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假说:在分数从1到10的李克特量表(1)上,杰里米对时机的把握绝对是负50,而且平均的标准误差不超过0.2。
第37号货架里的醋盐味薯片已经卖光了,老实说,奥丽芙觉得这根本说不通,因为她在晚上8点进来的时候,还偷偷向休息室里的自动售货机那儿看了一下,当时机器里还剩下至少一袋她想要的薯片。她清楚记得她拍了拍牛仔裤屁股上的口袋,然后摸到四个25美分硬币后的那种狂喜。她还记得她很期待那个时刻的到来,应该是在两小时以后,到时候她预计会完成三分之一的工作,那样她就可以奖励自己一袋四楼的自动售货机里当之无愧的至尊零食了。然而真到了她可以领取自己奖励的时候,却连一袋薯片都没有了。可问题是奥丽芙已经把她那几个宝贵的硬币塞进了投币口,而且她实在太饿了。
她选择了24号(Twix巧克力(2))——尽管远远不如她的醋盐味薯片,但也还说得过去——接着响起一个沉闷又令人失望的重击声,巧克力掉进了自动售货机底部的取物口。她弯腰拿出她买的巧克力,略显失望地盯着它那金色的包装纸在她的手中闪闪发光。
“你要是醋盐味的薯片就好了。”她对着它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恨。
“给你。”
“啊啊!”她吓了一跳,立刻转过身来,把双手放到身前,摆出防御的姿势——甚至也可能是攻击的,却发现休息室里出现的只有亚当一个人,他正坐在中间的一张小沙发上,似乎正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她戒备的姿势慢慢放松下来,然后把双手抱在胸前,想让自己突然加快的心跳回归正常:“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五分钟前?”他平静地看着她,“你进来的时候我就在了。”
“那你怎么没吭声呢?”
他歪过脑袋:“我也想问你这个问题来着。”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试图从恐惧中恢复过来:“我没看见你,你为什么会不声不响地坐在黑屋子里呢?”
“灯坏了,老问题了。”亚当拿起他的饮料——那是一瓶写着“赛拉菲娜”的可乐——多少有些滑稽,奥丽芙记得他有一个叫杰斯的研究生,曾经抱怨过亚当是严格禁止他们把食物和饮料带进他的实验室的。他抓起一个放在垫子上的东西递给奥丽芙:“给你,剩下的薯片归你了。”
奥丽芙眯起眼睛:“是你。”
“我怎么了?”
“是你偷了我的薯片。”
他的嘴巴弯出一个弧度:“抱歉,剩下的给你了。”他往包装袋里瞄了一眼,“我没有吃掉很多,我想应该没有。”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向沙发走去,在有些迟疑地接过那个小袋子后,坐到了他的旁边:“那就谢谢你了。”他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饮料。在他向后仰头的时候,奥丽芙试着不去盯着他的喉咙看,所以她把视线转移到自己的膝盖上:“你在晚上——”奥丽芙瞟了一眼时钟,“——10点27分的时候还要摄入咖啡因吗?”想想看,鉴于他平时总是充满活力的样子,他根本就不该摄入任何咖啡因。不过如今他们每周三都要一起喝咖啡,而奥丽芙就是促成这件事情的人。
“我害怕自己睡太多。”
“为什么这么说?”
“我需要给一个截止时间是周日晚上的研究补助项目做一组最后的分析。”
“哦,”她往后一靠,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我还以为这种事情会有手下替你完成。”
“事实上,要求你的研究生替你开夜车是会被人力反对的。”
“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那你又在干什么?”
“在写要交给汤姆的报告。”她叹了口气,“我明天就要发给他了,可有一段我就是不……”她又叹了口气,“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重做了一些实验分析,可我做分析的设备实在是……唉。”
“你和艾塞古尔说过吗?”
艾塞古尔,他是这么称呼阿斯兰教授的。当然了,他是她的同事,又不是她的研究生,所以他叫她“艾塞古尔”是合情合理的。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叫她了,奥丽芙也不是第一次才注意到这件事,只不过在他们单独坐下来聊天时,这种差异其实是很难被忽略的。亚当是老师,而奥丽芙显然不是,他们完全是不同世界的人,真的。
“我说过,但我觉得实验室已经没钱去买更好的设备了。她是个很棒的导师,只不过……她丈夫去年生病了,所以她决定提前退休,感觉她现在也不太关心实验室的事情了。”奥丽芙揉了揉她的太阳穴,她觉得自己的头要开始疼了,但前面还有一个漫长的夜晚在等待着她,“你会把我和你说的这些告诉她吗?”
“当然。”
她抱怨道:“千万别!”
“可能还要把你向我索吻,诱导我加入你假约会的秘密计划,还有最重要的关于防晒霜的事都告诉她。”
“天哪,”奥丽芙弯下身子,把脸埋在膝盖上,伸出手抱在头上,“天哪,防晒霜。”
“是啊,”因为被手挡住了,所以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闷闷的,“是啊,是有点儿……”
“尴尬?”她提醒道,她直起身子,做了个鬼脸。亚当正看向别处,她也不知道他脸红的样子是不是她想象出来的。
他清了清嗓子:“和别的事情比起来是有点儿。”
“对啊。”还有其他的事情,很多都是她不愿意提及的事情,因为她所认为的其他事情和他所认为的其他事情显然是不同的,他所认为的其他事情可能是“糟糕的”“痛苦的”和“有被冒犯”,而她所认为的……
“防晒霜的事会出现在《第九条》的诉讼书里吗?”
他扯了一下嘴角:“那就写在第一页,非双方自愿的防晒霜涂抹事宜。”
“拜托,是我把你从基底细胞癌的魔爪里拯救出来的。”
“其实是打着SPF的幌子在我身上**。”
她用Twix巧克力猛地拍了他一下,他略微有些闪躲,这让她觉得特别好笑:“嘿,你要来一半吗?因为我打算承包你剩下的所有薯片。”
“不了。”
“你确定?”
“受不了巧克力。”
奥丽芙盯着他,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愧是你,不是吗?所有好吃的、可爱的,还有让人感到安慰的东西你都讨厌。”
“巧克力很恶心。”
“你只想活在由黑咖啡和原味奶酪贝果组成的黑暗又苦涩的世界里,偶尔再来点儿醋盐味的薯片。”
“但显然你才最喜欢那些薯片吧……”
“这不是重点。”
“——而且我很高兴你记住了我点过的东西。”
“这并不难,因为你总是点一样的东西。”
“最起码我从来都没点过那种叫作独角兽星冰乐的东西,小鬼。”
“那个特别好喝,味道就像彩虹一样。”
“不过是糖和一些食用色素而已。”
“那可是整个宇宙里我最喜欢的两样东西。对了,谢谢你买给我。”尽管奥丽芙一直在忙着做汤姆的报告,因而没能跟亚当说上几句话,她承认这多少让她有些沮丧,但独角兽星冰乐为这周三的假约会带来了美好的享受。
“不过话说回来,汤姆他人呢?只有咱们两个在周五的晚上埋头苦干吗?”
“出去了,我觉得应该是去约会了。”
“去约会了?他女朋友住在这儿吗?”
“汤姆有很多女朋友,而且在各地都有。”
“有没有假的?”她笑容满面地看着他,可以看出他也非常想笑,“我要付你50美分吗?来买你的半袋薯片?”
“你还是留着吧。”
“太好了,那大概是我月薪的三分之一呢。”
他终于被她成功逗笑了,而且——变化的不仅仅是他的表情,他们所在的整个空间都发生了改变。奥丽芙需要极力控制自己的肺,才能让它不要突然罢工,她需要持续地吸入氧气,好让自己不要迷失在他眼角出现的几条细纹和他脸颊正中的小酒窝里。“很高兴知道原来我毕业这么多年以来,研究生的工资就没再涨过。”
“你读博士的时候也是靠方便面和香蕉活下来的吗?”
“我不喜欢香蕉,但我记得我吃了很多苹果。”
“苹果很贵的,你在金钱方面也太挥霍了。”她歪过脑袋,不知道该不该问那件她特别想知道的事,尽管她告诉自己这么问可能并不合适,可她还是问了出来,“你今年多大?”
“三十四。”
“哇哦。”她以为他比三十四岁更小,或者更大,或者,她根本就认为他是存在于一个永恒维度中的人,所以在听到一个具体的数字时,她觉得实在是太奇怪了。他出生在一个特定的年份,比她出生的那年早了将近十年。“我二十六。”奥丽芙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主动提起这个,他根本就没有问她,“去想象你曾经也是个学生,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
“是吗?”
“嗯,你上大学的时候也像这样吗?”
“像哪样?”
“你懂的,”她对他眨了眨眼睛,“充满敌意,而且难以接近。”
他瞪了她一眼,但她已经变得不再把它当回事了:“其实,当时的我可能比现在更糟。”
“我就知道,”当她把身体向后靠,并且开始准备搞定她的薯片——那个整个自动售货机里她最想要的零食的时候,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阵短暂而自在的沉默,“那现在有变好吗?”
“什么?”
“这个,”她不自觉地在自己周围打了一个手势,“学术界。你研究生毕业以后,它有变好吗?在你当了老师以后?”
“没有,天哪,没有。”他看起来真的有被这种设想吓到,这也太好笑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留下来?”
“不清楚,”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奥丽芙无法解释的东西,但——也并不奇怪,因为关于亚当·卡尔森,她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他很讨厌,但也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深度,“可能是沉没成本的谬误吧,一旦你在这件事上投入很多的时间和精力,那你就很难再走出去了。”
她“嗯”了一声,思考着他刚才的话:“曾经有个人跟我说过,学术界花了大量经费,却没有得到什么具有重要意义的伟大成果,所以你需要找到一个真正能让你坚持下去的理由。”她想起在洗手间遇到的那个男人,想知道他现在会在哪里,他有没有顺利毕业,他记不记得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有一个女孩不知为什么,经常会不经意地想起他们曾经偶然的邂逅,“不过,听到他这么说,还是挺让人沮丧的。我知道研究生院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痛苦的,而且在周五的晚上看到已经有终身教职的老师也在这里实在太让人难过了,像你这样的人原本应该,我不知道,或许应该躺在**看着网飞的电视剧,或者和你的女朋友共进晚餐——”
“难道你不是我的女朋友吗?”
奥丽芙笑了起来:“又不是真的。”可既然都说到这儿了,你到底为什么没有女朋友呢?因为我越来越弄不明白了,除非你根本就不想找,或许你只喜欢一个人待着,就像你一直表现出来的那样。而我来了,在你身边烦着你,我本该把我的薯片和糖果直接塞进口袋,马上回到我那些烦人的蛋白质样本前,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你身边实在太舒服了,尽管不知道为什么,但我已经深深地被你吸引了。
“你会待在学术界吗?”他问,“等你毕业以后。”
“可能会,也可能不会,”他微笑起来,而奥丽芙大笑着说,“我还没有决定。”
“好吧。”
“只是……这里有我喜欢的东西,我喜欢待在实验室里,喜欢做研究,每次提出新的研究想法,都会让我觉得自己正在做的是件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可如果以后打算走学术这条路的话,那我还要做很多别的事情,那些事情是我所……”她摇了摇头。
“别的事情?”
“对,主要是一些公关之类的东西,像申请经费,然后说服别人资助我的研究,建立人脉对我来说简直就是地狱一样的存在。还有公开演讲,甚至是那种需要取得别人好感的一对一的谈话,这对我来说都是非常困难的。每到这种时候,我的脑袋就会爆炸,整个人都会僵在那里,所有人都在看着我,准备对我指指点点,我的舌头也不听使唤了,然后我就由衷地希望我可以原地去世,整个世界也可以随之毁灭,还有——”她发现他在微笑,于是愁眉苦脸地对他说,“反正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就行。”
“如果你愿意的话,你是可以做些事情的,只要多练习就好了,比如让你的思路更有条理之类的。”
“我知道,我试着这么做了——在和汤姆见面以前我就做了准备,可当他问了我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时,我还是结结巴巴,像个傻子一样。”后来是你帮了我,帮我整理思路,甚至不动声色地就帮我摆脱了困境,“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我的脑子坏掉了吧。”
他摇了摇头:“和汤姆见面的那次,你表现得非常好,尤其是你当时还被迫坐在你假男友的旁边。”她并没有指出正是因为他的存在才让事情变得好了起来,“汤姆显然被打动了,这可是个不小的壮举,如果说有人把它搞砸了,那也肯定是他。对了,他那么做我真的很抱歉。”
“他做了什么?”
“强迫你说起自己的私生活。”
“哦,”奥丽芙移开视线,看向自动售货机发出的蓝色的光,“没关系,都过去很久了。”听到自己继续往下说,她觉得很惊讶,她居然感觉自己想要继续说下去,“那是我上中学时的事了。”
“那确实……很小。”他的语气中有些特别的东西,也许是因为没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也许是因为没有过多的同情,她反而奇怪地感到安心。
“我那时十五岁。那天我和妈妈在那里,只是……我甚至不知道是怎么发生的。皮划艇。我当时想养一只猫。我们在争论倒垃圾的事,她说垃圾桶已经溢出来的时候,我就不应该再往上面丢垃圾,而是要把它们拿出来。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她确诊了,三周以后她就——”她无法继续说下去,她的嘴唇、她的声带和她的心都无法组织出那几个词了,所以她把它们吞了下去,“儿童保护机构不知道要怎么安置我到成年的那天。”
“你爸爸呢?”
她摇了摇头:“我连他的照片都没见过,我妈说他是个浑蛋。”她轻声笑道,“我从来不倒垃圾的基因就是从他们的家族遗传过来的,而且我祖父母一辈的人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因为显然我身边的人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做的。”她试着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出来,她真的努力想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悲惨,甚至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就是……只剩我自己了而已。”
“那后来呢?”
“在寄养家庭待到十六岁,然后我就获得自由了。”她耸了耸肩,不愿再回想下去,“如果能早点儿发现就好了,哪怕早几个月都好——那她可能就会活下来了。手术和化疗可能真的有用,而且我……我一直很擅长研究科学这件事情,所以我觉得至少我能做点儿什么……”
亚当把手伸到口袋里找了一会儿,随后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巾。奥丽芙疑惑地盯着它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的脸颊不知为什么已经被打湿了。
啊。
“亚当,你刚刚是要给我一张用过的纸巾吗?”
他抿起嘴:“可……可能吧,我只是一时被吓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她破涕为笑,接过他那张不怎么平整的纸巾,擤了擤鼻子。既然他们都接过两次吻了,用同一张纸擦鼻涕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对不起啊,我平时不是这样的。”
“怎么样的?”
“爱哭。我……我不该说这个的。”
“为什么?”
“因为,”这很难解释清楚,每次谈到她的妈妈,她就会变得既悲伤又感性,这就是她几乎从来不提这件事的原因,也因此,她才会对癌症深恶痛绝,它不仅夺走了她最爱的人的生命,也让她人生中那些最幸福的瞬间变成了噩梦一样的存在,“它让我想哭。”
他微笑道:“奥丽芙,你可以聊这件事,而且你也要允许自己哭。”
她能感觉出来,他是认真的。她可以一直聊她妈妈的事情,不管聊多久,他都会一秒不落地用心听下去,可她并不确定自己已经做好了畅所欲言的准备,所以她耸了耸肩,试着换个话题:“无论如何,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做着自己喜欢的实验室的工作,而且基本上也不怎么理会其他的事情,像是文献摘要、学术会议、人际交往、教学工作、被拒绝的经费申请,”奥丽芙指着亚当的方向,“还有被否掉的论文提案。”
他扬起嘴角:“你的实验室同学还在为难你吗?”
奥丽芙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他本来就不怎么喜欢我,但也无所谓了,他会恢复过来的。”她咬了咬嘴唇,“我对那天晚上的事很抱歉,我太没礼貌了,你完全有发脾气的权利。”
亚当摇了摇头,“没关系,我能理解。”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就是不想要一支三流的千禧一代的科学家队伍。”
“我可没用过‘三流的千禧一代的科学家’这种词。”
“不过也差不多,我还是觉得你在提反馈意见的时候,不需要那么苛刻,即便你更委婉地提出你的批评,我们也能明白你的意思。”
他转过来,看了她好一阵,才点了一下头:“记下了。”
“那你以后可以不那么严厉吗?”
“不大可能。”
她叹了口气:“我说,我要是真的因为假约会这件事情失去了所有的朋友,走到所有人都讨厌我的那一步,到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理我,你就得每天陪着我,我还会一直不断地骚扰你,那你还会觉得刻薄地对待这个专业的所有研究生是件值得的事吗?”
“当然了。”
她又叹了口气,这次脸上却带着微笑。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虽然可能有些唐突,但她觉得很自然——也许是因为他们对如何在需要秀恩爱的场合下表现自己早已驾轻就熟了,也许是因为他们一直在谈论的事情,也许是因为夜已经深了。亚当……好吧,他并没有表现出介意的样子,他就在这里,在她的太阳穴下,从他黑色的棉质卫衣里透出安静、自在、温暖而可靠的力量。她静静地靠了他好一会儿,然后听到他打破了沉默:
“对于让格雷格修改论文提案的事情,我并没有觉得抱歉,让我觉得抱歉的是这件事把你也牵扯了进来,让你无辜被骂。而且只要我们的关系还在继续,这种事情就有可能再次发生。”
“好吧,我也要为短信的事向你道歉。”她再次说道,“不过你真的很好,即使你充满敌意又难以接近。”
“谢谢夸奖。”
“我要回实验室了,”她站起身来,抬起一只手,按了按自己脖子的根部,“看来我那个灾难性的印迹是不会自行修复了。”
亚当眨了眨眼,眼中闪过一丝光亮,就好像他没想到她会这么快离开,就好像他希望她再多待一会儿:“为什么是灾难性的?”
她抱怨道:“就是……”她拿出手机,轻点了一下起始键,找出最新拍摄的一张蛋白质印迹(3)的照片。“看到了吗?”她指着靶蛋白(4),“这里——它不应该……”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确定起始样本是没问题的?还有凝胶?”
“对,我认为是没问题的,不会过黏,也不会过干。”
“那问题可能就出在一抗(5)上了。”
她抬头看着他:“你这么觉得?”
“嗯,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先检查一下稀释液和缓冲液,如果都没问题的话,那也可能是不稳定的二抗(6)出了问题。如果还是不行,你就来我的实验室,你可以借用我们的,其他的设备和用品也是一样的,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直接找我的实验室负责人就可以。”
“哦,哇哦,谢谢。”她笑了,“好的,我现在真的有点儿后悔没让你加入我的论文指导委员会了,可能有关你特别凶残的传言被过分夸大了。”
他扯了一下嘴角:“也可能是你把我最好的一面激发出来了呢?”
她咧嘴一笑:“那或许我就该留下来,然后把系里的所有人从你的坏脾气里拯救出来?”
他瞥了一眼她手上的蛋白质印迹的照片:“既然这样,那你一定没法很快毕业了。”
她喘着粗气大笑道:“我的老天,你刚才——”
“客观地——”
“这是最无礼、最卑鄙的事——”她大笑起来,一手捂着肚子,一手对他摇了摇食指。
“——基于你的印迹——”
“——任何人永远都不可以对一个在读的博士生这样说,永远不可以。”
“如果真的让我放手去做,我绝对能想出更卑鄙的事。”
“行了,绝交吧。”她希望自己的脸上没有挂着笑容,那么也许他就会严肃地对待她的话,而不是用那种充满耐心又饶有兴致的表情看着她,“说真的,尽管我们的曾经还是很美好的。”她站起身来要走,装出一副很生气的样子,但他抓住她运动衫的袖子,轻轻地拉了拉,于是她再次坐了下来,挨着他坐在狭窄的沙发上——或许他们挨得比之前更近了。她继续瞪着他,但他显然不为所动,仍然温柔地看着她。
“其实五年多才毕业也没什么不好的。”他用安抚的语气说。
奥丽芙哼了一声:“你不过是想让我永远留在你身边,直到你的《第九条》诉讼书变成有史以来最庞大、最翔实和最有说服力的那一个。”
“其实这就是我一直以来的计划,这也是我突然亲你的唯一原因。”
“哎呀,别说了。”她把下巴埋进胸口,咬着自己的嘴巴,希望她像个白痴一样咧嘴傻笑的样子没有被他发现。“嘿,我能问你一件事吗?”亚当充满期待地看着她,这个表情最近经常表现在他的脸上,于是她继续说,声音变得很柔很轻,“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
“做什么?”
“假约会。我知道你想让自己看上去不再有潜逃的风险,可是……你为什么不真正地去找个人约会呢?我的意思是,你也没那么坏。”
“这个评价好高啊。”
“不是,拜托,我想说的是……从假约会里你的表现来看,我敢肯定有很多女人……好吧,一些女人是会想和你进行真正的约会的。”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手里抠着自己牛仔裤膝盖上裂开的洞,“咱们是朋友,虽然一开始不是,但现在是了,所以,你可以跟我说。”
“咱们是吗?”
她点了点头。是的。是的,我们是。拜托!“好吧,虽然你提到了毕业时间,这的确打破了维系我们学院友谊的神圣原则,但如果你告诉我现在这样要比你去找个真正的女朋友更好,我就考虑原谅你。”
“确实更好。”
“真的?”
“是的。”他似乎很诚实地答道。他的确很诚实,亚当不会撒谎,在这一点上,奥丽芙完全可以赌上她的生命作为担保。
“可为什么呢?难道你很享受隔着防晒霜被抚摸?还是很珍惜向学校的星巴克捐上大几百块的机会?”
他淡淡一笑,然后收起了笑容。他同样也没有看向她,而是望着她几分钟前丢在桌上的皱皱巴巴的塑料包装袋。
他吞了一下口水,她看到他的下巴动了动。
“奥丽芙,”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想你应该知道——”
“啊!我的妈呀!”
他们俩都吓了一跳,奥丽芙比亚当受到的惊吓更大,她转身看向休息室的门口,杰里米站在那里,正用一只手夸张地捂着自己的胸口:“你们吓死我了,你们在这黑黢黢的地方坐着干吗?”
那你来这里干吗?奥丽芙很想不客气地反问他。“只是闲聊几句。”她说。尽管这样并不能很好地描述此刻正在发生的事情,然而她却不能确切地说出原因所在。
“你们吓死我了。”杰里米有点儿嗔怪地又重复了一遍,“小奥,你不是在写你的报告吗?”
“对啊。”她偷瞄了一眼旁边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亚当,“我就是出来透口气,其实我这就打算回去了。”
“哦,酷,我也一样。”杰里米微笑着往自己实验室的方向指了指,“我得去隔离一群还没有**过的果蝇,在它们还没有**之前,知道吗?”他挑了挑眉毛,奥丽芙勉强挤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假笑。通常来说,她是很喜欢他的幽默感的,不过只是通常来说,此时此刻,她真的希望……她也不确定自己希望怎样。“小奥,你要一起回去吗?”
不要,事实上,我在这里挺好的。“好啊。”她不情愿地站了起来。亚当也跟着站了起来,收拾了一下他们刚才用的包装袋和空瓶子,分类丢进了回收垃圾箱里。
“祝你度过愉快的一晚,卡尔森教授。”杰里米站在门口说。亚当只是向他略微点了一下头,那双眼睛再次变回了难以解读的状态。
我看那就这样吧,她想。她不知道为什么胸口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可能只是因为她累了,或者只是吃得太多了,也可能是还没有饱。“回头见,亚当,对吧?”她喃喃道,然后向门口走去,准备离开这个房间。她把声音压得很低,所以杰里米基本上听不到,也许亚当也没有听到,因为她并没有听到他的回应。然而,当他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感受到他的指关节轻轻擦过她的手背:
“晚安,奥丽芙。”
(1) 李克特量表(Likert scale),由美国社会心理学家李克特于1932年在原有的总加量表基础上改进而成的。该量表由一组陈述组成,每一陈述有“非常同意”“同意”“不一定”“不同意”“非常不同意”五种回答,分别记为5、4、3、2、1,每个被调查者的态度总分就是他对各道题的回答所得分数的加总,这一总分可说明被调查者的态度强弱或其在这一量表上的不同状态。
(2) 特趣巧克力,玛氏公司旗下品牌。
(3) 蛋白质印迹(western blot),检测、分析特定蛋白质的生物学检测技术,用于确定样本中特定蛋白质的特性、大小和丰度。
(4) 靶蛋白(target protein),由生物活性化合物处理和控制的功能性生物分子。
(5) 一抗(primary antibody),能和非抗体性抗原特异性结合的蛋白,以大鼠、小鼠、山羊和兔等动物为宿主,以单克隆或多克隆抗体的形式生产。
(6) 二抗(secondary antibody),第二抗体能和抗体结合,即抗体的抗体,其主要作用是检测抗体的存在,放大一抗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