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土落棺
这一年,有个不幸的消失传来,有个亲戚去世了。
这个亲戚是堂伯,应该说是认的伯伯更准确,因为同一村,他与家父很要好,一起做过喃嚒佬,对我家有恩,因此我敬称他为伯伯。这伯伯也最喜欢我,说希望能在去世前见到我娶老婆。
问题就来了,我没有老婆,连确定的女朋友都没有。上次带晓凌回去,家里传了半年,后来迟迟不见再带晓凌回家,乡亲们就说,喃生被人家甩了,喃生做那行终究无妻。
我就纳闷了,泡妞未捷身先死呀。
伯伯病重了,家里捎话来让我回去见最后一面,阿坤都已经回去了,而且要我带个女朋友回去给伯伯看看,让他安心地去。
我有点束手无策,租个女朋友回去?没那路数,找不到货源啊。
找晓凌帮忙?唉,一来晓凌应该不肯,这事传出去了人家还怎么嫁人?二来村里都认为我被晓凌甩了,再带她回去,别人就会说她是吃回头草。我这么做也不磊落呀。
我脑海里搜索一下还有谁可以帮我。对,有个人好像暗恋我,书琴!找她看看,但是要避开晓凌才行。
我先到书琴的宿舍,没人。那她应该在化妆间。
我悄悄溜到化妆间,还好,只有书琴一个人在,在那儿拿着个模具在练习残脸妆。
我见没有其他人,在门口打个口哨,像做贼那样招呼书琴。书琴见是我,也很配合地悄悄摸出门口,小声地问:“喃生,啥事?”
我俩像特务那样交头接耳,我说:“书琴,有个事要你帮忙。”
书琴好开心,因为她喜欢我,而我从没找过她办事,现在我来了她能不开心?
书琴一个反手,门哐的一声关上了,我们傻傻地站在门外。书琴在里面藏汉子啊?用得着搞得比我更神秘吗?
“书琴,是这样的,我……我要回趟家,你……你能跟我回去不?”我看看左右无人,低声说。
书琴惊讶道:“喃,喃生,太……太突然了吧?我……我没心里准备啊。”
“不是,是这样的。我要带……带个女朋友回去。所……所以找你帮忙。”我很不好意思地说。
“那……那晓凌呢?”
“她?呵,她又不是我女朋友。”我故作不屑。
书琴好乐啊!一副久旱逢甘霖的样子,诡异地笑着,意思是我死定了,被她吃定了!
看着这个稍胖的妞,一说出口我就有点后悔了,得赶紧说明情况,别让人误会呀。
我正要解释,突然响起吱吱的推门声。
“书琴,你在里面藏汉子呀?”我问。
书琴有点扭捏,道:“没……没有啊。是……是组长。”
晓凌在里面?我慌了,死了,老天,求晓凌刚才什么都没听见。我们说话这么小声她不会听得到吧?
门打开了,晓凌站在门口。
“书琴,你们干吗呢?鬼鬼祟祟的。”晓凌问。
可能晓凌真没听到,书琴要淡定啊!唉,办事本不易,“**”更难啊!
书琴乐得得意忘形,居然对晓凌说:“晓凌,喃生要我做他女朋友,叫我跟他回家。”
我靠!真后悔找书琴,恨死这个胖女孩了!
晓凌先是一愣!呆呆地看了我几秒钟,她的眼睛在这几秒内,一下全红了,接着泪水盈眶。
“我,我……”我这时心都碎了。晓凌流着泪,冲了出去。
看着晓凌哭着跑了,我怒视书琴,“你……你乱说什么呢?”
书琴也很单纯,道:“不……不是吗?”
我扔下一句:“是你个头!被你害惨了!”
哎,只是租用下你嘛,何必要伤害我的晓凌呢?我撒腿就追!晓凌哭了,心疼死我。
我回到宿舍,晓凌没在。哪儿去了?偌大的火葬场她会去哪儿?
对,肯定是去她娘的坟了,每次她不开心都去她娘那儿,好像还没断奶似的。她二十年来一直把未曾谋面的妈妈作为精神支柱,好可怜的没有娘的娃娃。
我跑去墓地一看,果然,晓凌在她娘的坟前抽泣着。晓凌,误会啊,误会啊。死了的岳母,我又来拜访您了。
我悄悄靠近晓凌。她哭得真好看,因为她为我哭了。
我来到她身后,“晓凌,晓凌。”
晓凌红着眼说:“滚!找你新女朋友去。”
我厚着脸皮过去说:“我哪有女朋友,你才是我的女朋友。”
晓凌说:“滚!你有这么多女朋友呢,是不是要说成女朋友们才对?别把我当你的女朋友!”
“晓凌,你听我解释,不是那样的。书琴就是一根筋,你别听她胡说。”
“一根筋?一根筋不是好泡吗?”晓凌好像松动了。
“你以为我是韩国人啊!”我说。
“嗯?”
“爱吃泡菜啊。”我道。
晓凌被弄得哭笑不得。
“晓凌,真误会了。是这样的。”我说。
“不听,不听,不听!”晓凌捂耳,我知道女孩就这样,说不听其实是要听,说不要其实就是要。
我看着岳母的遗照,想:“我真没欺负你女儿呀。”
“晓凌,是这样的。听我说。”于是我把个中缘由和盘托出。
我说完后她问:“完了?”
我说:“嗯,就这样。”
“真的?”晓凌抬头问。
我说:“是真的。我对灯发誓,噢不,对太阳发誓。”
“不行,太阳会下山。对我娘发誓。”晓凌说。
“天啊,晓凌,你……你不用这样吧?怪瘆人的。”我说,“搞不好你妈跑出来找我算账,那……那不吓得我尿裤子?”
“我妈有什么瘆人的?她正看着呢。”晓凌是相信我了,就是要我发誓保证。
“得,我对阿姨起誓。”我没办法。
“呵呵,得啦,逗你的。你和我妈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晓凌看开了,女人的眼泪就像婴儿的夜尿,说来就来,说去就去!
我逃过一誓。
晓凌又说:“我怎么就不能跟你回去呢?怎么说我也去过啊。”
我道:“可……可你是好马呀,就我这种草,也不好意思再叫你吃啊。”
“马好心,回头的草也可以吃嘛。”
我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落地,道:“那谢谢你,好马。呵呵。”
“有条件!我是借给你,你别当真!我不会做你女朋友的。”晓凌说。
我很想说:“你就装吧。”
“可以,为了感谢你的大恩大德,我决定把五天的红包上交给你。”
“你说的!我妈听着呢。”晓凌说。
真够吓人的啊!
我说:“好。”
“走!我去和书琴说一下,不用劳烦她了。”晓凌起身说,“我真犯贱,抢的是什么活儿呀!”
我也起身,管它是什么活儿呢,对我有利就可以了。
一想起就要咽气的伯伯,连欣赏晓凌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想马上飞回去。
晓凌去给书琴说明情况了,书琴欲哭无泪。女人啊,啥都要,特别是面子,晓凌那副得意的模样分明流露出这样的意思,“书琴,你爱咋哭就咋哭,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
我带晓凌请好假,一起出门,我现在有钱了,直接打长途的士回村。
由于并不是喜事,我也无心耍闹,一路闷着回到村里。
一进村,发现村口剑拔弩张,好些年轻人像打仗一样围在路边。
“阿水,干吗呀?”我问路边的村民。
“喃生回来啦?呀,这是你老婆吧?”阿水问。我的虚荣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点头默认,而晓凌除了脸红一会儿,也没否认,点头跟大家打招呼。
“阿水,你们都干吗呢?”我又问。
“噢,是这样的,伯伯病危时,政府的人来了很多次,估计是坚决不允许土葬,你说人还没死就来盯着,是不是太过分?”
“有这回事?”
“这不,去年就挖走了一个。我们这次来,怎么都要保护好伯伯。
他们一来我们就赶他们。喃生,你快回去见伯伯一面,估计是熬不过今晚了。”阿水说。
我不禁眼圈红,亲人离去,最为伤心。我拉晓凌就往村里跑。
伯伯,喃生回来了,带女友回来了。
到了伯伯家,发现有一群人围着,我哭喊:“伯伯!”
大家纷纷让开说喃生回来了。伯伯听到我回来,一下就睁开了眼。
伯伯无妻女,但对全村人都很好,在村里最德高望重。
“喃生。”伯伯喊我。
“伯伯,你看,这是我女朋友,晓凌。晓凌,叫伯伯。”我说。
晓凌马上叫:“伯伯。”
伯伯的眼睛立马亮了起来,一下就精神了,坐了起来。大家都啧啧称奇。这就是回光返照,一回光了,命不久矣,对这个,我和我爹再清楚不过。
伯伯看着我和晓凌笑,说:“好姑娘,好姑娘啊!喃生,你得好好待人家。”
晓凌很通情达理,这时候尤其会迎合老人。
大家都说,喃生带回个好妻啊,伯伯不用死了啥的。
可是生命就像煤气瓶,没气的时候,摇摇瓶身或侧下瓶子,火会旺一下,没一会儿就又灭了,无法补救。是的,没过几分钟,伯伯说:“喃生,我存了点钱,你帮忙拿出来,和大家一起分了吧。我累了,要休息了。”
我从伯伯的枕头底下掏出了六捆钱,交给伯伯,可伯伯已经闭上了眼睛。伯伯永远休息了。
我扑在伯伯身上哭了,晓凌也哭了,大家都哭了。
伯伯安详地死去,也算是喜丧吧,只是平时烧别人的尸体从没感觉,现在自己身边的人死去,这种深深的悲痛,非笔墨可以形容。
我父亲向大家提议,用伯伯的钱给他搞个隆重的丧礼。他亲自挂帅和叔伯他们重操喃嚒这个旧业,大家都赞同。
我以为晓凌会害怕,她却说小时候在火葬场看过,也熟悉,我才不再顾虑。
阿水守村,村内我们火速准备,晚上就做法事,明天一早得下葬。
伯伯早就准备好的棺木板,在两个小时内就被木匠弄成了个简单的棺材,我和晓凌帮着着色。在我们这边,做棺材的木板有两种,一种是老人自备好的棺木板,这样的木板只能做薄棺;一种是临时伐松树锯成的木板,这种木板做出来的棺材比较重、不易抬,也不好上色。我们这儿的老人都有两个习惯:一个是自己在山上找个好的风水穴,我们叫假坟,死后埋进;还一个就是和配偶一起备棺木板。这样就会先伐木,一般是松木或杉木,有语说“晾起千年松,浸水万年杉”。杉木可放池塘泡十年八载,然后切成板再埋池塘底,死时即用。伯伯就是准备了棺木板的,所以杉棺很快就做出来。
我一层一层地涂,涂完棺身后,在棺的头端写了个篆体“寿”字,底端写个“禄”字。
一般自己做的棺材是方的,而外面卖的棺材手艺更精,雕刻啊啥都有,外圆内方,材料也多样,樟树、柳树什么的都有。我们自己用板钉的棺,简约而不简单。
我用心地涂完棺材,看着心里颇多感慨。有人在棺材内铺个伯伯用的毯子,放上一个枕头,这就无比温馨了。铺完后,大人们把已经沐浴更了寿衣的伯伯轻轻抬入棺里,伯伯有点驼背,就是躺不直,三叔只好再抱来棉被,把伯伯裹住,只露出一个脑袋。女的就拿来陪葬品搁在伯伯身边,有一小包米,有油盐,还有水果一个,碗筷一双,有红豆、绿豆等,代表五谷丰登,对,还有一个伯伯抽烟时爱用的小型烟筒。如果是古代,还会有金条、银元等,现代就没了,金钱都靠烧过去,天地通银行银票、支票都有,一烧到账,不用带现金过去。这就杜绝了盗墓的发生。
一切弄好后,大家相继来看伯伯最后一眼。我和晓凌披麻戴孝,当孝子孝媳妇,一直弄到八点多。
随着以爹为首的喃嚒团当的一声敲响警世钟,告知各路神仙,有人要上路了。
“喳!笃!噔!”哀乐响起,父亲的喃嚒歌词也念起:“阿哟,喃嚒,那个上路哟喂,铁马,冰河,那个入梦来咯哟喂……”我和晓凌跪在一边,即使你不想哭,这样的场景总能让人潸然泪下。
喃嚒一般分上、中、下三场,每场分节,半个小时一节,场中休息两个小时,节中休息半个小时。为什么?活人要休息,死者听戏也要休息啊,超度都得排队过奈何桥的。
到第二场时,晓凌累了,我把她扶回我家,安顿她休息。明天上坟她是不能去的,嫁出去的女人不能去上坟,未过门的媳妇也不能去上坟。
由于伯伯是孤寡人,三叔就不做起尸了,只是诵经、超度。我又一次置身于喃嚒场中,好多年没参加了,既熟悉又伤感。
喃嚒,就是一个人肉体、灵魂的最后一次演唱会。
半场时,我趴着睡了一会儿又醒来,而无论入睡与否,哀乐总是不绝于耳。梦里看见伯伯听着大戏在笑,我想那可能不是梦,而是真的。
对,我敢肯定那是真的,伯伯在托梦给我,他在那边很好。
天蒙蒙亮,快出太阳了,要上坟了。大人们都起来,最后集体一拜三鞠躬,烧香放鞭炮。
四个力士在棺材的四个角套上绳子,抬起出门。抬尸出门有讲究的,一般都是左脚在前。
抬着棺材走在路上,鞭炮不绝,冥纸不断撒,一个人拿着铃铛在最前面摇铃带路。跟来的人不多,除去力工,就十人左右吧。
清早来到坟上,棺材是不能碰到草木上的雾水的,因此走在向上的山道上,绳抬棺要改为肩扛,如果前夜下雨,墓坑积水的话,要跪着用勺子舀清里边的水才能落棺。
“管曲水来迟,山高日出晚”,我们来到山上惊扰一窝乌鸦后,天空才发亮。
三叔在前面继续摇铃,喊:“到!”
力士就把棺放在边上,有人去清理墓坑,里面没积水,但也得象征性地往外做舀水动作。
“起棺!”三叔号令,力士再抬起棺材。
三叔开始诵经:“南无阿弥陀佛,有神来兮,天灵地神通道……”
接着绕着坑一阵做法。
“落棺!生人转头,非礼勿视。”我们所有人遂背向棺材墓坑。
这时只有大力士和三叔在摆棺下坑。
良久,三叔道:“喃生,落土!”
一般第一抔土是由最亲的人放的,这任务也非我莫属。我背着身子手抓一抔土撒落棺上,能清楚地听到土石击棺声。然后力士就用铲子铲土埋盖,我们才可以转过身来看。
看着红棺被土一点点掩埋,那人身就完全地离开了阳间,土下为狱,逝者永生!
我悲怆万分。的确,应珍惜当下的世界,无论喧嚣、烦恼、不顺、贫富,与被土埋、被火葬相比,活着是幸福的。
也怪不得这么多人怕死后被烧,土埋确实是最能给人慰藉的,有吃的陪葬,有穿的盖的,有棺防水防潮,睡个三五年起棺后还可重见阳光。
上坟完毕,在回去的时候是不能原路返回的,得绕道回去。我们都闷闷地回到伯伯家,正是早餐时分。亲人去世期间的饮食必须有一顿素餐,以豆腐为主,有豆腐粥、豆腐脑等等,也可以有鸭,因为鸭子是扁嘴的,代表哭,鸡与鹅是圆嘴的,代表笑。鬼节时候吃鸭肉,过年过节喜事吃鸡肉、鹅肉就是这个道理。
在素餐中,我和晓凌得到大家的祝福,也有同龄人过来问“好马与回头草”的问题,晓凌脸红地低下了头。
这次回到家,父母比上次更开心,他们对晓凌很满意。郑秀文啊,美不胜收,人见人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