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钟敲响了八点。她猛地站起身,把活计扔在椅子上。她走到楼梯脚下的那扇门前,打开门静静地听着。然后她走到门外,把门锁上。
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噌”地跑过去,她吃了一惊,其实她知道这个地方到处都是老鼠。夜晚非常黑,在停满了货车的铁路终点停车场上,黑沉沉地没有一丝灯光。她只看见后面远处矿井顶上挂着几盏黄色的灯,还有井口那熊熊燃烧着的红光衬托在夜空里。她顺着铁轨边急匆匆地走去,穿过铁路道口,来到两扇白色大门旁边的阶梯前,从那里走到公路上。这时她原来的焦虑心情又平静了一些。人们正向新布林斯利走去,她看见一幢幢房屋里的灯光,再朝前走二十码就是威尔士亲王酒店那温暖明亮的宽大窗子,那里清晰地传出了男人们洪亮的声音。她多傻啊,竟会以为他出了什么事!他只不过是在威尔士亲王酒店里喝酒罢了。她犹豫了。她还从来没去叫过他,她是决不会去的。于是她继续朝排列在公路上的一长溜稀稀拉拉的房子走去。她走进了两排住宅中间的通道。
“找里格利先生?——这里就是!你要找他?不,这会儿他不在家。”
那个骨瘦如柴的妇人从黑暗的洗碗间探出身子瞧着另外那个女人。从厨房的百叶窗缝里透出的暗淡光线,正照在另外这个女人身上。
“是贝茨太太吗?”她问道,语气里带着尊敬。
“是的。不知道你的先生回家了没有。我家的还没有回来。”
“他还没回来吗?噢,杰克已经回家了,他吃过晚饭就又出去了。他想在睡觉前出去溜达半个小时。你上威尔士亲王酒店去瞧过了吗?”
“没有——”
“是啊,你不喜欢——那个地方名声不好。”另外那个女人显得很宽容。她们尴尬地沉默了一会儿。
“杰克没说过什么关于——关于你们先生的话。”她说道。
“是吗?我想他一定是醉倒在那里了!”
伊丽莎白·贝茨怨恨而有点不顾一切地说了这句话。她知道院子另一边的那个女人正站在她的家门前听着,但是她不在乎。她转身正要走的时候,里格利太太说:“等一下!我马上去问问杰克,看他知道些什么。”
“噢,不——我不想麻烦了!”
“不,我这就去,只是要请你进屋来照看一下,别让孩子们下楼,弄得着起火来。”
伊丽莎白·贝茨一面嘴里客气着,一面走进了屋子。另外那个女人对屋里的混乱状况表示道歉。
厨房里的光景的确需要道歉。沙发上和地面上放着孩子的上衣、裤子和内衣,玩具扔得到处都是。在铺了黑漆布的餐桌上放着几块面包和蛋糕、面包皮、残汤剩粥和一壶凉了的茶。
“唉,我家里也一样乱。”伊丽莎白·贝茨说,眼睛只望着那个女人,没有去看房间。里格利太太用一条大围巾包着头,匆匆走了出去,嘴里说:“我马上就回来。”
另一个女人坐下了,带点责怪地看着屋里一片凌乱的状况。然后,她数了数凌乱地放在地上的大小不一的鞋子。一共有十二只。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就难怪了!”并且注视着那乱七八糟的景象。院子里传来两双脚擦鞋的声音,接着里格利夫妇走了进来。伊丽莎白·贝茨站起身来。里格利是个身材高大、骨骼非常粗壮的男人。他头部的骨骼尤其显得粗大。一条青色的伤疤横穿过他的太阳穴,那是一次在煤矿里受伤后留下的。煤屑留在伤痕里,使这块伤疤像刺了花似的变青了。
“他还没有回家?”那个男人没有打招呼就直接问道,但是语气里带着尊敬和同情。“我说不上他在哪里——他反正不在那里!”他扭了一下脑袋,表示他指的是威尔士亲王酒店。
“他是不是上紫杉树酒店去了?”里格利太太说道。
又沉默了一会儿。里格利像是心里有件事想说出来。“我走的时候他正在把一件活儿干完,”他开口说:“大伙儿走了大概十分钟以后我们才走。我对他喊道:‘你走吗,沃尔特?’他说:‘你先走吧,我用不了一分钟就干完了。’所以我们,我和鲍尔斯就来到井口底下,以为他马上就会跟着出来,坐下一拨罐笼上来——”
他窘迫地站在那里,好像被人家指控他抛弃同伴不顾,而他正在为自己辩护似的。伊丽莎白·贝茨这时已经肯定发生了灾难,急忙安慰他说:“我想他一定是像你说的那样,上紫杉树酒店去了。他这样也不是头一回了。以前我就为这急得心里火烧火燎似的。等到有人抬着他,他就会回家了。”
“唉,这可太糟了!”另一个女人叹息道。
“我这就到狄克家去瞧瞧,看他在不在那里。”男人建议道。他不敢显得太惊慌,又怕显得自作主张。
“噢,那样就太麻烦你了。”伊丽莎白·贝茨再三强调道。但是他心里明白,她是喜欢他这个建议的。
他们磕磕绊绊地走到过道时,伊丽莎白·贝茨听见里格利太太跑过院子,打开她邻居家的门。这时,她全身的血仿佛一下子全从心脏里流出去了。
“小心!”里格利警告她道,“我说过好多次,要把过道里坑坑洼洼的地方填平,不然总会有人在这里摔断腿的。”
她定了定神,便迅速地跟着矿工走去。
“我不太放心把孩子们留在**,家里又没有别的人。”她说。
“是呀,你不太放心!”他礼貌地回答道。他们很快就来到了她家那所小房子的门口。
“好啦,我用不了多少时间的。你就不用担心了,他不会有什么事的。”那个矿工同伴说道。
“真太谢谢你啦,里格利先生。”她回答道。
“不用客气!”他结结巴巴地说,一面走开去,“我一会儿就回来。”
屋子里很安静。伊丽莎白·贝茨摘下她的帽子,拿下围巾,把小地毯卷了起来,干完这几件事她就坐了下来。这时已是晚上九点过几分了。矿井那儿的提升机急剧地响了起来,还有绳索下降时制动闸尖锐的转动声,都使她吃了一惊。她又觉得血液痛苦地流光了,她把手搁在身旁,大声说道:“天哪!——这只不过是九点钟值班的安全检查员下矿井去了。”她这样责备着自己。
她静止不动地坐着倾听。过去了半小时。她已经十分疲倦了。
“我这么紧张干什么呀?”她可怜巴巴地对自己说道,“我这样只会伤害自己。”
于是她又拿起了针线活。
十点差一刻时,外面传来了脚步声,只有一个人!她仔细瞧着门被打开。来的是一位老太太,戴着黑帽子,围着黑色羊毛围巾——这是他的母亲。她约莫六十岁左右,有一双蓝眼睛,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愁容。她关上门,就转身满腹怨气地对着她的儿媳妇。
“唉,利齐,我们该怎么办呢,我们该怎么办呢!”她叫喊道。
伊丽莎白急忙往后一缩。
“什么事呀,妈妈?”她说。
老妇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我不知道,孩子,我也没法告诉你!”她慢慢地摇着头。伊丽莎白又急又恼地坐在那里注视着她。
“我不知道,”老太太回答道,深深地叹着气,“我的灾难总是没完没了,没完没了。我受的那些苦呀,我敢说已经受够了!”她哭了起来,也没去擦眼睛,泪水就这么哗哗地流淌着。
“可是,妈妈,”伊丽莎白打断她的话,说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
老祖母慢慢地擦着眼睛。伊丽莎白直截了当的问话打断了她泉涌般的眼泪。她慢吞吞地擦着眼睛。
“可怜的孩子!唉,你这个可怜的人!”她呜咽道,“我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办才好,我不知道——瞧你这身子——的确是出了事,出了事!”
伊丽莎白等待着。
“他死了吗?”她问道。她一说出这句话,心就剧烈地跳动起来,虽说一下子提出这么放肆的问题,使她羞得脸都有点发红了。她的话使老太太吓了一大跳,几乎使她清醒过来。
“快别这么说,伊丽莎白!我们只希望事情不至于糟到那个地步。不,愿主保佑,别让事情那么糟,伊丽莎白!刚才我坐在那里,正准备喝上一杯酒就上床睡觉。杰克·里格利来了,他说:‘您最好到铁路线下边那儿去走一趟,贝茨太太。沃尔特发生意外啦。您最好先去陪陪她,等我们把他送回家。’我还没来得及问他,他就走啦。于是我戴上帽子就直接到这里来了,利齐。我心里想:‘唉,那个可怜的孩子,要是有人去了,出其不意地对她讲了,真不知道她会发生什么事。’你可别让这件事弄得你心慌意乱,利齐——不然你知道会出什么事。已经怀孕几个月啦,是六个月——还是五个月呢,利齐?唉!”老太婆摇晃着脑袋,“时间过得真快呀,过得真快!唉!”
伊丽莎白却在忙着想别的事。如果他丧了命,她能靠微薄的抚恤金和她自己挣的一点点钱维持生活吗?她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如果他受了伤——他们是不会送他去医院的——看护他会是十分麻烦的!不过她也许能帮他戒掉喝酒的毛病以及种种坏习惯。这是她做得到的——在他养伤的时候。想到这样的情景,泪水禁不住涌上了她的眼睛。但是,这是什么时候,怎容得她这样多愁善感?她又考虑起孩子们来,无论如何,他们就全靠她了。照顾他们就是她的责任。
“唉!”老太太重复道,“想起他第一次把他的工资交给我,好像只是一两个星期以前的事。唉,他是个好孩子,伊丽莎白,就他本性来说,他确实是个好孩子。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变成了这样一个惹是生非的家伙,我真不知道。他原先在家是个高高兴兴的小伙子,只不过爱玩爱闹罢了。可是后来,毫无疑问,他确实惹了不少麻烦!我希望主会原谅他,让他改过自新。我希望这样,我希望这样。你跟着他也遇上了不少麻烦,伊丽莎白,的确如此。不过他早先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倒是个高高兴兴的小伙子,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继续大声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发出单调的、令人生厌的声音。同时,伊丽莎白也在专心地思索着。只是有一会儿她听见提升机飞快地响着,制动闸尖叫着转动起来时,被吓得一愣。后来她听见提升机转得慢多了,制动闸不再发出声音。老太婆没有注意。伊丽莎白却紧张不安地等待着。婆婆还在说,后来渐渐停顿,最后不说话了。
“但是,他不是你的儿子,利齐,所以就会不一样。不管他后来怎么样,我总是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所以我知道怎么去理解他,体谅他。你一定得体谅他……”
已经十点半钟了,老太婆还在说:“但是,麻烦总是没完没了的。不管你多大年纪了,还是要遇上麻烦,不管多大年纪都要遇上麻烦——”正在这时,大门“砰”的一声开了,台阶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去,利齐,让我去。”老太婆一面喊着,一面站了起来,然而伊丽莎白已经走到了门口。门口是一个穿着矿工衣服的男人。
“他们马上就把他送来,太太。”他说道。伊丽莎白的心停顿了一会儿,后来又猛烈地跳了起来,几乎使她喘不过气来。
“他——他伤得很重吗?”她问道。
那个人转过脸去,望着黑暗:“医生说,他已经死了好几个小时啦。医生是在矿灯房里给他做检查的。”
站在伊丽莎白后面的老太婆一听见这话便倒在椅子上,叉起两只手,哭喊道,“唉,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小声点!”伊丽莎白急剧地**一下,皱起了眉头,“安静些,妈妈,别吵醒了孩子们。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他们下楼来!”
老太婆轻声呜咽着,身子晃来晃去。那个男人正要离去,伊丽莎白朝前迈了一步。
“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嗯,我也不太清楚,”那人局促不安地回答,“他正在干完一件活儿,同事都走了,他的头顶上有一大片矿石塌了下来。”
“把他压死了吗?”那个寡妇颤抖了一下,喊道。
“不,”那个男人说,“它塌在他的背后。他正在采掘面底下,塌下的石头没有碰着他,却把他堵在里面啦。他似乎是被闷死的。”
伊丽莎白吓得直往后退缩。她听见背后老太婆喊道:“什么?——他说是怎么回事?”
那个男人稍稍提高了声音说道:“他是被闷死的!”
老太婆听了便大声痛哭起来。这倒使伊丽莎白放了心。
“噢,妈妈,”她把手放在老太婆身上,说道,“别闹醒了孩子们,别闹醒了孩子们。”
她不知不觉地也哭泣起来,而老母亲一边摇晃着身子,一边低声呜咽着。伊丽莎白想到,他们就要把他送回家来了,她必须做好准备。“让他们把他停放在客厅里。”她自言自语,脸色苍白而惶惑地呆立了片刻。
然后她点燃了一根蜡烛,走进了那个小房间。屋里又冷又潮湿,但是她没法生火,因为房间里没有壁炉。她放下蜡烛,看了看四周。烛光在玻璃的枝形灯架上,在插着几枝粉红色**的花瓶上,在深色桃花心木家具上闪亮着,在屋子里有一股冰冷的、死亡般的**的清香。伊丽莎白站在那里望着**。她转过身,计算着在躺椅和碗橱中间的地面上,是不是有足够的地方放下他。她把椅子都推到旁边。这块地方不但放得下他,还可以在他旁边走过去。然后她拿来那块红色的旧桌布和另外一块旧布,把它们铺在地上,这样就省得用她那块地毯了。她离开客厅时冷得颤抖了一下,于是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件干净衬衫,放在火炉前烤着。她的婆婆这时候一直坐在椅子里摇晃着,呜咽着。
“您得挪动一下地方,妈妈。”伊丽莎白说,“他们一会儿就要把他送来了。坐到摇椅里去吧。”
老母亲机械地站起身,走到火炉旁边坐下,嘴里仍然不停地啜泣着。伊丽莎白走到餐具屋再取一支蜡烛。她在那间没有顶棚、**着瓦片的小侧屋里听见他们来了。她静静地站在餐具屋门口倾听着。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子的一头,笨拙地走下那三级石阶,只听见一片嚓嚓的杂乱脚步声和窃窃私语声。老太婆沉默了。男人们进了院子。
这时伊丽莎白听见矿井经理马修斯说:“吉姆,你走在头里。小心!”
门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屋来,他抬着担架的一头。她们可以看见担架上死者那双钉了钉子的靴子,两个抬担架的人站住了。抬着头的那人在门楣前弯下身子。
“你要把他放在哪里?”经理问道。他是个蓄着白胡须的矮个子男人。
伊丽莎白振作精神,从餐具屋里拿着没有点燃的蜡烛走了出来。
“放到客厅里。”她说。
“放到那里去,吉姆!”经理指了指,于是抬担架的人后退着绕进了那间小小的屋子。他们在两扇门之间笨拙地转弯时,盖在尸体上的那件外衣滑掉了。于是两个女人看见了她们家的男人。他躺在那里,光着上身,像是脱去衣服准备干活的样子。老太婆惊骇地低声抽泣起来。
“把担架搁在一边,”经理厉声命令道,“把他放在布上面。小心,小心!你们注意了!”
其中一个人碰翻了那瓶**。他手足无措地睁大眼睛望着。后来他们放下了担架。伊丽莎白没有看她的丈夫。她一进房间,就去拾起打破了的花瓶和那些**。
“等一下!”她说。
那三个男人静静地等待着,她用一块抹布把水擦掉。
“唉,说真的,这差事多窝心啊,这差事多窝心啊!”经理一边愁苦而愧疚地抹着额头,一边说道,“我这辈子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糟糕的事情,从来没有!他真不该留下来。我这辈子从没有遇到过这样糟糕的事!恰好落在他的身后,把他堵在里边。不到四英尺的空隙,连四英尺都不到——可是他浑身上下简直没有一点伤。”
他望着地上的死人。死者上身**,脸朝下躺着,全身黏满了煤屑。
“医生说是窒息而死的。这是我遇见的最可怕的一件事,简直像是故意干的。恰好落在他身后,像只捕鼠笼那样把他关在里面。”他用手做了一个突然往下压的姿势。
站在旁边的矿工们都悲痛地扭转了头,用这个表示了他们的态度。
这样恐怖的事使大家都胆战心惊。
这时他们听见女孩的声音在楼上尖声叫喊道:“妈妈,妈妈——谁来啦?妈妈,谁来啦?”
伊丽莎白急忙走到楼梯底下,打开了房门。
“睡觉去!”她严厉地命令道,“你在那里嚷什么?马上去睡觉——这里没事儿——”
接着她上了楼。他们听见她的脚踩在楼梯上,又踏进那间小卧室的灰泥地面。他们很清楚地听见她说:“怎么啦?——傻孩子,你怎么啦?”她的声音很激动,带着一种勉强的温柔口气。
“我以为有人来了。”孩子用悲哀的调儿说,“他回家来了吗?”
“是的,他们把他送回来了。别大惊小怪啦。做个好孩子,睡觉去吧。”
他们可以听见她在卧室里说话的声音。他们等着她给孩子们盖好被子。
“他喝醉了吗?”女孩子怯生生地轻轻问道。
“没有!没有——他没有喝醉!他——他睡着了。”
“他在楼下睡着了吗?”
“是的——别弄出声音来。”
安静了一会儿。接着男人们又听见那个受了惊吓的女孩问道:“那是什么声音?”
“没什么,我告诉你了,你干吗要操心。”
那是祖母啜泣的声音。她对周围的一切已浑然不觉,只是坐在椅子里晃动着、啜泣着。经理把手放在她的胳臂上,让她“小声些——小声些”。
老太婆睁开眼睛望着他。她被这样的打扰吓了一跳,她似乎觉得奇怪。
“现在几点钟了?”孩子用悲哀的细嗓子最后又问了一句,她怏怏不乐地又打算睡觉了。
“十点钟了。”母亲更加温柔地回答道。接着,她一定是弯下腰去亲了亲孩子们。
马修斯向男人们打了个手势,让他们离开。他们戴上帽子,拿上了担架,跨过尸体,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屋子。他们直到远远地离开了这些容易惊醒的孩子们,才开口说话。
伊丽莎白下楼以后,看见她母亲独自一人站在客厅里,俯身瞧着死去的人,泪水一滴滴地落在他身上。
“我们得准备为他入殓了。”妻子说。她把水壶放在火上,然后回来在他脚边跪下,开始动手去解开打了结的靴带。屋里又潮又暗,只点了一根蜡烛,因此,她不得不把脸几乎弯到了地面。她终于脱下了那双沉重的皮靴,把它们放在一边。
“现在您得来帮帮我了。”她低声对老太婆说。她们一块儿脱光了死者的衣服。
她们站直身子时,看见他躺在那里,显出死亡后的淳朴和庄严,两个女人都情不自禁、充满敬畏之情地站住了,她们静静地待了一会儿,朝下望着。老母亲抽抽搭搭地啜泣着。伊丽莎白仿佛觉得自己接到了禁令。她看见他那么神圣不可侵犯地躺在那里。她和他毫无关系了。她无法接受这一点。她弯身把手放在他身上,表明他还是她的。他身上还有一丝温热,因为他死去的煤矿里是很闷热的。他的母亲用双手捧着他的脸,颠三倒四地诉说着。老泪像湿树叶上的水珠那样一滴滴地落下。母亲没有哭泣,眼泪却不断地涌出来。伊丽莎白用脸颊和嘴唇拥吻了丈夫的身体。她似乎在倾诉,在询问,想和他取得某种联系。然而她无法做到。她被赶出来了。与他是无法沟通的。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把热水倒进盆里,又拿来肥皂、绒布和一条软毛巾。
“我必须替他洗一洗。”她说。
接着老母亲也僵硬地站起来,注意瞧着伊丽莎白仔细地洗干净他的脸,又用绒布把两大撇金黄色胡须从嘴边梳理开。她感到畏惧,心里怀着深不可测的恐惧,因此她才这样服侍他。
老太婆有点忌妒了。她说道:“让我给他擦干吧!”于是她在另一边跪了下来,等伊丽莎白洗过以后,她便慢慢地替他擦干。她那顶黑色的大帽子,有时擦过她儿媳妇长着深色头发的脑袋。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干了很久。她俩一刻也没有忘记,这就是死亡。触摸着这个人的尸体,在她们心中激起了奇特的感情,两个女人的感情又各不相同:她们虽说都陷入了深深的恐惧之中,母亲感受的是她白白生养了这个儿子,他被夺走了;妻子却感觉人类的灵魂是多么的孤独,她腹中的婴儿也成了一个跟她漠不相干的重担。
最后终于洗完了。他长了一副健美的躯体,酗酒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半点痕迹。他长着一头金发,肌肉饱满、四肢匀称。然而,他已经死了。
“愿上帝保佑他。”他的母亲目不转睛地瞧着他的脸,充满恐惧地低声说道,“亲爱的孩子——愿上帝保佑你!”她沉浸在狂热的畏惧和母爱中,用咝咝的声音低低说道。
伊丽莎白又无力地倒在地上。她把脸颊贴着他的脖颈,哆嗦着,打着寒战。但是她不得不再一次把他放开。他已经死了,她活生生的肌肤不该再偎依着他。她被巨大的恐惧和疲乏支配着:她是多么力不从心啊。
“他像牛奶一样洁白,像一周岁的小娃娃一样细嫩,愿上帝保佑他,宝贝儿!”老母亲喃喃地自言自语。
“他身上没有一点伤疤,透亮、洁净、雪白,像一个娃娃那样漂亮。”她自豪地低声说道。伊丽莎白一直遮盖着脸。
“他走得很安静,利齐,像睡觉一样安静。你瞧他多美呀,小乖乖。唉——他一定是得到了安宁,利齐。看来他被困在里面的时候,他把一切都想通了,利齐。他有时间这么做。如果他没有得到安宁,他看上去就不会这样平静。这个乖乖,亲爱的乖乖。唉,他从前的笑声是多么开心。我最喜欢听他笑。他笑起来比谁都开心,利齐,就像个孩子——”
伊丽莎白抬头望了一眼,男人的嘴没有闭上,在胡须下面微微张着。在昏暗的光线下,眼睛半睁半闭,并不显得呆钝。热火朝天的生命力已经离开了他,使得他和她咫尺天涯,生死永别。她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陌生人。她曾经和这个单独的陌生人做过夫妻,共同生活过,而现在因为这个人,她的腹中感到一团冰冷的畏惧。难道它的全部意义就是这样吗——在热腾腾的生活掩盖下的、绝对的、完全的孤独?她怀着敬畏的心情把脸扭向一旁。这个事实太令人心惊胆寒了。他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关系,然而他们却一块儿生活过,一次又一次地肌肤相亲,**。每当他和她**的时刻,他们其实是两个孤立的个人,就像此刻一样天各一方。他和她一样无法为此负责。她觉得腹中的胎儿像一块冰。因为,当她看着死者的时候,她的头脑是冷静的、超然的。它清晰地问道:“我是谁?我一直在干什么?我一直在和一个并不存在的丈夫争吵。他却始终存在着。我做错了什么事?和我共同生活着的又是什么?而现实就在那里,就是这个男人。”由于畏惧,她的灵魂死去了。她知道,她从来没有看清楚他,他也从来没有看清楚自己。他们相遇在黑暗中,又在黑暗中争斗着,彼此都不知道他们遇见的和争斗的是什么人。现在她看清了,由于看清楚了而变得沉默了。因为她一直都看错了人。她把他说成他实际上并不是的那种人,她曾经跟他关系亲密。而实际上他一直离她远远的,过着和她完全不同的生活,他的感受也完全和她的不一样。
她又害怕又害羞地看着他**裸的身体,她曾经错误地以为自己熟悉这个身体。而他还是她的孩子们的父亲。她的灵魂仿佛被人从她的身体里撕扯了出来,分开来站在一边。她凝视着他**的身体,感到羞愧,仿佛她不肯承认他。说到底,他就是自己。这事在她看来很可怕。她瞧了一眼他的脸,便把自己的脸朝着墙壁。因为他的目光和她的不一样,他的习惯也跟她的不一样。她曾经拒绝接受那个真正的他——她现在明白了。她曾经拒绝了真正的他。她的生活就是这样的,而他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她要感谢死亡,因为它揭示了真实情况。而且,她知道自己没有死。
而她的心里一直充满了对他的悲伤和怜悯。他经受了些什么痛苦?这个坐以待毙的人熬过了多久的恐怖!她痛苦得全身僵硬。她没能去帮助他。他受了残酷的折磨,这个赤身露体的男人,这另外一个生物,而她却无法给他做出补偿。孩子们在那里,但是孩子们是属于生活的。这个死者同他们毫无关系。他和她只不过是一条通道,生命从通道流过去便产生了孩子们。她曾经是一个妻子,她现在才知道,做个妻子是多么可怕。而已经死去的他一定也感到做个丈夫是多么可怕了。她感到,在来世里,他对于她将会是个陌生人。如果他们在那里,在另一个世界再见面,他们必定会为以往的一切感到羞愧。孩子们是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从他们俩之间产生出来的。但是孩子们没能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现在他已经死了,她知道从此他更是永远和她分离了,永远不再和她发生任何关系了。她生活中的这一阶段已经结束了。他们在生活中曾经互相拒绝接受对方。现在他已经退出了。痛苦压倒了她。那么这就是结束了:在他死去之前,他们的关系就已经毫无希望了。而他却曾经是她的丈夫。但那又是多么微不足道!
“你拿出了他的衬衫吗,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转过身去,没有回答,虽然她尽力地想照她婆婆所期望的那样去表现,去哭泣。但是她做不到,她只好沉默。她走进厨房,拿着衣服回来。
“已经烤过了。”她说,一边四处捏捏那件衬衫,看看是否行了。她几乎羞于搬动他,她或者任何人有什么权力去碰他呢。但是她还是恭顺地触摸了他的身体。给他穿衣服很困难,他是那么沉重又那么毫无生气。这段时间里一种可怕的恐惧一直压抑着她:他是这么沉重,这么毫无生气、毫无反应,与她隔绝开来。他们中间隔得那么远,使她恐惧得几乎支持不住了——那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间,她不得不越过这片空间向那边瞭望。
最后,衣服穿好了。她们用一条被单盖着他,让他躺在那里,他的脸被包扎起来。她闩上了小客厅的门,免得孩子们看见停放在那里的是什么。然后,她怀着沉重的平静心情开始把厨房收拾干净。她知道自己对生活屈服了,因为生活是她现在的主宰。然而她却怯懦而羞愧地向后退缩,想躲开死亡——她最终的主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