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井下干活并非让他感到不快活。人们都很喜爱他。感到与众不同的倒是他自个儿。他似乎是在掩饰自身的污点儿。即便这样,他心里还是吃不准,大伙儿是否真的不拿他当傻瓜,觉得他没他们那么有男子气从而看他不起。于是他外表装得很有男子气,这一招竟把他们蒙住了。对此,他很吃惊。他生性活泼,所以一干起活来就显得快活,在井下他感到自在。他们光着膀子干活儿,干得浑身热烘烘、黑乎乎的,时而蹲着聊上几句。凭着安全灯的微光看人只能看个模模糊糊。四下里采下的煤渐渐隆起来,巷道里一根根木头撑柱看上去就像低矮、黑暗的庙宇里的房柱。随后拉煤的小马到了,年轻的马夫会从隔壁七号坑道带个口信儿或从马槽里带一瓶水来,有时也会传点井面上的新闻。这么一天下来,日子过得挺快活。白天里在井下干活儿,气氛很轻松愉快。一群男人与世隔绝关在井下,相互间充满哥们义气,心情舒畅。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他们什么活都干,挖煤、装车、修复掌子面,坑道中隐约弥漫着神秘与冒险气氛。这一切对他来说并非不迷人,让他不再那么渴望井上的空气,不再畅想大海了。
这一天,活儿很多,弄得杜伦特无心闲聊,整个下午自顾默默干活儿。
“放工”时间到,大伙儿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井口下面。井下办公室粉刷过的白墙十分耀眼。人们熄了灯,一群人围坐在竖井口下。黑乎乎的水珠子顺着井壁流到污水坑中。远处,电灯在主坑道上闪烁着。
“是下雨了吗?”杜伦特问。
“下的是雪。”一位老工人说。小伙子听后很是高兴,他就喜欢上井时天下雪。
“这场雪赶在圣诞节前下了,真是时候,是不?”老人问。
“嗯。”杜伦特回答。
“圣诞晴,坟头儿多。[10]”另一个人叨念起一句谚语来。
杜伦特闻之笑起来,一笑就露出小尖牙来。
罐笼降了下来,这群人排上了队。这时杜伦特发现打了眼儿的笼拱顶上有雪花儿,心中一阵高兴。他幻想着:雪花儿下井走一遭是否也很开心。可是,这些雪花转眼间就跟污泥水混在一起变成了黑泥汤子。
他喜欢自己身边的一切,因此常常面带微笑。可这微笑下面却藏着许多怪想法儿。
升上地面后他几乎感到眼晕,因为雪光刺眼的缘故。顺着井台边走过,把灯交还给办公室后,他再一次置身于开阔的空间中,白雪的世界在闪亮,他情不自禁笑了。黄昏的天光下,两边的山峦呈现出淡青色,树篱则看上去凋敝暗淡。铁路中间的雪地让行人踩得一塌糊涂,一路上尽是赶路归家的矿工们黑黑的身影。但在他们前方,远处的积雪仍旧平缓,一直铺展到黑墙一般的矮灌木丛边上。
西半天上呈现出一抹粉红,一颗巨星朦朦胧胧地高悬空中。脚下矿区的灯光[11]一片暗黄,照亮了四周的建筑。老阿尔德克罗斯村那边,一排排房屋中流曳着灯火,在淡青的暮色中明灭。
杜伦特走在矿工们中间,心中充满了生机和喜悦,大家都因为有了这场雪而兴冲冲地打开了话匣子。他喜欢和他们在一起,喜欢这雪白的暮色世界。走到园门,他停下脚步,看到路基下方家中的灯光辉映着沉静淡蓝的雪地,他的心不禁微微发颤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