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第二天晚上,他衣冠楚楚地去牧师家,感到这一步非走不可,也不去想象那是个什么情景。反正他不拿这太当回事。他相信露易莎,这桩婚姻是命中注定的缘分,他感到命运在保佑着他。他用不着担什么责任,露易莎的家人跟这件事也无甚关系。

他们带他进了小小的书房,里面没生火。待了一会儿,牧师才进来,语气冷漠、颇有敌意地问:“小伙子,我能为您做点什么?”

毋庸置疑,他全然知道了。

杜伦特抬头看着他,就像一个水手看其上司一般,一副恭顺的样儿。但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想,林德里先生——”他彬彬有礼地开口,但旋即脸色变白了。现在他觉得说出该说的话本身就是亵渎神明。他在那儿算干什么的?可他还是得继续站下去,因为非走这一步不可。他恪守着独立与自尊,决不能跋前疐后,他一定不能先替自己打算,这件事绝非他个人的事。不能有这种感觉。而应当把这件事当作自己最高的义务。

“您是想——”牧师再问。

杜伦特虽然此刻口舌干涩难以开口,但还是稳健地说:“露易莎小姐——露易莎愿意嫁给我——”

“是您请求露易莎小姐,问她愿不愿下嫁您,对吧——”牧师纠正他道。这令杜伦特想起,他还没有向她求婚呢。

“如果她肯下嫁于我,先生,我希望您,您不会反对。”

他笑了。这是个英俊的男人,牧师不会看不出。

“我女儿愿意下嫁于您吗?”林德里先生问。

“是的。”杜伦特正色道。说这话教他不无痛苦。他这时感到了他和这位长者之间与生俱来的敌意。

“到这边来好吗?”牧师说。他带杜伦特进了饭厅,玛丽、露易莎和林德里太太都在座。马西先生则坐在墙角,守着灯。

“这个年轻人是来向你求婚的吗,露易莎?”林德里先生问道。

“对。”露易莎说,眼睛则盯着杜伦特,只见他像军人似的直挺挺站着。他并不敢看她,但能意识到她。

“你这小傻瓜,怎么能嫁给个挖煤的!”林德里太太厉声吼着。她臃肿的身体裹在一件松垮垮的银灰色睡袍里,斜靠在沙发上。

“行了,妈。”玛丽叫道,声音不高却语气严厉,透着傲慢。

“你靠什么养活一个老婆?”牧师夫人粗鲁地问。

“我?”杜伦特回答道,“我想我会挣足够的钱。”

“好呀,你能挣多少?”又是那个粗鲁的声音。

“每天七个半先令[17]。”年轻人回答。

“以后还能涨吗?”

“我希望这样。”

“你们准备住在那间小破屋子里吗?”

“我想是的,”杜伦特说,“只要那屋子不坏。”

他并不太生气,只是有点憋屈,因为他们不认为他够格儿。他知道,在他们眼里,他不够格儿。

“那她就是个傻瓜,傻瓜才会嫁给你。”林德里太太粗鲁地叫着下了结论。

“别管怎么说,妈妈,这是露易莎的事,”玛丽明明白白地说:“咱们别忘了——”

“她自己酿的苦酒,自己喝呗,但是她会后悔的。”林德里太太打断玛丽的话说。

“不管怎么说,”林德里先生说,“露易莎也不该不管家里人的意见,想怎样就怎样。”

“爸,那你要怎样嘛?”露易莎厉声道。

“我是说,如果你嫁给这个年轻人,我这牧师就不好当了,特别是如果你们还住在这个教区的话。假如你们远走高飞,事情就简单多了。可在这个教区,在我眼皮底下住在一个矿工家里,这简直不可能。我要保住我的职位,这个位子可不是无足轻重的。”

“过来,年轻人,”露易莎的母亲粗着嗓子叫道,“让我看看你。”

杜伦特刷地红了脸,走过去站住,但又不是十足的立正姿势,因此不知把手往哪儿摆。露易莎见他如此顺从默然地站着,很是生气。他该表现出男子汉样儿来才对。

“你能不能把她带得远远的,别让人们看见你们?”母亲说,“你们俩最好走远远儿的。”

“可以,我们可以走。”

“你想走吗?”玛丽明确地问。

他环视四周。玛丽看上去十分庄重,一派雍容。他脸红了。

“如果我们碍别人的事,我就走。”他说。

“如果只为你自己考虑,你还是想留下来吗?”玛丽说。

“这儿是我的家,”他说,“那屋子是我出生的屋子。”

“那”,玛丽转向父母道,“爸,我实在不明白,您怎么可以提出那样的条件来。他有他的权力,如果露易莎想嫁给他——”

“露易莎,露易莎!”父亲不耐烦地叫着。“我不明白,露易莎为什么不能像个正常人那样呢?她怎么会只替自己着想,不把家放在心上?出了这种事已经够让人受的了,她就应该尽量做点补救的努力。如果——”

“可我爱这个人呀,爸。”露易莎说。

“而我希望你爱你的父母,希望你尽力别损坏他们的名誉。”

“我们可以到别处去生活。”露易莎说着,已经泪流满面。她终于感到自己受了伤害。

“哦,对,这很容易做到。”杜伦特忙跟着说。他脸色苍白,垂头丧气。

屋里一片死寂。

“我觉得这样的确是个好办法。”牧师喃喃道,他现在平静多了。

“很可能是个好办法。”那病中的老妇人沙哑着嗓子说。

“当然了,我觉得我们该为提出这样的要求向你道歉。”玛丽居高临下地说。

“不用,”杜伦特说:“这样对大家都好。”这事总算了了,他松了一口气。

“那,我们是在这儿宣布结婚呢还是去登记?”他字正腔圆地问,很像在挑战。

“我们去登记。”露易莎果断地说。

屋中又是一片死寂。

“随便,如果你们有自己的小九九儿,就悉听尊便吧。”母亲加重语气说。

马西先生则一直坐在昏暗的屋角中,没人注意到他。听到此,他才站起身说:“该看看孩子了,玛丽。”

玛丽站起身,迈着庄重的步伐走出屋去。矮小的丈夫尾随其后。杜伦特望着那瘦弱的小个子男人走出屋的背影,若有所思。

“那么,”牧师颇为和蔼地问:“你们婚后去哪儿呢?”

杜伦特怔了一下,说:“我在考虑移民。”

“去加拿大还是别的地方?”

“我想去加拿大。”

“呃,那太好了。”

又没人说话了。

“那我们可就不能常见到你这个女婿了。”林德里太太粗俗但又不乏亲善地说。

“是不会常见了。”他说。

说完他就告辞了。露易莎同他一起走到门口,沮丧地站在他面前,怯怯地说:“你不会太介意他们吧?”

“我倒没什么,只要他们别介意我就行!”说着他俯下身吻了她。

“咱们快点结婚吧,”她含着泪喃喃道。

“行,”他说,“明儿我就去巴福德。[18] ”

【注释】

[1] a 英国的市民和工人中有一批人是不信英国国教的新教徒,这些新教徒所属的主要教派包括:浸礼会、公理会、卫理公会、长老会、贵格会、唯一神教派和联合新教。小说中的林德里是英国国教的牧师,可见不受新教徒们的欢迎。当年劳伦斯故乡伊斯特伍德镇上的英国国教教徒主要是保守的中产阶级人士和乡民,劳伦斯认为这些人很势利。劳伦斯的父亲成家立业后就几乎不进教堂了,孩子们是跟随母亲参加公理会教堂的活动,应该说是在公理会教堂里长大的。

[2] 劳伦斯中学毕业后在诺丁汉城里的一家假肢厂当小职员,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周薪是十三个先令。

[3] 《恋爱中的女人》中看道口的工人也是个独腿、戴假肢的人。

[4] 这个人物的外型似乎是取材于劳伦斯的祖父,他高大结实,年轻时是个拳击好手,后来来到矿区当了裁缝。而这座房子恰恰就是现实生活中劳伦斯祖父家的写照。

[5] 当地人在午饭前吃的一顿小吃。

[6] 约翰?韦斯利(1703-1791),英国圣公会牧师,卫理公会创始人。

[7] 19世纪末的海军军人一般都要服役十年。

[8] 这一段描写与《虹》中有关汤姆·布朗温早期**的描写十分相似。

[9] Fabian Society,1884年成立于伦敦,主张渐进实现社会主义。

[10] A green Christmas,a fat churchyard,句是英文谚语。green做“无雪”讲,“fat churchyard”意为墓地新埋进更多死人。西人盼圣诞节下雪有如中国人盼春节除夕下雪一样。

[11] 1907-1910年间,伊斯特伍德矿区已开始通上了电。

[12] 住家门外安放的一块金属刮板,用来刮去鞋底上的泥垢。

[13] 这种泥瓦盆的内侧上了釉子。

[14] “心绪不宁”这一句,据有的学者认为是与《圣经》呼应。天使加百列预言处女玛丽亚圣灵感孕将成为耶稣之母,玛丽亚听后“心绪不宁”。见《路加福音1?26-38》。此处暗喻露易莎身心相许。

[15] “充盈”的英文pregnant,是个双关语,主要是“怀孕”的意思。再次暗喻贞女玛丽亚圣灵感孕,暗示露易莎身心相许。

[16] 这类机构在19世纪末的英国随处可见,当局鼓励人们移民到殖民地或自治领地如加拿大、南非和澳洲。劳氏的亲戚中有几位成了移民。而移民到北美则成了劳氏小说中经常的情节,如《白孔雀》中萨克斯顿家想移居北美;《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麦勒斯也说过想移居加拿大的话。

[17] 相当于一周2镑5先令,一年117镑。这份工资在1890年间算较高的了。矿工工资较之其他工种要高。劳伦斯于1908年开始教小学,其年薪仅仅95镑。

[18] 去安排结婚登记事宜。巴福德的原型为诺丁汉附近的巴斯福特。《白孔雀》中一对情人亦到“巴福德登记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