽头骨做的头盔——还保留着独角兽角。
琼恩难以想象这些东西能在自由贸易城邦换到多少食物。
跟在骑手后面的是冰封海岸人。
琼恩注视着十二辆骨制大战车从面前挨个经过,发出和叮当衫一样的哗哗声响。
有一半战车是完好的,其他的把轮子换成雪橇——换过轮子的车平稳地滑过雪堆,带轮子的则不断沉陷。
拉车的狗令人生畏,有冰原狼那么大。
他们的女人裹着海豹皮,有些怀抱婴儿。
大点的孩子紧随母亲的脚步,看向琼恩的眼神,就跟手里的岩石一样黑暗生硬。
这群人有的戴鹿角帽,有的戴海象牙帽,琼恩立刻意识到,这两种人互相敌视。
几头瘦弱的驯鹿走在后面,大狗负责驱赶掉队者。
“小心那伙人,琼恩·雪诺。”
托蒙德警告他,“一伙蛮子。
男的坏,女的丑。”
他从马鞍上摘下酒袋,递给琼恩,“给,看不下去就喝这个,夜里还能暖身子。
别停啊,继续喝,你拿着吧,放开喝。”
酒袋里的烈性蜜酒呛得琼恩眼泪直流,有如丝丝火舌在胸膛蔓延。
他又痛饮一口:“就野人而言,‘巨人婴儿’托蒙德,你是个好人。”
“哈!
或许比大多数人好,但有些我自愧不如。”
太阳在蔚蓝晴空中爬升,野人络绎不绝。
临近正午,一辆牛车堵在隧道拐弯处,队伍被迫停下,琼恩·雪诺不得不亲自查看。
由于牛车把隧道塞得严严实实,后面的人威胁说要把车劈成两半,把牛就地宰杀。
车主及其亲属则发誓谁敢动手就得偿命。
最终在托蒙德和他儿子托雷格的协助下,琼恩制止了一场流血冲突,但道路堵塞了大半个小时。
“门大点儿才好。”
托蒙德跟琼恩抱怨,一边愁眉苦脸地看着乌云聚集的天空,“太他妈慢了,跟用芦管喝乳河水似的。
哈!
我要有乔曼的号角,使劲这么一吹,就能从废墟上爬过去。”
“梅丽珊卓烧掉了号角。”
“真的?”
托蒙德一拍大腿,大声咒骂,“她烧了上好的大号角,哎,真是暴殄天物。
那号角有一千岁,我们在巨人的坟墓里找到的,没人见过那么大的号角。
正因如此,曼斯才跟你说那是乔曼的号角。
他要乌鸦相信他有能力吹倒该死的长城,吹得你们下跪。
但我们没找到真正的号角,怎么挖都没用。
要能找到,七大王国所有的下跪之人夏天都有镇酒的大冰块儿用了。”
琼恩转过马头,眉头紧锁。
乔曼吹响冬之号角,从地底唤醒巨人。
记得那支大战号镶嵌着古老的金子熔铸的线条,内里镌有上古符文……
是曼斯·雷德骗了他,还是托蒙德扯谎?
若曼斯的号角是赝品,真正的号角在哪儿?
午后,太阳被云团遮住。
冷风吹起,天色渐暗。
“要下雪了。”
托蒙德严肃地宣布。
其他人也从厚厚的白云中看出兆头不妙,加快了行进速度。
人们的脾气火暴起来,摩擦不断爆发。
有个人想偷偷插到排了几小时的队列前头,结果被捅了一刀。
托雷格夺下伤人者的匕首,把两人都从队伍里揪出来,赶回野人营地,让他们从头排起。
“托蒙德。”
琼恩看着四名老女人推着一车孩子走向大门,“讲讲我们的敌人。
我想了解一切有关异鬼的事。”
野人抹抹嘴。
“不能在这儿,”他嘟哝道,“不能在长城这面讲。”
老家伙不安地看着白雪皑皑的森林,“你知道,它们如影随形,昼伏夜出。
这古老的太阳照耀时它们不现身,但离得不远。
影子永远都在,或许你暂时看不见,但它们永远在你脚下。”
“它们阻止你南下?”
“若是指正面交锋,没有。
但它们一直紧随其后,蚕食我的队伍。
我失去了太多斥候,掉队的和走散的也没再回来。
每晚我们会在营地外围满篝火。
它们不喜欢火,这点毋庸置疑。
可要是下雪……
不管大雪、雨夹雪,乃至冻雨,干木头就太他妈难找了,即便找到也点不着,而那寒气……
有几夜我们篝火孱弱,几乎熄灭,这样到早上就会找到死人,或者死人找到我们。
那夜托温德……
我儿子,他……”托蒙德别开脸。
“我懂。”
琼恩·雪诺说。
托蒙德转回头。
“你什么都不懂。
没错,我听说你杀了个死人,可曼斯杀了上百个。
人类能对抗死人,但等死人的主子来了,等白雾升起……
你怎么和雾战斗,乌鸦?
长利齿的阴影……
空气冰寒,吸到肺里像把刀……
你不懂,你不会懂……
你的剑能劈开寒冷么?”
我们走着瞧,琼恩回忆起山姆从古书中读到的信息。
长爪由古瓦雷利亚的火煅制而成,龙焰熔铸,咒语加持。
山姆说它是龙钢,比任何普通钢铁更结实、轻便、坚固、锋利……
但那是纸上谈兵,一切要在实战中检验。
“没错,”琼恩说,“我的确不懂。
诸神慈悲,我希望自己永远不懂。”
“诸神很少慈悲,琼恩·雪诺。”
托蒙德朝天空点点头,“乌云滚滚而来,天色又暗又冷,你的长城也不再哭泣。
看。”
他转身招呼儿子托雷格。
“骑回营地,叫那些老弱病残,懦夫懒虫啥的抬抬金贵的腿,赶紧行动。
谁要拖延,就烧了他见鬼的帐篷。
入夜前大门必须关闭,届时没过长城的,就祈祷在我逮着他前他先被异鬼带走吧。
听见没?”
“知道了。”
托雷格一夹马腹,疾驰回队伍末端。
野人络绎不绝。
正如托蒙德所说,天色越发暗了。
乌云满天,暖意消散,大门前愈加拥挤,人类、山羊和牛争抢道路。
他们不只着急,琼恩发现,他们还在害怕。
无论战士、矛妇还是掠袭者,都害怕那片森林,害怕穿行其间的阴影。
他们一心想赶在夜幕降临前,躲到长城背后。
一片雪花在空中飞舞。
接着又一片。
与我共舞吧,琼恩·雪诺,他幻想,你不久将与我共舞。
野人络绎不绝,连绵不断。
有些野人加快脚步,匆匆穿过战场。
其他人——老幼病弱——却走得太慢。
早上这片地覆了厚厚一层陈雪,白色雪壳足以反射阳光;现在成了一片棕黑泥泞。
凡是自由民经过的地方都踩得稀里哗啦:木轮,马蹄,骨头、兽角和铁做的雪橇,猪脚,靴子,公牛母牛的蹄子,硬足民黑黑的赤脚,各自留下印记。
湿滑的路面让队伍行得更慢。
“门大点儿才好。”
托蒙德再次抱怨。
傍晚将近,雪下个不停,好在潮水般的野人队伍只剩涓涓细流。
几缕青烟从林中的宿营地升起。
“是托雷格,”托蒙德解释,“焚烧死者。
总有些人一睡不醒,死在帐篷里——如果有帐篷的话——蜷缩着冻成一团。
托雷格知道怎么处理。”
托雷格从林中返回时,涓涓细流也只剩最后几滴,跟他一起骑马回来的是十几名装备矛和剑的战士。
“我的后卫。”
托蒙德咧开缺牙的嘴笑道,“你们乌鸦有游骑兵,我们也有。
我把这些人留在营地,以防在拔营前遭遇袭击。”
“他们是你最棒的人。”
“也是最糟的。
这些人全杀过乌鸦。”
只有一人徒步,身后跟着一只高大野兽。
一头野猪,琼恩看清,大得惊人。
那怪物有白灵两倍大,浑身裹着粗糙的黑毛,獠牙有成人手臂长短。
琼恩没见过这么大这么丑的猪。
带领野猪的人也不漂亮:身材笨重,眉头深锁,鼻子扁平,宽阔的下巴长满黑胡楂,小小的黑眼睛挤在一起。
“波罗区,”托蒙德转头啐了一口,“易形者。”
他莫名地感到这是个大麻烦。
白灵转过脑袋。
落雪曾遮盖野猪的气味,但他现在闻到了。
他跳到琼恩身前,露出利齿,无声咆哮。
“不!”
琼恩喝道,“白灵,坐下。
别动,别动!”
“野猪和冰原狼。”
托蒙德说,“今晚锁好你的野兽吧。
我会让波罗区管好他的猪。”
他瞥了眼黑乎乎的天空,“他们是最后一批,时间刚好。
我看这场雪要下一整晚。
该去看看这块冰对面是什么样了。”
“你先请,”琼恩告诉他,“我打算最后一个穿过冰墙。
我会与你共进晚宴。”
“晚宴?
哈!
这话我爱听。”
野人拨转**矮种马,伸手狠拍了下马臀,朝长城行去。
托雷格和其他骑手紧随其后。
他们在大门前下马,牵马通过。
波文·马尔锡多留了一会儿,监督事务官们把推车都推入隧道。
现在,长城外只剩琼恩和他的护卫队。
易形者在十码外停步,他的野猪喷着鼻息,前蹄刨地,一层雪末盖在它黝黑高耸的背上。
然后它哼了一声,低下头,半晌间,琼恩以为它要冲上来,两旁护卫也纷纷放低长矛。
“兄弟。”
波罗区道。
“你赶紧进去。
我们要关门了。”
“关吧,”波罗区说,“把门关好关紧。
他们来了,乌鸦。”
他露出琼恩所见最丑陋的笑容,向大门走去。
野猪跟在他身后,飞雪掩埋了足迹。
“终于结束了。”
罗里看着他们进入大门。
不,琼恩·雪诺心想,这只是开始。
波文·马尔锡拿着记满数字的写字板在长城南面等他。
“今天共有三千一百一十九名野人进入长城。”
总务长向他禀报,“其中六十名质子在用餐后已送往东海望和影子塔。
艾迪·托勒特带着六车矛妇返回长车楼。
余下的都在这儿。”
“不会久的。”
琼恩向他保证,“托蒙德打算一两天内就带自己的部众去橡木盾,其他人我们也会尽快安排去处。”
“你说了算,雪诺大人。”
波文·马尔锡生硬地回答,其语气似乎暗示自己若是总司令,会如何“安排”野人。
琼恩返回时的城堡已和早上的城堡截然不同。
长久以来,他所了解的黑城堡是沉寂阴暗的所在,寥寥无几的黑衣人犹如鬼魂,在这座曾容纳他们十倍人众的要塞废墟中游**。
一切皆已改变。
那些窗户前所未有的灯火通明。
陌生的口音在院落中交谈,常年只有乌鸦的黑靴子踩过的结冰小路上,如今自由民川流不息。
古老的燧石军营外,一群人在打雪仗。
玩耍,琼恩吃惊地想,成人像孩童那样玩耍,就像布兰和艾莉亚,或以前的我和罗柏那样互扔雪球。
然而唐纳·诺伊的老兵器库依然黑暗静谧,冰冷的锻炉后琼恩的房间一片漆黑。
他刚脱下斗篷,丹纳就探头进来,报告克莱达斯收到了信。
“让他进来。”
琼恩用火盆余烬点燃一根灯芯,又用灯芯点燃三根蜡烛。
克莱达斯粉色的眼睛目光闪烁,柔软的手掌握着一张羊皮纸。
“司令大人见谅,我知道您很累,但您说一有来信就得报告。”
“你做得很对。”
琼恩接过羊皮纸。
已至艰难屯,还剩六艘船。
恶浪滔天。
“黑鸟号”全军覆没,两艘里斯船在斯凯恩岛搁浅,“利爪号”进水。
形势严峻。
野人吃自己的死者。
森林中有死物。
布拉佛斯船长只愿载女人和孩子。
女巫指责我们是奴隶贩子。
抢夺“暴鸦号”的企图被击退,六名船员和许多野人死亡。
还剩八只渡鸦。
水中也有死物。
海上狂风肆虐,请求陆路支援。
“利爪号”上口述,哈穆恩学士执笔。
下面是卡特·派克张扬的签名。
“大人,情况很糟?”
克莱达斯问。
“糟透了。”
森林中有死物。
水中也有死物。
十一艘船起航,还剩六艘。
琼恩·雪诺卷起羊皮纸,眉头深锁。
长夜将至,他心想,我从今赶赴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