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说：如果我坠入爱河，事情就会走向一个糟糕的结局。

奥丽芙的基因敲除小鼠已经吊挂在一根铁丝网上很长时间了，考虑到它并没有蛋白表达，所以这本来就是不该发生的事情。这时她的手机亮了，她用余光扫了一眼手机屏幕，虽然能看到信息的发送人（亚当），却没办法看清信息的内容。

现在是周三早上的8点42分，这让她立刻担心起他是不是想要取消过会儿的假约会。也许他会觉得既然昨天接种完疫苗后她已经挑了一个冰激凌三明治给他（虽然最后好像还是她吃掉的），那他们今天就没有必要再见面了。也许她不该逼他坐到长凳上和他重数一遍他们过往跑完的所有马拉松。也可能是她偷偷拿过他的手机，给他下载了她最喜欢的跑步软件，还把她添加到他好友列表里的行为把他惹烦了。他似乎很喜欢这整个过程，不过也许他并不喜欢。

奥丽芙瞟了一眼自己戴着手套的双手，然后继续观察她那只抓着铁丝网不放的小鼠。

“小子，别这么拼了。”她弯曲膝盖，直到自己的视线达到和笼子齐平的位置。小鼠的小爪子扑腾着踢来踢去，尾巴挣扎着前后摇摆。“你本来被预设成不擅长这个的，我本来也打算写一篇你有多不擅长这个的论文，这样你就可以得到一大块奶酪，而我也可以得到一份真正有报酬的工作，还能享受在买机票的时候在我名字旁边加上‘博士’头衔的快乐，”小鼠吱吱地叫了一声，松开了铁丝网，优雅地在测试笼的底板上发出一声闷响，“这样就行了。”她迅速脱掉手套，用拇指解锁了手机。

亚当：

她起初以为他发给她的是他们今天不能见面的理由，但看到信息时，她想起了今天早上醒来她揉着自己疼痛的手臂的场景。

奥丽芙：

亚当：

她咯咯地笑起来，老实说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居然是这种人，可她现在完全就是这样一副捂着嘴巴傻笑的蠢样子，况且还是在实验室的正中央。她的基因敲除小鼠抬头看向她，红色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讶异。奥丽芙匆忙转身，回头去看她的手机。

奥丽芙：

奥丽芙：

亚当：

奥丽芙：

亚当的回复是一个表情（一只竖起中指的手），奥丽芙因为嘴巴咧得太大而觉得脸被扯得很疼。她正准备回复一个亲吻的表情，突然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恶心。”

她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发现英正伸着舌头站在实验室门口。

“嘿，你来这儿干吗？”

“借手套，而且成功地被恶心到了。”

奥丽芙皱起眉头：“怎么了？”

“我们的小尺寸手套都用光了。”英走进来，翻了个白眼，“老实说，他们从来都不能把东西买全，不能因为实验室里只有我一个女生就认为我对手套的需求量不大啊——”

“不是，我是问你为什么恶心？”

英做了个鬼脸，从奥丽芙的储物处抽出两副紫色的手套：“因为你太爱卡尔森了。我拿走几副应该没关系吧？”

“你在说什么？”奥丽芙对她眨了眨眼，手里仍然抓着手机，英是疯了吗？“我并没有爱上他。”

“嗯哼，当然了。”英把手套塞满自己的所有口袋，在抬头看向她的时候，才发现奥丽芙苦恼的表情，她睁大了眼睛，“嘿，我开玩笑的！你才不恶心，我给杰里米发信息的时候可能看起来也和你一样，而且这确实很甜蜜啊，你看你有多爱他——”

“可是我没有，爱他。”奥丽芙开始慌了，“我没有……这只是……”

英抿住嘴唇，像是在憋笑：“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不，我是认真的，我们只不过是——”

“伙计，这没什么的。”英安慰她道，语气中还带着些激动，“我想说的是，你真的很酷。你那么了不起，那么特别，那么真诚，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喜欢的人。我有的时候还会担心除了我和马尔科姆，万一没人能体会到你有多好该怎么办，不过现在好了，我再也不用担心了，因为我上次在野餐会上，在停车场里，在……每隔一段时间，看到你和亚当一起，我都看得出来你们在疯狂地爱着对方。你们简直是爱惨了，这真的很可爱！不过第一次的那个晚上除外，”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我还是觉得那太尴尬了。”

奥丽芙僵住了：“英，不是那样的，我们只是……约会而已。就是很随意的那种，一起闲逛，了解一下对方，我们并不是……”

“好吧，当然，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英耸了耸肩，对于奥丽芙说的，她显然一个字都不会相信，“嘿，我要回去弄我的细菌培养了，等我休息的时候再来烦你，好吗？”

奥丽芙缓慢地点了点头，看着她朋友的背影向门口走去，当英停下脚步，然后转向她的时候，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表情顿时变得凝重。

“小奥，我其实想告诉你……我之前很担心你会因为我和杰里米约会的事情受到伤害，但现在我不担心了，因为我知道你真正……是什么样的。好吧，”英略带局促地对她咧嘴笑笑，“我不说那几个字了，因为你不想让我说。”

她挥手离开，留下奥丽芙呆在原地，她盯着英消失的那个门框看了很久。然后把目光收回到脚下的地板上，一下子瘫坐在身后的凳子上，满脑子只剩下一个词：

该死。

……

这不是什么世界末日，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即便是最优秀的人也会有怦然心动的时候，但英说的是爱。啊，老天哪，她说的是爱——对一个假的约会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什么。

可是：见鬼。见鬼，见鬼，见鬼。

奥丽芙把办公室的门反锁起来，重重地跌进椅子里，她希望整个学期都不会在上午10点前出现在办公室的同事今天不要破例早到。

这都要怪她，都是她做的蠢事。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她开始发现亚当的魅力了，她几乎是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后来她开始找他聊天，开始了解他，即便这原本不是他们计划中的一部分，而且，他这个该死的家伙和她的预期简直天差地别，这反而让她越来越想和他待在一起。他真该死。在过去的几周里，这种感觉一直都在，但她就是没有注意到它，因为她是个十足的傻瓜。

她猛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拉出和马尔科姆的对话框。

奥丽芙：

马尔科姆简直反应神速，不到五秒钟就回复了她。

马尔科姆：

奥丽芙：

奥丽芙：

奥丽芙：

马尔科姆不愧是马尔科姆，他总会在奥丽芙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一直以来，她都对他可以让她放心地大哭一场而心存感激。她这次恐怕又要掉眼泪了。

马尔科姆：

奥丽芙：

马尔科姆：

奥丽芙：

马尔科姆：

……

“我早就跟你说过会这样。”

奥丽芙已经没有力气把额头从桌子上抬起来了：“你没有。”

“好吧，可能我没有说‘嘿，别去干假约会这种傻事，因为你会爱上卡尔森的’，可我确实说过这一整个想法都很蠢，绝对会酿成一场‘车祸’——眼下这个状况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她从冰冷的桌面上爬起来，把手掌按在自己的眼睛上，她还没有做好面对马尔科姆的准备。她还不能面对他，她还没有准备好：“怎么会这样？我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我怎么会……为什么偏偏是亚当·卡尔森。谁会喜欢亚当·卡尔森呢？”

马尔科姆哼了一声，摆了摆手：“所有人，小奥。他高大、忧郁，是个拥有天才头脑的沉闷的年轻人。所有人都喜欢高大、忧郁，拥有天才头脑的沉闷的年轻人。”

“我就不喜欢。”

“很明显，你喜欢。”

她紧闭双眼，呜咽起来：“他真的没有那么沉闷。”

“不，他很沉闷，只不过你没有注意到，因为你就快爱上他了。”

“我没有——”她不停地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该死。”

他向前探过身子，抓住她的手。“嘿，”他的声音变得温柔又让人安心，“冷静点儿，我们会解决这个问题的。”他甚至还笑了笑，在这种时候，奥丽芙简直太爱他了，即便他刚刚说了一堆我早就跟你说过之类的话，“首先你要告诉我，你有多喜欢他。”

“我不知道，有程度分级吗？”

“嗯，有喜欢，还有那种喜欢。”

她摇了摇头，彻底蒙了：“我只是喜欢他，我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知道了，其实这也不能说明什么，你还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呢。”

她做了个鬼脸，感觉自己脸红了：“有点儿不太一样。”

有那么一瞬间，马尔科姆沉默了。“我懂了。”他明白这对奥丽芙来说有着非常重大的意义。他们曾经多次谈起这个话题——她很少有被吸引的经历，尤其是性方面的吸引，她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出了什么问题，还是她的过去在某种程度上阻碍了她在这方面的发展。

“老天。”她只想躺在地板上，或沉沉地睡去，或去参加赛跑，或着手写她的论文提案，总之只要不去处理这个问题，让她做其他的任何事情都好，“它之前就有了，只是我没有搞清楚。我之前就是觉得他很聪明、吸引人、笑起来很好看，我们可以成为朋友，而且——”她用手掌揉了揉眼眶，希望她能回到过去，擦除之前整整一个月里做出的种种人生选择，“你恨我吗？”

马尔科姆很惊讶：“我？”

“对。”

“不，我为什么要恨你？”

“因为他之前对你做过恶劣的事情，让你成吨的数据统统作废。只是……他对我不是——”

“好吧，我明白了。”他改口道，“我也不知道我明白了没，不过我可以相信他和你在一起的时候会和他在我那个该死的研究生顾问委员会里的时候不一样。”

“所以你恨他。”

“对——我恨他，或者说……我讨厌他。但你不需要因为我的关系而讨厌他。不过我一定要保留在你看男人眼光差这方面的自由评论权，而且每隔一两天我就会憋不住。但是小奥，我在野餐会上看到你们两个在一起，你们之间的互动绝对和我与他之间的互动不一样。另外，你知道的，”他不情愿地补充道，“他并不是不性感，我能明白你为什么会被他吸引。”

“我一开始和你说起假约会这件事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没错，可我这不是为了帮你吗？你那个时候又没有爱上他。”

她抱怨道：“能不能求你别再用这个字了，现在说这个好像还太早了。”

“好吧。”马尔科姆喝了一口他的拿铁，“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太浪漫喜剧了吧，所以你打算怎么告诉他这个消息？”

她按摩着自己的太阳穴：“什么意思？”

“呃，”他用另一只没有拿杯子的手做了一个大大的手势，“你对他有好感，而且你们关系很好，假设你打算告诉他你的……感情……我能用‘感情’这个词吗？”

“不能。”

“好吧，随便吧。”他翻了个白眼，“你会告诉他的，对吧？”

“当然不会，”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不能告诉一个正在和你假约会的人你——”她在大脑里试图搜寻一个适合的词，可惜没有找到，然后无意中发现，“喜欢他，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的，亚当肯定会觉得这一切都是我精心策划的，其实我一直都在追他。”

“可要是他也喜欢你呢？要是他也想和你更进一步呢？”

她大笑：“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那可是他呀，他可是亚当·卡尔森，而我……”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没必要再说下去了，而我只是我，我只是一个没什么特别的普通人。

马尔科姆安静地等了很久。“你不知道，对吗？”他的语气很悲伤，“你很了不起，你很漂亮、很聪明、很有趣，还富有爱心。你很独立，是个天才科学家，无私又忠诚——见鬼，小奥，看看这个你制造出来的荒谬的混乱局面，全都是因为你不想让自己的朋友带着任何愧疚和她喜欢的人约会。这所有的一切，卡尔森是不可能没有注意到的。”

“不，”她坚定地说，“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确实觉得他喜欢我，但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朋友，要是我和他说了，那他就不想……”

“不想什么？不想和你继续假约会了？看起来你也不会损失什么。”

也许是吧。他们之间所有的交谈，亚当看向她的那些眼神，当她点了额外的鲜奶油时他无奈地摇头，他被自己的坏情绪左右的样子，那些短信，他和她在一起时自在的状态，那种不同于此前她有些畏惧的亚当·卡尔森的巨大反差……也许所有这些加起来都不算什么，但她和亚当现在已经成了朋友，而且也许在9月29日之后，他们甚至还能保持朋友的关系。一想到他们不能再做朋友，奥丽芙的心就沉了下去：“可我还是愿意继续下去。”

马尔科姆叹了口气，将她的一只手握在手中：“那样你会越陷越深的。”

她抿了抿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想把马上要掉下的眼泪重新憋回去：“也许会吧，我也不知道……我之前从来没有这样过。我从来都没想过会变成这样。”

他给了她一个安慰的微笑，尽管奥丽芙觉得并没有被安慰到。“听我说，我知道这会让你感到害怕，但这也未必是件坏事。”

一滴眼泪顺着奥丽芙的脸颊滚落，她赶紧用自己的袖子将它擦去：“不，这糟透了。”

“可你终于找到了你喜欢的人，好吧，虽然这个人是卡尔森，但这终归是件很棒的事。”

“但这不可能，也不可以。”

“小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马尔科姆紧紧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温热又让人心安，“我知道这会让人害怕，也会让人变得脆弱，但你要允许自己去在乎，你可以让自己成为别人的一个特殊的存在，不是普通朋友，也不是点头之交。”

“但我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

“因为所有我在乎的人都走了！”她厉声说，但她立刻就后悔了，声音变得柔和下来，“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我的妈妈、我的祖父母、我的爸爸，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最终都离我而去了。如果我真的去在乎亚当，他肯定也会离开我的。”好了，她终于大声地说出来了，这样会让它听起来更加真实。

马尔科姆长叹了一口气：“哎，小奥。”他是为数不多可以让奥丽芙坦承她的恐惧的人。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缺乏归属感的，那种永无休止的怀疑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因为她一个人孤独地走了很久，所以总觉得到头来结局都一样，那就是她永远也不配得到别人的照顾。他的脸上分明写着他懂她，表情里充满了悲伤、理解和同情，让人不忍再看下去。于是她看向别的地方——咖啡店里的店员，堆在柜台旁边的咖啡杯盖，一个女孩的笔记本电脑上的贴画——然后把她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滑开。

“你该走了，”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但这个笑容并不明显，“去完成你的手术。”

他仍然看着她的眼睛：“我在乎你，英在乎你——英肯定会在你和杰里米之间坚定地选择你。而且你也在乎我们，我们都在乎着彼此，我要待在这里，我哪儿也不去。”

“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了？”

奥丽芙没有回答，她拿过马尔科姆点的饮料附送的餐巾纸，把脸上的眼泪擦干。亚当不一样，而且奥丽芙想从他身上得到的也不一样，但她就是不能——她不想把这些清楚地告诉他，起码现在不想。“我不会告诉他的。”

“小奥。”

“绝不。”她坚定地说，随着泪水被擦去，她的心情也有所平复。也许她并不是她所认为的那种人，但她可以伪装成那种人的样子，她甚至可以对自己隐藏最真实的想法。“我不打算告诉他，不然会很糟糕。”

“小奥。”

“我甚至都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该怎么措辞？用哪些词才合适？”

“其实你或许应该——”

“我该告诉他我喜欢他吗？告诉他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还是我对他有非常强烈的好感？还是——”

“奥丽芙。”

最终向她发出提示的不是马尔科姆的话，不是他脸上慌张的表情，不是他明确地看着她身后某处的事实，而是英刚好在这个时刻发来的信息，是它让奥丽芙看到了手机屏幕上的数字：

10：00。

已经10点了，这是周三上午的10点，奥丽芙正坐在学校的星巴克里，也就是过去的几个周三的早上她都会来的那个校园里的星巴克里。她猛然转身，在看到亚当的那一瞬间，甚至没有任何惊讶的感觉。他就站在她身后离她很近的地方，除非在他们上次见面之后他的耳膜破裂了，否则他必定非常清楚地听到了刚刚从奥丽芙的嘴巴里说出的每一个字。

她真的希望自己可以当场去世，希望自己能爬出自己的身体，爬出这间咖啡店，融化在吓出的一身汗里，渗进地板上的瓷砖缝里，或者直接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她所想的这些统统超越了她现有的本领，所以她只好无力地笑了笑，抬头看向亚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