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镜妖竟是恋爱脑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故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身香味触法。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

伴随着一阵悠远嘹亮的晨钟,威武庄严的大雄宝殿中央燃起袅袅香烟。长须白眉的老僧正襟危坐,抑扬顿挫的嗓音带着振聋发聩的禅意,犹如当头棒喝一般,在初冬的寒风中给堂下的三千听众带来醍醐灌顶般的震撼。

说到精彩处,廊檐下的金铃无风自动,在一片叮叮咚咚的脆响中,漫天的菩提花瓣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轻轻地覆在这一群蒙昧无知的俗世中人的头顶。

“天女散花啦!天女散花啦!”不知道是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满堂的听众立刻虔诚地匍匐在地,激动得泪流满面,“真是神僧啊!”

没有人能形容此时此刻他们听见高僧说法看到天降神迹时的激动,许多人手舞足蹈喜不自胜,更多的则奔走相告相拥而泣,肃静的大殿中央顿时一片混乱。

“师父。”我跪在老僧身后悄悄地扯了扯他的袖子。

老僧半张开一只眼睛,身子微微朝我这边侧了侧,低声道:“吩咐下去,等下收香油钱的时候换大缸。”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抽得我原地打了个托马斯全旋。

“干嘛打我啊师父?”我一肚子委屈地捂着脸,“我已经很卖力地在撒了……”

“你也知道是我让你撒花是不是?”师父怒气冲冲地指着我的鼻子,“那你还在房梁上叫得像杀猪一样?”

“我怕这些草民愚钝,不能领悟天花乱坠的真谛啊师父!”

“拜托啊大哥!你有点职业精神好不好?啊?你那一句‘天女散花啦’叫得有多硬,有多假!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嗓子下来,如果有人看到你蹲在房梁上会给我寺带来何等惨烈的舆论压力?你知不知道?”

“对不起,对不起师父,我下次一定注意。”

“你他妈还想有下次?”师父一把提着我的衣领把我从地上揪起来,“呶,听好了,我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你赶紧回僧房收拾铺盖给我滚下山去,听到了没有?”

“下山可以。”我不慌不忙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麻烦先把我这个月的工资给结了,还有啊,你今天捞了这么多,怎么着也得给我个百八十两遣送费吧?”

“你……”师父气得满脸通红,还没等来得及骂我呢,忽然一个小沙弥进来,附在他的耳朵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公公?”师父神色一凛,随即又一脸疑惑,“我和朝廷素无往来啊,这个死太监来干嘛?”

“听说是要封方丈您做护国大法师。”小沙弥双手合什道。

“公公——”方丈拖着长长的尾音,一蹦三跳地颠到公公跟前,劈手就给了他一个耳刮子,在他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之前指着他的鼻子道,“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我从终南山到少林寺,从流沙河到高老庄,历经千险,受尽万难,就是在等你的你知不知道?”

随后他饱含热泪地吟诵了一首诗:“如何让你遇见我,在我最美丽的时刻,为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

“我……我我我……”公公自认为阅人无数,是见过大世面的,可还是被方丈一番感人肺腑的言论震惊得不能动弹了。

“少废话!”方丈劈手把圣旨从他手中抢过来,匆匆扫过一眼之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着公公的大腿道,“亲人哪!我是白天想夜里哭,做梦都想赴皇都啊!公公啊!我盼星星盼月亮可把您给盼来啦!”

“马屁精!”公公摸了摸刚才被抽得足足肿起一寸的肥脸,阴阳怪气地说道,“那还愣着干什么,赶紧回房收拾东西启程吧。”

“不用收拾了,我们马上出发,老衲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一睹天颜了。”方丈搂着公公的肩膀低声道,“缺什么东西等皇上发了赏钱一起买。”

“方丈您是打算空手套白狼么?”公公惊讶地看着他。

“您这是什么意思?”方丈微微一愣。

“降妖除怪不需要作法么?”公公上下打量了方丈一眼,随即恍然道,“哦!真不愧是神僧啊!连法器都不用!”

“慢着慢着!”方丈一时间摸不着头脑,“降什么妖除什么怪啊?”

“圣旨上不都写着的么?”公公不慌不忙地摊开圣旨,“皇上最近龙体不适,每夜都被一个披头散发的女鬼缠身索命,闻说方丈您有大神通,特地请您小施手段,驱镇妖邪。”

“哦,是这么回事啊。”方丈拍拍光头,仰天愣了片刻,眨巴眨巴眼道,“哎呀呀,真是不凑巧,老衲的发妻眼看就要临产了,这……这走不开啊……唉!遗憾!太遗憾了……”

“和尚还有发妻?还要临产?我还以为和我们一样碰不得女人哪。”公公冷笑一声,“这么说来,大师您是要抗旨了?”

“不不不!这怎么敢!”方丈慌忙摆摆手转过头,他的眼睛扫视着,我的眼睛躲闪着,可最终,两道目光还是不期而遇了。

方丈冲着我微微一笑,坚定地点了点头:“是这么回事,老衲有个徒弟叫智能——对,就是柱子旁边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是老衲的关门弟子,神通广大,法力高深,在降妖除怪方面很有心得……”

“可皇上点名要的是你啊。”公公摊了摊手,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皇上也想找个法力最高的不是?帮帮忙啦。”

“徒弟还能比师父法力高?”公公脸上写满了“别耍我”的表情。

“呃……那个……您听说过唐僧和孙悟空的故事吧?”方丈勾着公公的脖子往禅房走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把一锭金子塞到了公公的怀里,“其实严格来说呢,我主要负责理论方面的研究……”

于是我们连下午茶都还没来得及喝,就在一片暖洋洋的阳光里匆匆踏上了赶往皇宫的路。

说实话,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坐轿子。颠儿颠儿的,就像小时候的摇篮一样晃得我昏昏欲睡。

我承认我是个得过且过随遇而安的人,有饭就吃,有床就睡,管他明天暗涛汹涌风雨如晦。

扑通一声,轿身猛烈地晃动了一下,把我梦中那娇羞无限的小娘子愣是给晃到九霄云外去了。

“什么素质!”我掀开轿帘怒气冲冲地吼道,“我靠!有点职业道德好不好,要是换上我两年前的脾气,早就一脚把你踹到下面的阴沟里,然后剁碎了喂狗啊你个混蛋!”

“可是真的很重耶!”一个轿夫瓮声瓮气地埋怨道。

“住口!不许你侮辱我的身材!”我随手把轿帘拉上了。

“嘿!叶风清!”一个久违的声音带着一个久违的称呼在我的头顶上响起。

“柳月白?”我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即轿身又狠狠地晃了一下,一个头扎细长羊角辫,身着粉白短纱裙,足踏赭褐麂皮靴的二八妙龄少女施展她那蹩脚的轻功重重地摔在我的座位上。说实在的,她这身时尚的装束和我这个青衣麻鞋的和尚的装束的确太不搭调了。

历史的经验证明,时尚和和尚,一字之差,凑在一起却足以让时尚浸猪笼,和尚骑木驴了。

“喂!你来干什么?”虽然在分开的这两年里我无数次梦到过这位刁蛮公主,但是现在,的的确确不是叙旧的时候。

“靠!听说你小子要进宫了啊。”柳月白大大咧咧地拍了怕我的肩膀,“这么大的好事都不叫上我,太没义气了吧?”

两年前的一幕幕重新浮现在眼前。

那个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伤尽天下少女心的小和尚。我和柳月白一起,并称江湖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雌雄双煞”,专好替天行道,劫富济贫。

只不过当时由于我们两个暂时还没有脱贫,所以劫来的财物暂时用来救济自己。

最后的一次合作来自于柳月白小朋友的异想天开,一时性起地提议去挖皇帝老儿的祖坟。可怜我当时年少轻狂,思维还不那么成熟,脑子一热就跟她上了贼船。

盗墓的过程一开始相当顺利。尽管里面陷阱重重机关无数,我们还是凭借过人的基本功和冷静的判断力推开了最后一道石门。

结果却令我们大为失望。墓穴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奇珍异宝古玩字画,只是在大厅中央的石台上放着一面黯淡无光的铜镜。

柳月白纵身跃上石台,拿起铜镜看了一眼,随手丢在一边,嘟囔道:“什么破镜子啊?连人影都照不出来,这皇帝也忒抠了吧,自己的祖宗死了都舍不得埋点东西陪葬。”

就在这时,整个大地开始颤动,无数的沙石砖头从墓穴的顶棚上往下掉,还好我反应够快,及时把铜镜放回原地才避免了活人殉葬的灾难。

倒霉的是,我们刚从墓穴里爬上来就被巡逻的御林军发现了。这帮不务正业的王八蛋骑着皇帝御赐的天马,直直追了我们三千里路,最后追得我们跑到深山里,刚花了几百两银子新买的鳄鱼皮跑鞋都被磨穿了。

于是在那个倒霉的夜晚,心烦意乱的我和气急败坏的柳月白在山顶上大吵一架。她骂我胆小如鼠,我骂她刁蛮任性,她骂我大耳朵,我骂她小粗腿,吵到最后她恼羞成怒,极其没有风度地一脚把我从悬崖上踹了下去。

好在滚到半山腰的时候被一座寺庙给拦住了。第二天我就莫名其妙地被宣称为天降佛子,稀里糊涂地被一帮秃瓢按住刮了个皮干毛净,眉毛都没剩下。

“喂!问你话呢?发什么呆?”柳月白推了我一把。

“不行!”我干脆利落地说道,“我这次去是执行任务的……”

“少来啦!这可是进宫哎,多好的机会!一旦得手,够我们一辈子吃喝不愁啦!”柳月白的瞳孔分明变成了两个铜钱状,“喂!不会这么小气吧!还记我的仇?”

“大姐!拜托你快点回火星吧,地球是很危险滴!”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可就要叫了啊。”柳月白清了清嗓子,起了个高音,“大山的子孙哟……”

“得得得!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嘛。”我慌忙捂住了她的嘴,“女孩子家家的,一点矜持都不懂。”

“什么人?什么人?”外面一片当啷啷刀剑出鞘的声音。为了配合柳月白刚刚的表演,我只得扯开轿帘,露出半个脑袋,尖着嗓子继续唱道:“爱太阳来……”

那是一个凄冷的秋夜,天空中下着蒙蒙细雨。巍峨庄严的皇宫在黑夜里显得空寂冰冷,了无生趣。朱红色的宫墙在岁月的剥蚀下露出一片片斑驳的痕迹,很难想象这个死气沉沉的庞然大物就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极乐之地。

在这一片风雨萧条的气氛中,我忽然诗兴大发。然而还没等我想好题目呢,这片诗意朦朦的气氛就被后宫角门上一个不懂风情的死太监给打乱了。

这个王八蛋愣说后宫是皇帝和妃嫔莺歌燕舞的重地,除了皇上、女人和太监之外,任何人不准越雷池一步,和尚更加不能通融,因为地球人都知道,“和尚是色中饿鬼”。

“我靠!混你个蛋啊!老子不干了!”我勃然大怒,拔腿就要走。

“不干就是抗旨!”太监一甩拂尘拦在我前面。

“你他妈的!”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那你又不让我进去?”

“没说不让进啊。”太监心照不宣地朝我眨了眨眼,“先把你阉了不就行了。”

“大哥!拜托啊!”我一脸真诚地看着他,“我是皇上请来降妖的哎,平白无故就把我阉了,这不是你们的待客之道吧。”

“不阉是吧?好,那我可要叫了啊……”

“别别别,好说,好说。”奶奶的,怎么太监和女人都会这一手!我转头四顾,带我们过来交接的太监已经离开了,角门偏僻,只有一个太监在这守着。

事到如今,只好一不做二不休,我朝躲在黑影里的柳月白使个眼色,这小丫头当即心领神会,从后面劈头给了那个太监一板砖。

“阿弥陀佛。”我双手合什,低声诵了佛号,“希望施主明白,和尚也不是好欺负的。”

“我们怎么办?”柳月白一脸无措地看着我。

“你把他的衣服换上,然后尸体扔到那边的湖里。”我吩咐道。

“你怎么不干?”柳月白柳眉倒竖地看着我。

“阿弥陀佛,出家人慈悲为怀,最见不得血了。”我一脸不忍地摆了摆手。

我和柳月白两个人没头苍蝇似的在皇宫里转悠了好久,几次差点被御林军当成刺客给砍了,还好柳月白的那身太监衣服救了我们的命。

好在我们两个跑江湖出身,耳聪目明,料想后宫中灯火最亮、人气最高的地方,应该就是皇上的栖息地了。

一进镜妃的宝镜宫,我差点被扑面而来的龙涎香熏晕过去。哎呀呀,这个不好啊不好,我一边走一边和身边陪同参观的技术人员亲切交谈,我说这个房间啊得注意通风,尤其像这种刚刚装修好的房子,甲醛浓度很高的。

旁边的几个长得很像江湖骗子的专家连连点头称是,说是镜妃献宝镜之后,皇上龙颜大悦,当即就拨款盖了这座宝镜宫,迫不及待地住了进来,甲醛浓度确实是不达标啊。

然后我就看到了正在宫中上蹿下跳的皇上,披头散发,龙袍丢在一边,只穿着一条**,一边蹦一边惊慌失措地喊道:“别过来!别过来!”转而又痛哭流涕地说:“是我害了你啊!”

“大师,您看……”一旁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没问题!”我当即拍了拍胸脯,一把抄过文房四宝,刷刷刷写了几百道鬼画符,眼见皇帝蹦过来了,我随手捏起一道擎在掌中,嘴里念念有词,啪的一声拍在了皇帝的额头上。

皇帝忽然安静了下来,垂着手,目光空洞地看着前方,然后软软地倒了下去,小太监眼疾手快地架住他,轻轻地扶到**。

此招一出,立刻赢得满堂喝彩。我不动声色,在一片“神僧”的夸赞中双手奇挥,转眼间已经把那几百道符贴在了房顶、四壁、桌椅等等一切物什之上。刚要准备上二楼的时候,一个大内侍卫拦住了我。

“干什么?”我勃然大怒,“知道我是谁么?”

“您不能上去。”侍卫语气恭谨,表情却是十分蛮横,“上面是镜妃的寝室。”

“混蛋!”我一个巴掌扇过去,手都震麻了,这小子一说是镜妃的闺房,反倒把我的好奇心给勾起来了,“大哥!都什么时候了,还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何况对于我们佛门中人,一切都是梦幻泡影,闪开!”

哪知道这块顽石并没有被我的真情和禅心给感化,依旧铁塔似的站在那里道:“防火防盗防**僧,这是皇后娘娘吩咐过的。”

“靠你老母!”我抡起脚来刚要来个飞踹,却被旁边一个看起来油头滑脑的太医拉住了。

“大师,算了。”他悄悄朝我使个颜色,朝楼上指了指。这时候,我忽然听见楼上传来隐隐的啜泣声,仿佛一个饱受折磨的囚徒,疼痛难忍却又有气无力地呻吟着。

我一看到那个侍卫装逼的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低头发现那小子今天刚换上一双新买的白色长靴,忍不住咚的一脚踩上一个黑印,然后在大内侍卫敢怒而不敢言的目光里扬长而去。

一出宫门,刚那个太医才小声告诉我说,那小子是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卫,平日里跋扈惯了的。

“皇后?皇后也不能不让贫僧作法啊!”我转念一想,随即恍然道,“哦,难道她……”

“下官什么都不知道。”那小老头慌忙摆了摆手,一溜小跑地在前面引路,“大师随我到敬事房歇息吧。”

“喂!叶风清!”等到那个太医走了之后,柳月白低声道,“没想到你小子到寺里混了几年,还真有两下子,咒符一贴皇上立马药到病除。”

“除个鸟。”我无精打采地回答道,“贴符的时候我手上运了内力,直接把他拍晕了。”

“不是吧,这都可以!”柳月白捂着嘴吃吃地笑。

“都是师父教导有方啊。”我心想佛门中的道道深得很,远不是这些凡夫俗子所能领悟的,“哎!你说会不会是皇后想要害皇帝啊,不然为什么楼上那么古怪?”

“我不知道。”柳月白吐吐舌头,“后宫中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多得很,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我们还是准备一下待会儿去偷点什么吧。”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一片火把在夜风里烧得噼里啪啦。

“怎么回事?”我本能地感觉到不妙,貌似有人在高声喊着抓刺客。

“完蛋了。”柳月白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好像有人说,皇上驾崩了。”

“啊?”我大吃一惊,转头看见柳月白一脸诧异地盯着我看,直看得我头皮发麻,“喂!你这样看着我干嘛?我又不是第一次了,我手上有分寸的。”

“可皇帝分明已经很虚弱了。”

“那也不至于一掌拍死啊大姐。”我心想今天也太他妈点背了,干什么都不顺,“算了算了,先别讨论这场医疗事故的问题了,咱俩还是赶紧跑路吧。”

从后窗翻出去之后,我们看见大批大批的御林军弓上弦刀出鞘,队形整齐地在宫里展开地毯式搜索。

“怎么办怎么办?”柳月白一脸无助地看着我。没办法,关键时刻还得男人来拿主意。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地方,我们比较熟悉,而他们也绝想不到。”我深吸一口气,面色凝重地看着她。

“宝镜宫。”

无数的火把照得皇宫恍如白昼。可还是没有人注意到,在宝镜宫背面,两个黑影无声地跃上了二楼的阳台。

柳月白把耳朵贴在窗户上仔细听了一会儿,随后冲我点点头,做出一个“OK”的手势。我不假思索地拉开窗户,一纵身跳了下去。

“啊——”刚一进来我就发现不妙,落地的刹那脚下一片虚空,我带着一声惨叫,本能地发觉自己正在做自由落体运动。

脑子忽然间一片空白。

“啪”的一声,一双纤细的小手紧紧地扯住了我的脚踝。

“叶风清,这……怎么回事?”我听见柳月白吃力地说道。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大头冲下,只看见一片黑暗的深渊。片刻之间,冷汗已经浸透我的衣衫。刺骨的寒风从地底吹来,死亡的气息穿透了我的身体。

一瞬间,脑海中闪过无数的镜头。

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和柳月白认识了,同样是父母双亡无依无靠,同样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我们两个从合伙打劫金老爷外孙女的棒棒糖开始就结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虽然由于分赃不均我俩经常发生火并,可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唯一一个值得我挂念的人,那恐怕也只有她了。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无以名状的恐惧。我觉得我不想死,我也还没准备好去死。我觉得这辈子过得太亏了,长这么大了,连场初恋都没有,大好的光阴都被我虚度了。所以说人生在世,吃喝二字,千万别等到死到临头才后悔莫及!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沉下去。柳月白眼看就撑不住了。

“傻瓜!放手吧。”我冲着她吼道。

“不要!”柳月白的两只长辫子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你我什么都做不好。你知道么,在你做和尚的这两年里,我的生活水平急转直下,很快就从小康倒退到了勉强维持温饱,你可不能丢下我不管……”

“这个问题你应该从三个方面来看待……”

“我爱你。”柳月白轻声说道。

“这个第一方面呢……”我猛地愣住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一滴温热的**重重地砸在我的脸上,我拼命仰起头,看到了她涨红的脸。

“哇!你怎么不早说?”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的深渊里回响,“我现在就剩下半条命了。”

“喂!人家是女生哎!”柳月白哑着嗓子道。

“既然你这么求我,那我就勉为其难好了。不过你可不许哭鼻子哦,小心鼻涕掉到我嘴巴里。”

“你好恶心啊!”

“哈哈哈……”我垂下脑袋,心中忽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那种感觉让我浑身充满了力量,所向披靡,无坚不摧,那种感觉让我觉得就算死,也没什么可怕的。

于是在我的狂笑声中,身子忽然一滞,只剩下脚上的鞋子还落在柳月白手里。

耳边响起呼啦啦的风声……

“啧啧!真是好感人啊!”眼前忽然一亮,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脑袋上方传来。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双脚搭在窗户上,下巴抵在地毯上,表情说不出的狼狈。柳月白站在我身边,脸上的泪痕还没来得及擦干。

“是幻术。”扶我起来的瞬间,柳月白低声在我耳边说道。

房间里只有两个人。刚刚说话的这个人雍容华贵,凤冠霞帔,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个老女人一定就是楼下侍卫守着的皇后娘娘。

而另外一个女子则被双手反绑着吊在卧榻上,华贵的宫袍被浸过水的皮鞭撕裂,露出雪白如玉的肌肤,即使披散的长发都掩不住她绝代的丰姿。

这个,应该就是镜妃娘娘了吧。

“哎呀呀,你个歹毒的老女人!”看着这个变态的皇后辣手摧花,我心中的侠义之情立刻气贯长虹,“一看你这副德性我就猜到了,你肯定是和皇上夫妻生活不和谐!别怪我太坦白啊,看到你我就想吐啊我。”

“哦?我长得有这么恶心么?”皇后心平气和地看着我。

“我靠!看到你连食欲都没了,还提什么性欲!”之所以敢在皇后面前如此嚣张,是因为我早就听师父提起过,幻术的反噬极大,很容易伤及自身,尤其是对于那些致力于大幻境的幻术师而言,很多时候制造出的幻境甚至超出了他们的掌控,将自己也卷入其中。所以通常来说,幻术师的身体都十分虚弱。

当然,对于搞学术的人而言,作出点牺牲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眼前的事情再明显不过了,一定是皇帝宠幸镜妃,皇后长期受到冷落,内心火热的**得不到满足,于是制造幻境,把皇帝逼疯,嫁祸给镜妃,趁机将所有异己铲除之后,再破除幻境,到时候还有谁能和她抢?

“呵呵,就算是我,”皇后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你又能怎么样呢?谁会相信你?谁又敢动我?”

我转身看着自己的搭档道:“柳月白,你看她这身装备值多少钱?”

柳月白围着皇后前前后后转了几圈,皱眉道:“这个不大好说,好像件件都是无价之宝哎。”

“那还等什么!”我飞起一脚将皇后踹倒在地,心想反正谋杀皇帝的罪名肯定是安在老子头上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皇后也咔嚓了。

柳月白刚要和我一起扑上去,忽然发觉皇后的身体起了变化。无数细小的光线在她身上闪烁不定,一会儿她是皇后,一会儿她又变成了吊在卧榻上的女子。

“我靠!又想玩幻术!”我一把抽出床头的匕首,刚要刺下去,冷不防手腕被柳月白抓住了。

“等一等。”柳月白低头沉思了片刻,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是皇后呢?”

我一下子愣住了。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呵呵,总算变得聪明一点了。”皇后擦了擦嘴上的血迹从地上爬起来,忽然就变成了镜妃的模样,“这个秘密,告诉你们也无妨。”

“其实我是镜妃。两年前我向皇上献上一面宝镜,皇上惊喜之余也深深地爱上了我,每天流连在宝镜宫,不免也冷落了其他的妃子。半年前,皇后不知道从哪个江湖术士那里买来一剂迷药,偷偷给皇上服下之后,使得他产生了严重的幻觉,不但整天梦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索命,还误以为我和某个黑衣黑甲的骑士有染,皇后也趁机联合一些要好的妃子栽赃嫁祸,将我锁在这里日夜折磨,逼我承认勾结乱贼谋害皇上的弥天大罪。我不甘心受此屈辱,就偷偷施展了幻术,将我和皇后的模样对调过来,反将她锁在这里。你们说,她是不是罪有应得?”

“这个嘛,”我挠挠脑袋,“其实皇后也很可怜的啦,俗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我的话还没说完,脑袋里忽然间一阵剧痛,无数细碎的画面仿佛阳光照射的水面一般闪着粼粼的波光,不对,一定有什么不对!

镜子,镜子……我渐渐看清楚了,在那些碎片的中间,静静地躺着一面铜镜。

皇帝祖坟里的铜镜?

“喂!喂喂!你慢点!”柳月白跟着我气喘吁吁地跑进墓穴。

我拼命地扑到台子上,双手缓慢而沉重地捧起了铜镜。

铜镜中缓缓地浮出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可是,那并不是我。

墓穴像上次那样剧烈地抖动起来。

“喂!笨蛋!快跑!”柳月白大惊失色,拼命地冲过来拉我。

我轻轻地挣脱了她粉嫩的小手,仰起头,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巨石重重朝我砸了下来,呼啸着,怒吼着,最后透体而过。冷汗湿透了我的脊背。

“终于还是被你发现了。”镜妃缓缓地走了进来。

“这就是生门吧。”我喃喃着自语道,每个幻境都有生门,只有找到生门才能破除幻境,这也是幻术师最大的弱点,“我只是没想到,你能够把一个幻境做得这么大,这么真。”

“这是我全部的力量了。”镜妃凄然笑道。

我冷哼一声,抓起铜镜狠狠地朝地上摔去。

“慢着!”镜妃猛地抓住我的手臂,转头看着不知所措的柳月白,“你确定你要这么做么?”

“我当然要这么做。”我看着柳月白,“这是个幻境!柳月白!我们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幻境!”

“可是,”镜妃美丽的眼中忽然闪出骇人的光芒,“如果连她,也是幻象呢?”

“什么?你说什么?”我忽然愣住了。是啊,如果连柳月白也是幻象,如果我们这么多年肝胆相照生死与共都不过梦幻泡影,如果我们的争吵我们的微笑我们坐地分赃后的把酒当歌都只是午夜里孤枕畔的一场黄粱梦,那我该怎么做呢?我颤抖着举起手中的铜镜,缓缓地照向她。

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耳边响起第一次闯进墓穴的时候柳月白所说的话:“什么破镜子啊?连人影都照不出来……”

原来,如此。

铜镜缓缓地掉在了地上。我伸出手,将柳月白紧紧地拥在怀里,颤抖的嘴唇轻轻地覆上她的额头。我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爱你!”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如果可以,我只想就这样紧紧地拥着你,你的坏你的好你淡淡的微笑和你柔软的发梢,都如此毫发毕现触手可及。

镜妃胜利的笑容露到一半的时候,我深吸一口气,一脚踩烂了铜镜。

整个世界坍塌了。

渔歌唱晚。月白风清。

眼前的景物渐渐清晰起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变成了镜妃故事里那个被诬陷和她有染的黑衣黑甲的骑士,坐在我剑下的,却是柳月白。

柳月白,就是镜妃。

“呵呵。”柳月白惨然一笑,“不愧是皇上身边驱魔镇邪的第一骑士啊,即使在幻境中,即使换了身份有了恋人,也还是具有那样坚不可摧的意志力,不受任何羁绊。”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镜妃的那个故事,才是真的。

“你又何必呢?”我看着手中沉重的宝剑,无奈地摇了摇头,“皇上以前的确是有一个镜妃被皇后诬陷致死,而你本是个极有天分的幻术师,为了一个已经被迷药折磨得疯疯癫癫的皇帝,真的值得么?”

“是啊。我不是柳月白,不是镜妃,更不是皇后,归根到底,我什么都不是。”她拼命抓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大哭起来,“可我是真的爱皇上啊,我甚至不惜变成一个早就死去的人来获得他的欢心,我错了吗?”

“你没错。”我忽然感觉无比地压抑,“可是你太傻了。”

“呵呵,差点忘记了。”她的眼中忽然渗出一丝怨毒,“你是皇后的人,你是来杀我的。”

“我的确想杀了你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手指一松,将宝剑丢在了地上,“可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没人比我更清楚这一点,不是么?我知道被冤枉的滋味,所以我不杀你,你走吧。”

我转身面朝天空,忽然感觉到一阵莫名的忧伤。身后传来呼呼的风声,一截惨白的剑刃从我的胸口狠狠地刺了出来,我转过脸,看见了她那双哭红的眼睛。

“对不起。”她说,“只有杀了你,才能证明我的清白。即使他疯了,也仍然是我的爱人。”

“我知道的。”我抚摸着她那张冰雕玉琢般的脸,轻轻地笑了,“可是你知道么?其实我和你一样傻!明明知道是个幻境,却还是忍不住爱上里面的人,我知道你不是她,可你真的很像她。”

在她错愕的瞬间,我重重地倒下了。耳边响起幻境中师父的诵经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在失去所有的意识之前,一双温热的香唇紧紧地覆上了我的嘴巴。

于是,我用尽全身的力气轻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