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疏离

陆尔豪抬眼看了看窗外,港城的暮色被霓虹灯染成一片模糊的暖昧。母亲王雪琴的话语,如同这窗外挥之不去的薄雾,笼罩了他十几年——“可云那丫头,嫁了户好人家,过得不错,你就别再惦记了。” 什么都是从妈妈口里知道的。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曾是他少年情殇的止痛药,也是将他蒙在鼓里十几年的帷幕。

可自从在妹妹依萍那里,惊鸿一瞥见到那个安静得近乎疏离的可云后,这层帷幕便被撕开了一道裂缝。裂缝之下,是汹涌的疑虑和不安。那个声音,那个想找可云问个清楚的声音,日夜在他心底喧嚣,却又被更大的恐惧死死压住。他害怕什么?害怕母亲的话是假的,更害怕母亲的话……是真的,而可云眼中可能流露的怨恨或漠然,会彻底击碎他多年来凭借那个“嫁得好”的借口才维持住的平静。

记忆里的可云,是鲜活的,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他记得她偷偷学写字时,笨拙地握着笔,鼻尖沁出细汗的专注模样;记得她在后院紫藤花架下,为他绣手帕时,脸颊飞起的红霞;更记得她听说他要远行时,那双瞬间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的大眼睛,里面盛满了毫无保留的依恋和哀愁。那个女孩,像一株迎着风雨顽强生长的雏菊,虽然卑微,却充满生机。

而那晚,在港城这次慈善晚宴上重逢的可云,却像一株被精心修剪过的温室兰草,优雅,得体,却失去了野性的温度。她穿着合身的藕色旗袍,颈间是一串润泽的珍珠,与人交谈时嘴角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眼神平静无波。她周旋于宾客之间,应对自如,甚至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洋人寒暄。这哪里还是他记忆中那个需要他保护的、怯生生的小姑娘?

尔豪几次想上前,脚步却像灌了铅。他看到她与依萍低声交谈,依萍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那是一种带着抚慰意味的、姐妹般的亲密。这一幕更是刺痛了他——依萍显然是知情的,她一直有意无意地阻拦他靠近可云,难道就是因为可云如今的境况,远比母亲说的不堪?她是在保护可云,还是在……保护他,不让他面对残酷的真相?

宴会间隙,尔豪终于鼓足勇气,端着一杯香槟走向可云。他喉咙发紧,预设了无数种开场白,却在她转过来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时,忘得一干二净。

“可云……好久不见。”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干巴巴的一句。

可云微微颔首,笑容客气而疏远:“是陆先生啊,好久不见。” 那声“陆先生”,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试图攀谈的勇气。她不再叫他“尔豪少爷”,更不是记忆中情浓时那声带着颤音的“尔豪”……这泾渭分明的称呼,划清了她与他之间的界限。

“你……这些年,过得还好吗?” 他几乎是艰难地挤出这句话,眼睛紧紧盯着她,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可云的笑容未变,像是戴着一张制作精良的面具:“劳陆先生挂心,一切都好。” 她的回答滴水不漏,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没有任何怨怼,也没有丝毫旧情,只有彻底的、令人心寒的漠然。

就是这种漠然,让尔豪的恐惧达到了顶点。他宁愿她哭,她闹,她指责,至少那证明过去的那些年、那些情分在她心中还有重量。可她没有。她就像对待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普通熟人,礼貌,周全,却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恐慌——难道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往,真的只有他一个人还念念不忘?难道母亲说的“嫁人”,让她彻底走出了过去,甚至……已经将那段感情视作不愿再提的负累?

恐惧攫住了他。他害怕那个呼之欲出的真相,会颠覆他十几年来的认知,会让他不得不直面自己当年的懦弱和无能,会让他连最后一点借着“她过得幸福”而自我安慰的资格都失去。他不敢问了。所有的疑问,在可云这副无懈可击的、成熟稳重的、与他记忆中少女截然不同的模样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那么可笑。

晚宴在看似融洽的气氛中结束。可云从容地与众人道别,经过尔豪身边时,依旧是那个标准的、疏离的微笑:“陆先生,再会。”

尔豪站在原地,看着她坐上黄包车,身影消失在港岛迷离的夜色里。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有勇气追上去。他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疑问,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凝望。

他忽然明白了依萍为何阻拦。或许依萍早就看清,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有些伤口,结痂了,就不要再撕开;有些人,走远了,就不要再追回。强行追问,不过是徒增尴尬与伤痛,或许对可云而言,平静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过去种种,早已不愿再提。

只是,那个活泼女孩的影子,与眼前这位优雅却陌生的妇人,在他心中不断交叠、撕扯。他知道,有些事,可能永远没有答案了。母亲的话,成了一个他既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魔咒。而可云的变化,则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隔绝在了她的世界之外。

窗外,夜更深了。陆尔豪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心中那片因可云而起的迷雾,非但没有散去,反而变得更加浓重,带着无尽的怅惘和一丝解脱般的无力感。或许,不知道,才是最好的结局?他默默地想着,将杯中早已凉透的酒,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