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二十三岁那年,林德里先生得了场大病。那时家里穷到了极点,用钱的地方太多,进项又太少。玛丽和露易莎小姐还没有求婚者呢,她们哪儿来那样的机缘?在阿尔德克罗斯她们一个够格儿的小伙子也遇不上。而她们挣的那点钱不过是大海中的一滴水罢了。这种没完没了的贫寒和无望的苦苦挣扎,生命空虚得可怕,让姑娘们寒心了,也麻木不仁了。

林德里牧师卧病不起,就得另请一位牧师来主持教堂的工作。恰巧,他一位老朋友的儿子正赋闲家中,要三个月后才去上任做牧师。他表示愿意无偿地来此地教堂工作。人们都热切地盼这小伙子来呢。他二十七八岁,是牛津大学的硕士,论文是罗马法方面的。他出身于剑桥郡一个世家,有些私房钱,还没成家呢。他要去北安普顿郡的一个教堂供职,薪金不菲。这时林德里太太又举新债,压根儿不在乎丈夫病不病,该借还得借。

待马西先生驾到,林德里一家人不禁大失所望。他们期盼中的是个手执烟斗,声音浑厚,比家中大公子悉尼举止文雅的年轻绅士。可来人却瘦小枯干,架着眼镜,比十二岁的孩子大不了多少。他腼腆至极,相见无语,可又那么自负。

“真是个小怪物!”林德里太太第一眼见到这位紧扣教士服的年轻牧师,心里就暗自大叫起来。也因此她这些天来头一回感谢上苍赐给她的孩子都这么模样可人。

这年轻牧师没有正常人的感知能力。他们很快就发现他缺乏健全的人的感情,可思辨能力很强。他是靠这活着的。他的身材之纤小,叫人匪夷所思,可他却心智不凡,他一加入人们的谈话,就立即变得左右逢源、抽象高妙起来。没有由衷的惊叹,没有强调真理,也没有什么个人信念的表达,只有冷淡和理智的陈述。这让林德里太太无法接受。她每说一点什么,这小个子男人就会看看她,声音细弱地斟词酌句一番,教她顿觉如坠五里云雾,恨不得在地上寻缝钻进去。她感到自己是个傻瓜,干脆三缄其口算了。

可是,她内心深知,这是个尚未婚配的绅士,他很快就要拿上六七百镑的年薪了,管他人怎么样,手头宽裕就行!这人可真是一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这二十二年算是把她的情调全磨光了,只剩下贫困折磨的痛苦了。所以,她看中了这个小个子男人,认为他算得上挣体面钱的表率。

这人有个顶顶讨人嫌的毛病,那就是,一经发觉别人的反常荒唐处,他就会自顾嘿嘿讪笑起来。要说他还有点幽默,也就是这自顾自地笑了。脑子笨的人在他看来简直要笑死人。任何小说在他看来都无聊、无意义,而对于正话反说之类的幽默,他则报之以好奇,继而像解数学题一样分析之,或者干脆置若罔闻。他简直就无法与人结成正常的人际关系。他无法加入简单的家常话中,人家说话时他要么在屋里默默踱步,要么坐在饭厅中紧张地左顾右盼,总是离群索居在自己那冷漠稀薄的自我小世界中。他时而做一番嘲讽的评论,却听似无关紧要,要么就发一声干笑,听着又不像笑,倒像嘲弄。他不得不维护自己的形象,避免露怯,在回答问题时便惜言如金,只答是与不是。其实这说明他不解其意,内心紧张。在露易莎小姐看来,他甚至分不清张三李四,可他却靠近她或玛丽小姐,和她们的接触在不知不觉中教他振作。

除了这些缺点,他工作起来可最令人起敬了。他人虽然腼腆得不可救药,可工作起来却绝对恪尽职守。他能理解基督教教义,是个彻底的基督教徒。能为别人做的事他绝不推诿,尽管他是那么无力与人交流沟通,也帮不了人家什么忙。这不,他现在就在精心照料病中的林德里先生,细心摸清他管辖的教区和教堂事务,理清账目,开列出贫病人员的名单,走东家串西家,想为大家做点什么。他听说林德里太太为儿子们发愁,就开始想办法送他们去剑桥念书。这番古道热肠几乎令玛丽小姐心生恐惧。她对此充满敬意,但又敬而远之,这是因为,马西先生做这一切时,似乎没意识到人的存在,没意识到他帮助的是人。他仅仅是像解数学题一样来解决已有的难题,干的是精打细算的善事。还有,他似乎是把基督教教义当成了准则。他要信仰什么,非得经过一番深谋远虑抽象思索认可,然后这才变成他的宗教信仰。

对他的所作所为,玛丽小姐是崇敬的。为此,她决定要照顾好他。她强迫自己这样做,唯唯诺诺的,一心想干好。可他并不明白她的心。她陪伴着他遍访教民,表情冷漠,但心里很崇敬他,不时为眼前这个缩着肩、大衣扣子直扣到下巴上的小个子动了恻隐。她模样周正,举止文静,高挑个儿,文静中透着漂亮,但她的衣着挺寒碜,围一条黑丝巾,身上不着一件毛皮衣服。可她怎么也算是个大家闺秀。人们看到她陪伴马西先生在阿尔德克罗斯街上走过,就会说:“天哪,玛丽小姐可算赚了。你们见过这样一条病恹恹的小虾米吗?”

她知道他们在如此这般地说她,这让她不免怒火中烧,为此她更靠近了身边这个小个子,似乎是要保护他。管他们说什么,反正她能懂他的优点,并懂得尊重他。

他既走不快,也走不远。

“你一直身体不好吗?”她问,不卑不亢的。

“我内脏有毛病。”

说这话时他并没注意到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沉默中她低下头恢复了镇静,又开始温顺地对待他了。

他喜欢玛丽小姐,玛丽为了热忱地照料他,定下了规矩:他巡访教民时,要么她亲自陪同,要么由妹妹陪伴,尽管这样巡访的次数并不很多。不过有些上午她是不能得空儿的,这时就由露易莎代替她了。而露易莎小姐无论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像对待女王那样对待马西。她无法敬重他,心中只有反感。每当她从他背后看去,发现这个小罗锅儿与病恹恹的十三岁男童别无二致,就十分厌恶他,恨不得弄死他算了。但是,玛丽十分有正义感,这教露易莎不得不在姐姐面前自惭形秽起来。

那天,他们要去看望杜伦特先生,他瘫在**,快死了。露易莎要陪这个小矮子牧师去,为此感到莫大的羞辱。

倒是杜伦特太太面对真正的麻烦时显得一派平静。

“杜伦特先生怎么样了?”露易莎问。

“还那样儿,我们也没指望他缓过点儿来。”回答是这样的。

那矮个儿牧师站立一旁观望。

他们上了楼,三个人站立床边看着那老人枕在枕头上的灰白头颅和被单上露出的花白胡子。此情此景教露易莎小姐大为震惊害怕。

“这太糟糕了。”她打了个冷战说。

“我早就这么想过,会是这样的。”杜伦特太太说。

听了这话,露易莎对她顿生畏惧。两个女人很不自在,都等着马西先生开口说点什么。可这个矮罗锅儿却很紧张,干站着不说话。

“他还清醒吗?”他终于问。

“可能吧,”杜伦特太太说,“听得见吗,约翰?”她大声问道。那僵在**的人蓝色的眼睛呆滞无力地看着她。

“还行,他听明白了。”杜伦特太太对马西先生说。除去那眼中呆滞的目光外,这病人全然跟死了一样。三人静立一旁不语。露易莎小姐尽管倔强,可在这死气沉沉的气氛重压下,也不禁心情沉重起来。是马西先生在影响着她,教她本本分分地待在那儿,他那非人的意志把大家全控制住了。

随后,他们听到楼下的响动,是个男人的脚步声,一个男人在低声叫着:“妈,你在楼上吗?”

杜伦特太太一怔,走到门口。但那人已经步伐坚定地迅速跑上楼来了。

“我差点赶不上,妈。”那不安的声音响过后,他们看到楼梯平台上出现了那个水兵的身影。他母亲过去,扑向了他,她是突然意识到她要依靠个什么。他搂住她,低头去吻她。

“他还没过去吧,妈?”他急切地问道,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声调。

露易莎小姐的目光从那站在平台阴影中的母子俩身上移开了去。她和马西先生在场并目睹这情景,这一点教她无法忍受。马西先生显得紧张,似乎让母子二人流露的感情弄得很不自在。他是个见证人,浑身紧张,他无意看到这一切,因此显得很麻木不仁。而在古道热肠的露易莎看来,她和马西的在场似乎是万万不该的。

这时杜伦特太太走进卧室,脸上的泪还没干。

“露易莎小姐和牧师在这儿。”她颤抖着哽咽道。

她那个红脸膛儿、身材颀长的儿子忙挺直身子敬礼。露易莎忙把手伸了过去。这时她发现他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露出认出了她的神情,随后他咧嘴笑笑,露出一口白白的小牙,这种打招呼的样子正是她过去喜爱过的。一时间她感到不知所措了。他绕过她向床边走去,靴子在灰渣地上咔咔作响。他颇为庄重地低下头,手抚着床单抖着声音问:

“您好吗,爸爸?”可那老人却视而不见地死盯着他。儿子一动不动地站了好几分钟,才缓缓地退开。这时,露易莎看到,他喘息时,蓝色水兵服下胸脯的线条很美。

“他认不出我了。”他转身对母亲说,脸色渐渐发白。

“不会的,我的儿。”母亲叫着,可怜巴巴地抬起头。突然,她的头伏在他肩上,他忙俯身抱住她,任她失声痛哭了一会儿。露易莎发现他的身子**着,啜泣出声,不禁转过身去,泪流满面。那老父亲仍然僵直地躺在白色病**。马西先生在那个皮肤黝黑的水兵身影映衬之下,显得那么古怪、黯然、渺小。他是在等待。露易莎小姐此时只想去死,一了百了,绝不敢回头去看一眼。

“我要不要做祷告?”牧师细声细气地问。大家便闻声跪了下去。

露易莎让**那个僵死的人吓坏了。随之,听到马西先生细声细气漠然的祈祷声,她心头亦闪过恐惧。平静下来之后,她抬起头来。床的那一边露出母子二人的头来。一个头戴黑色花边帽子,帽子下面露出细小的后脖颈来;另一个一头褐色头发,发丝焦黄干枯,密密麻麻如缠绕一团的金属丝,脖颈晒得黝黑,很硬朗,极不情愿地低着头。那老人的一大把花白胡须仍然纹丝不动。祷告仍在进行着。马西先生的祷告声流畅而清晰,使得人们不由自主地要服从于神的意志。他就像是在统治着所有这些低着的头颅,毫无**但坚定地统领着他们。他这样子教露易莎感到害怕。但在整个祈祷过程中,她又不能不对他生出敬畏来,这就像是在预先感受无情冷酷的死亡,领教纯粹的公理。

那天晚上她对玛丽讲起这次造访。她的心和她的血脉,一想到阿尔弗莱德·杜伦特双臂抱住他母亲的情景,就全然为之占据。还有,她一遍又一遍回想起他哽咽的声音,每念起,那声音都会像一股烈火燃遍她全身。她想用心把他的脸看得更清:让阳光晒得黑红的面颊,黄褐色的眼睛里目光曾是那么柔和、无忧无虑,现在却充满了恐惧,透着紧张的神情,还有那只让太阳烤红了的漂亮鼻子和那张一见她就不禁莞尔的嘴巴。一想到他那挺拔优雅充满活力的身躯,她便禁不住感到骄傲。

“他是个漂亮的小伙子。”她对玛丽说,那口气,似乎他并不长她一岁。言外之意是她对毫无人味的马西先生深怀恐惧,甚至是仇视。她觉得自己应该保护自己和阿尔弗莱德不受马西先生损害。

“马西先生在那儿,”她说,“一觉出他在场,我就恨。他凭什么在那儿!”

“当然,他最有权力在那儿了,”玛丽小姐沉默片刻说,“他可是个真正的基督徒。”

“在我看来,他倒跟弱智儿差不多。”露易莎说。

漂亮文静的玛丽小姐沉默片刻说:“哦不,他可不是弱智——”

“得了吧,他让我想起六个月甚至五个月的婴儿来,倒像是没长好就早产了似的。”

“不错,”玛丽说,“他是缺点什么。可他也有他了不起的地方。他实在是个好人——”

“那倒是,”露易莎小姐说,“可是他看上去并不像。他凭什么让人拿他当好人?!”

“可他就是好嘛,”玛丽坚持说,随后又笑着补充说:“行啦,你怎么也不能否定这一点。”

她的话音中透着固执。她自顾沉静地打着转。她心里知道将要发生什么。她知道马西先生比她强壮,她必得屈从于他。在肉体上,她比他强壮,为此感到高他一头,她肉体的自我很是看不上他。但在精神上她却受着他的钳制。她明白留给她的时间还有多久,全家人都看着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