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阿季or阿许

我和美美回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李怼怼守在楼道口等我们。

我看着李怼怼的神色,忽然想起来昨天答应他交房租的事,心里咯噔一下,有点慌。我像罪人一样走过去,他瞥了美美一眼:“先上去休息。”

美美在回来的路上就像失了魂一样,一句话没说,现在也是,没有抬头看李怼怼,就直接上楼了。

我蹭着美美往楼上走,刚走了两步……

“苏小信。”

宛如高中时期班主任的点名,我觉得浑身的皮都紧了一下。

我很想选择性装聋,但背后的目光太冰冷,冷得让我无法忽视,我转头望李怼怼。

“过来。”他一转身,领着我往他屋里走。

我跟着李怼怼进了他的房间,一楼一户,虽然每天都从他的门口路过,但是我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房间。我走到门口,扫了眼屋内,和李陪陪那跟打过仗一样兵荒马乱的房间不同,李怼怼的房间竟然意外地……正常。

沙发茶几,饭桌书柜,简单简洁的装修,没什么多余的样式,但也不至像卫无常那样,什么东西都收得规规矩矩,一切都显得那么制度化。

他的房间里,小东西会散乱地放着,沙发上有穿过还没洗的一件衬衣,桌上还有剩下半杯水的水杯,整个房间非常有生活气息……

虽然透过卧室门还是能看到里面那个黑色的大棺材……但对于一个非人类来说,他的屋子算是正常得比较不正常的类型了。

“把门带上。”

李怼怼本来就穿着拖鞋,他走进屋,自己没换鞋,倒是顺手从鞋柜里给我拿了双拖鞋出来,放到我面前。

看着李怼怼在我面前弯腰放下拖鞋,我有点愣。

这……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把门带上”这四个字,未免显得有些暧昧。

“有……有什么你就在这儿说吧!”我把着门,像一根铁钉把门撑开,以一副壮士断腕的表情盯着李怼怼,“明人不说暗话,咱们之间没什么对话见不得人的。”

李怼怼直起身,金边眼镜背后细长的双眼盯着我,仿佛在盯着一个智障,满满的嫌弃。

“喊你关你就关,废话多。”一条黑影猛地从屋里蹿出,跳上我的手臂,在我手上借力一蹬,我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回手来,那黑影在我脖子上一绕,尾巴一卷“哐啷”一声就把我身后的门带上了。

黑狗从我肩上跳下,蹲在李怼怼脚边,舔了舔爪子,张嘴就是一口重庆话:“能到我主子屋里头来是你的荣幸,你还磨叽。”

我咬咬牙,捡了地上的拖鞋,冲黑狗的脑袋砸过去,它脑袋一偏,成功躲避,我换上一只拖鞋,抬着一只脚,跳进了李怼怼的客厅,将扔出的那只拖鞋穿上后,瞪了眼跳上李怼怼肩膀的黑狗:“迟早有天给你送到广东去,做一锅龙虎斗!”

黑狗十分讨打地给我吐舌头。

李怼怼没有理会我和黑狗的斗嘴,擦过我的肩膀,走到沙发上坐下,一只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一手端了水杯,喝了一口。他跷起了二郎腿,虽然穿着睡衣,但他姿势很大气。

而就是这样大气的姿势……竟然莫名地让我有一种,想凑到他那展开的手臂里坐一坐的冲动。

我甩掉脑子里这种奇怪的想法:“什么事?哦……”我想起来了,然后在兜里摸了摸,“我能交上这一个月的房租,之前欠的……嗯……情况有变。”

李怼怼放下水杯,不徐不疾:“没问你要租。”他抬起眼眸看我,“今天你和余美美出去找那日料店厨师了?

我点头。

“有确认吗?”

我琢磨了一下:“很奇怪,美美之前说听歌声能听出那人是不是美人鱼,但美美听了他唱歌,说他不是,而之后美美唱完歌后,那人又在门口等着美美,还有很多蛛丝马迹都指向那人是阿许,他好像也姓许,钥匙上的贝壳挂饰和美美的内衣是同一种贝壳……”

“哇,”黑狗插嘴,“这么有情趣。”

我看李怼怼:“可以让它先闭嘴吗?”

李怼怼:“闭嘴。”

黑狗的嘴像忽然被强力黏胶粘住了一样,任由它怎么努力张都张不开,它抱着它的嘴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打滚。看着它这么难受,我瞬间就舒心了不少。

“我看美美今天的模样,这事儿大概也认了十之八九了,那人应该是阿许吧,只是很奇怪,阿许当时受伤那么重,他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

李怼怼推了下眼镜,沉默着听我接着说:“就是那个阿许现在身边好像有了另一个‘美美’。”

“哦?”

“要走之前看到阿许和一个名字叫‘美美宝宝’的人打电话呢。”我叹息,“所以美美这不才这么失魂落魄地回来嘛。喜欢的少年终于活过来,却喜欢上了另一个人。”

李怼怼继续沉思了片刻:“或许不是那个少年呢。”

我一愣:“什么意思?”

李怼怼从茶几上的书本里抽出一张照片,照片好像是在晚上照的,光线昏暗,噪点多,所以让画面非常模糊。照片里的场景好像是在江边,江边似乎有个人,在往江岸边的岩石上爬,他头顶有一束工程照明的光打过,正好将他的下半身照亮,那是一条闪着光亮的鱼尾。

“重庆非人类委员会最近从路人手里买来的一张照片,疑似有美人鱼出现在重庆,这事儿刚压下来。调查员跟踪调查,跟踪这条美人鱼时被打伤,伤势不轻,这条美人鱼性情暴烈,下手狠辣,之后再没人见过他。委员会已经颁发通缉令了,B级。”

我愣愣地看着手中的照片,只觉这模糊的五官和日料店的那个厨师长得十分相像。

心情暴烈,下手狠辣……

“你的意思……”我拿着照片感觉震惊,“那个日料店的厨师很可能是阿季?”

李怼怼又喝了一口水:“所以问你们确认了吗?”他说,“如果真是美人鱼,他在我们委员会没有身份登记,可是得去重庆非委会坐坐的。如果他就是被通缉的美人鱼,还有笔保释费需要他上缴。”

“这事我得和美美说。”

李怼怼问我:“你确定?”

我想了想,点头:“说来有点残忍,但如果不是阿许,可能她就没有那么难过纠结,如果是阿许,不管是什么样,我觉得美美肯定都希望自己能帮阿许一把,去提醒他做个身份登记,还能再名正言顺地看他一眼呢。”

“嗯,那你去吧。”

“好。”我转身离开,拉开门的时候忽然顿了一下,我转头看还坐在沙发上的李怼怼,“你今天把我叫到你屋子里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事儿?”

“嗯。”

“你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和美美说?”

李怼怼看了我一眼:“你问这么多,是想在我屋子里多待一会儿?”

“谁……谁想在你屋子里多待啊!”我推门就出去了。关上李怼怼的门,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觉得这个吸血鬼真是奇葩极了,说得好像……我对他有什么想法一样。

我气呼呼地往楼上走了两步,忽然想到刚才我没问出答案的话。

李怼怼避开美美,单独拎我出来说这事……他难道是觉得自己平时怼人怼惯了,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对待受伤的人,所以在询问我的意见?

我回头往楼下看了一眼:“真是个别扭又傲娇的吸血鬼……”

不过,我好像隐隐约约感觉到了这个吸血鬼内心里,好像真的有一种叫作温柔的东西存在。

我敲响了美美的门,把江边美人鱼的事和美美说了,美美听了之后反应不是很大。

“那个被通缉的美人鱼,我不知道,但是日料店里的,肯定不会是阿季。”

我问美美:“你怎么肯定的?”

“第一次见的时候,那张脸足够让我震撼,而阿许已经死了的事情在我心里太根深蒂固了,所以会以为他是阿季。但是后来冷静下来,每天观察,那是不一样的。”

美美说:“阿季因为经常被虐打,会因为阿许的过错而被惩罚,所以他恨所有人,恨那对海盗夫妇,恨我,也恨阿许,他不会因为店里有小孩摔倒而给小孩送糖,也不会对同事那么温和地微笑。而且……他的手腕被戴了太多年的手铐,手腕的皮肤破损又结痂,破损又结痂,那伤口印记会一直在他的手腕上,像永远洗不掉的刺青。那个主厨手上没有……”

“那就是说……”

“嗯,我确定那是阿许。”美美说着这话的时候嘴角带着微笑,“他活过来了,小信你知道吗?他活过来了,只要知道这一件事,就足够让我开心了。好像多年来压在心里的石头终于被拿开了。虽然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虽然站在他面前的我,他也不认识了,但这些不重要。”

我看着美美,看着她在说不重要这三个字的时候,眼泪啪嗒啪嗒往地上掉。

“这些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我抱了抱美美,拍拍她的背,刚想安慰她,她忽然推开了我,说:“我要减肥。”

“啊?”

她盯着我,目光灼灼:“小信,我要减肥,我要变回以前的我。我要瘦下去。”

虽然美美以前说过这句话一百遍,但是这一次,我选择相信她。

“好!”我一拍胸脯,“来!我们一起!”

第二天一大早,凌晨五点,我醒了,不是因为要减肥,而是因为李怼怼催租。

“不要质疑我的职业操守!明天稿费一到,我立马就把欠的所有房租都还清!翻身做有尊严的租客!”

我的声音被做成了闹钟,挂在了我卧室窗台的晾衣杆上,凌晨五点的时候准时响了起来。

“明天稿费一到,我立马就把欠的所有房租都还清!翻身做有尊严的租客。”

我在被子里被这个声音喊得一个激灵,睁开眼睛,从被子里探出脑袋,迷迷糊糊,无比挣扎地扭头一看,李怼怼的手机套在手机套里,悬挂在晾衣杆上。屏幕闪着光,孜孜不倦兢兢业业地重复着我那晚的FLAG。

“翻身做有尊严的租客!”

“啊……”

你李怼怼还真敢这么玩啊!幼稚鬼!

我恨得咬牙切齿,任由闹钟响了一会儿,自己消停下来了,我把脑袋埋到枕头里,打算不管不顾地继续睡,毕竟习惯性熬夜的我昨晚两点半才睡觉,早上五点到九点是我睡眠的绝对黄金时间。

“不要质疑我的职业操守……”

我没有起床,也没有骂人,我只是被骂醒了,我从枕头里抬起头来,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长手长腿的大美人穿着一条海绵宝宝的三角裤,套了个小吊带,用蜘蛛人一样可怕的姿势,从隔壁窗台爬到我这边的窗台上。

我:“李陪陪……”

李陪陪瞪了我一眼,挂在窗户外面,恶狠狠地把李怼怼的手机从我的晾衣杆上扯了下来,没搭理我,三下五除二地先关了闹钟,才没好气地把手机丢到我**。

“自己的闹钟自己关啊!爸爸才上了班回来刚刚睡着,很累的好吗?”

“这不是我的闹钟……”我替自己辩解,顺带好心提醒,“爬得高的时候,你好歹穿个裤子……”

“**不是裤子吗?都是护裆的,你瞧不起它啊!”她反驳了我一句,显然根本不想再听我别的话,又自顾自地嘟嘟囔囔从窗户外面爬了回去。

八层楼的高度,破破旧旧的老楼,松松旧旧的晾衣杆……她像闲庭散步一样爬窗来给我关了个闹钟又走了。

说实话,我真的很佩服他们非人类的身体特质,但是转念想了想,我也蛮佩服我现在这样淡定的气质的。

我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打算继续我的黄金睡眠,然而我刚躺好,“咚咚咚”敲门声响起。

“小信小信,我们出去晨跑吧!”

我掀开被子,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光污染让整个城市几乎没有黑夜,即便是在待拆迁的老房子里。

我叹了口气,认命地起床,打着哈欠给美美开了门。

门口的美美一身运动装扮,虽然衣服有点旧,但看起来十分专业,她兴冲冲地问我:“怎么样?”好像生活忽然有了目标,美美的眼神都比先前要闪亮更多。

“很好,等我洗漱一下。”

我打开衣柜想和美美一样穿着运动装出去,然而我却悲哀地发现,我衣柜里居然是睡衣最多,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选了一件宽松的T恤和大学时期的运动裤,穿了一双帆布鞋,就和美美出去跑步了。

我没有查路线,但美美的路线却很明确,一路奔着时代天街的日料店而去。

我试图和她沟通:“美美……我们找空气好点的地方跑,这边全是大马路。”我说着,早班公交从我旁边呼呼开过,留下一路尾气。

“大马路?”美美视而不见,“这不是有绿化吗?”

“……”

我暗恨!早该想到,说着减肥,其实这条美人鱼就是项庄舞剑啊!

跟着美美一路跑跑停停一个多小时……

主要是美美在跑,而我负责喊停……

是,我承认我是运动中的弱鸡,但我一直以为美美也是啊!我真的是从来没看见过美美的脚步这么轻松愉快过,和先前磨蹭慵懒的步伐完全不一样。

我记得之前刚搬进居民楼来的时候问过美美,美人鱼上岸之后走路是不是真的会痛,当时美美和我说她很少和别的美人鱼接触,所以没有细问过别人,但是她自己走路是会痛的,时轻时重,她含糊地告诉我是因为当初切尾巴的时候不够完善。

以前我不知道这句“切得不完整”里面有什么样的过程,所以也没办法去想象她的痛,而现在我知道过程了,或许还是无法具体了解到她的疼痛,毕竟痛不在我身上,而我至少知道,她的痛足够让我心疼。

可她现在,多么轻快。

尽管……

我俩终于到了时代天街,七八点钟,路上行人不少了,几乎都是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而商场还没有开门,日料店自然也没有开。

美美给犹如死狗一样坐在路边的我买了瓶矿泉水。

我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才喘气说:“美美,我觉得,这样的作息不适合我。”我扶着我的小心脏,“其实我觉得我是吸血鬼的命,不小心投成了凡人的胎,大早上在马路边跑步,对我来说,有点……超负荷。”

美美看了我很久:“那我们明天下午跑吧。”

我握着水瓶的手,生理反应得有点颤抖:“还跑这条路吗?”

“还跑这条路。”

我又觉得喉咙干了起来。又仰头喝了一大口水,正想再和美美商量一下,忽然间,我看见美美眼睛一亮。我顺着她的目光往那方向一望。

神奇,在重庆这个3D魔幻城市,连自行车道都没有规划在马路上的地方,居然有人敢骑着自行车来上班。

这个主厨可以说很威风了。

不过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个主厨的山地车很帅,人也相当不错,堪称马路上一条亮丽的风景线。

美美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主厨也好似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刚过前面的红绿灯,目光一下就冲美美这方扫了过来,我看见美美立即站直了身体,紧紧地收着腹部。

主厨的车头微微偏了一下,险些撞上旁边的行人,他长腿一放,点地,站稳,与美美对视。

我能看到他们的目光穿过重重人海,碰触在一起。

然后主厨收回了腿,重新踩动自行车,向美美这边骑来。

美美指尖微微有些颤抖,她嘴角抽搐着,终于抽搐出来了一个微笑,但是主厨骑车过来,丝毫没有减速,带起一阵风,吹动了美美额前的头发……

擦肩而过。

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自行车链条搅动的声音在满是发动机与脚步声的城市中那么的突出,那人丝毫没有停滞地继续向前,唯一停滞的,好像是美美眼里灵动的光。

我矿泉水瓶里的水还有一点点。我递给美美,打断她可能有的复杂思绪。

“喝点水吧。”

她茫然地接过,像听命令一样喝完了水。

我把美美拖回了家,回去的路上,她就像个行尸走肉,也不笑了,也不吐槽我了,甚至连话也不说。

将她送到家,我在门口问她:“明天还去跑步吗?”

美美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到底还是点头:“去。”她仰头望我,正想说些什么,我抱了她一下:“那明天咱们下午去,三点。”

美美没有吭声,我感觉到她眼睛在我肩膀上磨蹭了一下。她垂着头:“小信你好好回去休息。”她推开我,自己进了屋。

我看着紧闭的房门,微微一声叹息,正是一转头,忽然听到对面的门“嘎哒”一声,一个弓腰驼背的白发老头子从门里走了出来。

“啊……”我愣了愣,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时空旅行者……万事难老爷爷,听说他之前都在各种时空里穿梭来去,从来没个人影。

“您好。”我和他打了个招呼,但他好像有点不开心,表情非常严肃地瞥了我一眼,我被他瞪得一怵,万分迷茫。

我……应该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得罪他的事情吧?

正在这时,他屋里忽然传来一声响动,我目光跃过他望向屋内,黑漆漆的屋子里窗户紧闭,一点光也没有,里面好像有人走动了一下,但因为太黑,我没看得真切,而下一瞬间,万事难立即将房门带上。

“嘭”的一声,好像情绪极度糟糕。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驼着背下了楼去。

我一头雾水。之前……没听说过万事难这个时空旅行者是个这么难相处的老头子啊……而且他这屋里……我有点好奇,但又不好意思贴门探听,便自己上了楼去,打算等以后问问李陪陪或者李怼怼。

我转身上楼,忽然间,又听到一声非常细小的“嘎哒”声。

我上楼梯的脚步一顿,微微侧头,往后面看了一眼。

万事难刚狠狠关上的房门,竟然在我转身的时候,开了一条门缝,漆黑的门缝里一片寂静,而这一瞬间,在我想太多的脑海里,这条细缝中,仿佛有了好多只看不见的眼睛,在暗处偷窥着我,观察着我……

我忍不住往后一退,却被阶梯绊倒,身体往下一坐,有个有力的手臂倏尔托住了我的后背,像一个顶梁柱,将我支撑了起来。

手掌的温度是我已经熟悉了的微凉。

我转头看他。

李怼怼也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