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格兰 我的英格兰02
孩子仍在哭叫:“爹爹!爹爹!呜,爹爹呀!”
母亲说:“别怕,宝贝儿,来,让妈看看。”
可孩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叫着:“爹爹!爹爹!爹爹!”
孩子一见膝上流出的血就害怕了。温妮弗莱德蹲下,把这六岁的孩子放在自己腿上检查她的伤口,艾格伯特也弯下身去。
“别作声,乔伊斯,”他嗔怒地问:“她怎么弄成了这个样子?”
“她摔倒了,正倒在你砍完草丢在地里的那把破镰刀上。”温妮弗莱德说着,责怪地看了他一眼。
他掏出手帕给她包上了伤口,然后抱起抽抽搭搭的她进了屋,把她放在楼上的**。在他怀中,孩子变得安静了;可他的心却为痛苦和负疚感所折磨着,是他把镰刀放在草地上,才使得可爱的大女儿受了伤。当然,这是偶然的,偶然的。可他为什么感到内疚呢?也许两三天就没事了,干吗要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他不想这事儿了。
这孩子穿着夏装躺在**,她可吓坏了,脸色变得苍白。保姆把小女儿带来了。安娜贝尔手捏着裙子站在一边。温妮弗莱德看上去样子可认真了,但有点呆了。她弯下腰来,把渗透血的手帕揭了下来。艾格伯特也弯下腰来,他看上去镇静,其实心里着急。既然温妮弗莱德那么严肃,他就得收敛着点。孩子仍在低声呻吟着。
膝盖仍在大量出血,原来是关节处砍了一个很深的口子。
“你最好去叫医生,艾格伯特。”温妮弗莱德痛苦地说。
“啊,不!不!不嘛!”乔伊斯疯了似的叫喊着。
“乔伊斯,心肝儿,别哭!”温妮弗莱德说着猛地把小姑娘搂在怀里,她这个悲切的动作活脱儿像悲伤的圣母一样。孩子给吓得不作声了。看到妻子抱着孩子的这副凄切的样子,艾格伯特忙转身离去。安娜贝尔却突然叫道:“乔伊斯,乔伊斯,别让你的腿流血了!”
艾格伯特骑车到四英里外的村子去请医生。他感到温妮弗莱德有点太过分了,其实膝盖并没伤着!真的,不过是伤了表皮罢了。
医生不在家,艾格伯特留下张条子就飞快地往家骑,他心里急着呢。他大汗淋漓地下了自行车进了屋,这时他看上去显得畏首畏尾的,犯了错儿的人都这样。温妮弗莱德在楼上陪着乔伊斯坐着,面色苍白的乔伊斯在**吃着薯粉布丁,像立了什么功似的。这苍白、恐惧的小脸儿真让艾格伯特心疼。
“温大夫不在,他大概两点半来这儿。”艾格伯特说。
“我不要他来。”乔伊斯嘟哝着。
“乔伊斯,心肝,你要耐心点,安静些。”温妮弗莱德说:“他不会伤害你的,不过,他可以告诉我们怎么才能让你的腿好得快些,他来就是为了这个。”
温妮弗莱德对小孩子们解释起来总是小心翼翼的,她一说,总能止住她们的问话。
“还流血吗?”艾格伯特问。
温妮弗莱德轻轻把被单拨到一边说:“不流了吧。”
艾格伯特伏下身去看。
“不流了。”他说。说完他站起身,脸色开朗了。他对孩子说:
“吃布丁吧,乔伊斯,不会怎么样的,只需要静养几天。”
“你还没吃饭吧,爹爹?”
“还没。”
“保姆会给你吃的。”温妮弗莱德说。
“你会好的,乔伊斯。”他笑着,边说边把一缕金发拨开,露出她的眉毛。她冲他甜甜地笑了。
他走下楼,独个儿吃起饭来,保姆照顾着他。保姆乐意照顾他,所有的女人都喜欢他,愿意替他干点什么。
医生来了,他是个胖乎乎的乡村实习医生,一个挺和蔼快活的人。
“丫头,摔着了?瞧你这聪明孩子干的事儿!什么?把膝盖砍破了!啧,啧!真傻呀。不要紧,不要紧,很快就会好的。咱们看看,不疼,这算什么。拿个碗,端点热水。很快就会好的,很快就没事了。”
乔伊斯冲他笑笑,那苍白的笑容中透出点优越感。她不习惯别人这么跟她说话。
他弯下身去仔细观察孩子那细细的伤膝盖。艾格伯特则在医生身后伏下身。
“天啊,老天爷!好深的一个小口子,讨厌的小口子。不过,不要紧,没事儿,小姑娘,咱们很快就能好的,很快。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乔伊斯。”孩子清脆地回答说。
“哦,真好!”他说:“说的是啊,我也觉得是个好名字。乔伊斯,嗯,乔伊斯小姐几岁了?她能告诉我吗?”
“六岁了。”她被逗乐了,但仍显得有些降尊纡贵。
“六岁!好。来往上数,数到六好不好?好,是个聪明的姑娘,聪明啊。要是让她喝下一勺药去,她一定不会抱怨吧?我敢说不会的。她可不像有些别的小姑娘啊。啊,什么?”
“要是妈妈要我喝,我一定喝。”
“哦,说的是。就该这样。我就爱听一个砍伤了腿躺在**的姑娘这么说话。该这样。”
这位悠然自得又啰里啰唆的医生包扎好伤口,嘱咐小姑娘卧床休息、注意饮食。他认为,过一二周伤就会好的。幸亏没伤着骨头和韧带,只伤了皮肉。他两三天后还会来的。
乔伊斯放心地卧床休息了,玩具堆了一床。爸爸常跟她玩儿。医生第三天来了,对伤口的愈合很满意。伤口在愈合,可孩子还需卧床。过了两三天他又来了。温妮弗莱德有点不安了。伤口好像只是表面愈合,可伤势很重,有点不对劲儿。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艾格伯特。
“艾格伯特,我敢肯定,乔伊斯的伤口长得不对劲儿。”
“我觉得没什么,不是挺好的吗?”
“我希望温医生再来,我不满意。”
“你总往坏处想,其实没什么。”
“你爱怎么说都行,不过我要给温医生发张明信片。”
医生第二天就来了。他检查了腿伤。不错,伤口发炎了。可能是血液中毒,会的。孩子发不发烧?
两周过去,孩子开始发烧,膝盖开始肿大起来。疼得更厉害了。她夜里哭了起来,妈妈必须陪她才行。艾格伯特仍坚持认为这没什么,会好的。可他心里着急。
温妮弗莱德给她爸爸写了信。星期六老头子就来了。一见到这位穿灰衣服,身材短粗的老头儿,她就忍不住要求说:
“爸爸,我对乔伊斯的治疗不满意,我对温医生不满意。”
“好了,温妮,亲爱的,你要是不满意,咱们再想想法子不就得了?”
这位壮老头儿边说边走上楼,他的声音震得屋子直发响,好像刺穿了这紧张的空气一样。
“你好哇,乔伊斯,小宝贝儿。”他对孩子说:“还疼吗?心肝儿?”
“有时会疼。”孩子腼腆,对他挺冷淡。
“宝贝儿,这可真让人不好受。希望你忍住,别让妈妈太操心。”
孩子没回答。他看看膝盖:又红又肿,都不能打弯儿了。
“话又说回来了。”他说:“咱们是得再请别的大夫来试试,干脆说干就干。艾格伯特,是不是骑车去宾郡找韦恩大夫?他曾给温妮的妈妈治过病,我对他挺满意的。”
“您觉得必要,我就去。”
“当然必要。就算没什么大不了的,请他来看看我们也就放心了。我看是非去不可。可能的话,我希望韦恩大夫今晚就来。”
艾格伯特骑着车顶风走了,就像是个跑腿儿的孩子一样。岳父是一位信心十足的顶梁柱,他在家陪着温妮弗莱德。
韦恩医生来看了孩子的病情后,脸色变得很阴沉。孩子的膝盖出了毛病,弄不好会落个终身跛足。
每个人都窝了一肚子火,又是怕又是气。韦恩医生第二天又来做了正规检查,发现孩子膝盖处的伤势很重,应该拍X光片。
葛德弗雷·马歇和医生在胡同里来回踱着步。他们在汽车边上徘徊着,边走边商量。他一生中有过太多这样的商榷了。
商量完了,他回到屋里对温妮弗莱德说:
“好啦,亲爱的温妮,最好送乔伊斯到伦敦的私人小医院去,在那儿她可以得到很好的治疗。当然,她的腿可能会出岔子,说不定她会失去这条腿的。你觉得呢,亲爱的?你同意我们送她去城里吗?她在那儿可以得到最好的照顾。”
“哦,爸爸,为了她,让我怎么着都行。这你知道的。”
“我知道你会的,温妮,好孩子。可惜的是已经耽误了这么多天。真不知道温医生都干了些什么。很明显,这孩子弄不好会失去一条腿的。好啦,你把一切都准备好,我们明天就带她进城。我向丹里家订一部大车,让车子十点钟过来等我们。艾格伯特,你马上给杰克逊医生发个电报,他的医院是个儿童外科护理医院,离贝克街不远,我敢说,乔伊斯在那儿会好起来的。”
“噢,爸爸,我自个儿不能照顾她吗?”
“啊,亲爱的,要想让她得到良好的治疗,最好是在医院,那儿有X光照射和电疗什么的,需要什么有什么。”
“那将花一大笔钱——”温妮弗莱德说。
“孩子的腿,甚至生命都有危险,还什么钱不钱的,少说这个。”老头儿不耐烦了。
就这样,一辆大汽车载着他们几个人慢慢地驶离克罗克汉。可怜的乔伊斯躺在一张**,母亲守在她头边上,外公坐在她脚头,这粗壮的老头儿蓄着短短的花白连鬓胡子,戴着顶礼帽,一副义不容辞的样子。车子把可怜巴巴的艾格伯特甩在身后,他连顶帽子都没戴。他的任务是锁上门走人,第二天送家里其他人坐火车回城里。
接下来的日子真是既晦气又让人痛苦。这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她遭了多少罪呀。在那家医院的苦日子跟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就是这痛苦的六个星期,永远改变了温妮弗莱德的灵魂。她坐在这可怜的孩子床边,孩子正受着疼痛的折磨。更可怕的是,这种时髦的治疗带来的仍是痛苦。温妮弗莱德感到她的心死了、冷了,她的小乔伊斯,纤弱、勇敢、美丽的小乔伊斯多么像一朵柔弱、苍白的小花儿呀!啊,可她,温妮弗莱德怎么变得那么可恶,怎么那么心不在焉、那么耽于声色呢!
“让我的心死了吧!让我这颗女人的心死了吧!主啊,让我的心死了,救救我的孩子吧。让我的心从世界上、从我的肉体中消失吧。啊,毁掉我这颗任性的心吧,让这颗骄傲的心儿死去,让它死了吧!”
她就这样在孩子的床前祈祷着。就像心头插着七把剑的悲伤的圣母[8],她那颗充满骄傲和**的心渐渐死去了,淌着血,它死了,还滴着血。她求救于教会,想从那儿得到慰藉。她求助于耶稣和圣母,但更多的是求助于伟大而不朽的罗马天主教。她投到了教会的麾下。尽管她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但在精神上她死了,她那颗骄傲、为**和欲望所占据的心淌着血死去了,她的灵魂属于她的教堂,她的躯体属于做母亲的职责。
可她并没有尽妻子的职责。作为一个妻子,她并没有妻子的责任感,只有对那个男人的怨怼——她从这个男人那儿懂得了什么是令人神魂颠倒的肉欲。她纯粹是个“悲伤的圣母”,对丈夫,她的心紧锁着,就像一座坟茔。
艾格伯特来看望孩子了。可温妮弗莱德坐着不为所动,似乎她就是他那大丈夫气和为父尊严的坟墓。温妮弗莱德可真可怜,她还年轻、健壮、美丽,就像田野里的一朵鲜花儿,可奇怪的是,她那美丽、气色很好的脸庞竟是那么阴郁,她强健、充满活力的身躯竟是那么平稳。她,是个修女!不,不是。可是她的心灵之门却在他面前关闭了。渐渐地关闭,随着一声震响,永远地把他关在了门外。她用不着去修道院,她在意志上已经是个修女了。
这孩子躺在她年轻的父母中间,纤细得就像枕头上的一丝棉线。孩子苍白的小脸儿上露出强忍着疼痛的表情。他受不了了,简直难以忍受。他转过身去了,除了转过身去他再也没什么别的法子了。他转过身去,心不在焉地转悠着。他仍然是迷人的,仍然令人神往,但他却紧蹙着双眉,好像被一把斧头砍了一下,正砍中他的身躯,永远留下一个印记。
孩子的腿算是保住了,可她的膝盖却僵了。现在让人担心的是,她的小腿不是萎缩了就是停止生长了。必须长期不断地给她进行按摩理疗,就是孩子出院后也要天天进行治疗。这笔费用就由孩子的外公来负担了。
艾格伯特现在没个真正的家。温妮弗莱德、孩子们和保姆寸步不离那座伦敦的小公寓。可他在那儿住不下去,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村舍锁门了,要么就借给朋友住。他有时去自己的花园儿里修整一番,让那里保持整洁。夜里,守着这些空房间,他感到心境很坏。一种挫折和徒劳感就像一条蠕动着的蛇,一点点地蚕食着他的心。徒劳、徒劳,这条可怕的沼地毒素钻进了他的血管,把他杀死了。
白天,当他默默地在园子里干活时,他想听到一个声音。可是,没有声音,温妮弗莱德的声音并没有从黑暗的村舍里传出来,孩子们的声音也没有从远处的田野上传来,没有从附近传来。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这块土地上弥漫着的沼泽毒气。就这样,他白天发疯般地干活儿,晚上生着火,独自做点吃的。
他茕茕孑立,一个人打扫村舍,一个人铺床铺,不过他不会自己缝补衣服。干活儿时他的衬衫肩头撕破了个口子,肩头的肉**了出来,那块**着的皮肉可以感觉到空气的流动和雨点的敲打。他会再一次放眼朝公地上望去,那儿不再有黑黝黝的荆豆丛,荆豆凋谢了,开始结籽了,那些红石楠正绽开点点粉红,真像祭奠时喷洒的鲜血。
他的心又回头寻觅那古老、野性的地灵,意欲寻找古老的神明,寻找那古远但已逝去的**——那种勇猛的冷血蛇的**——它们嘶嘶作响着从他身边掠过,寻找那血溅祭坛的神话,寻找这里原始人所有逝去的、剧烈的感受,他们的**仍在空气中沸腾,这沸腾的**可上溯到罗马人来到这儿以前好久的年月呢。逝去的、冥冥的**在空气中沸腾着,那些看不见的蛇。
他脸上浮现出一层奇怪、茫然但又颇为刻毒的表情,他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了。忽然,他觉得他必须飞身跃上自行车到——到哪儿都行,随便什么地方,只要离开这儿就行。他要跟妈妈在老家待上几天。像任何母亲一样,妈妈爱他、疼他。可是他脸上又浮现出那种略带茫然的苦笑。就带着这种苦笑,他骑着自行车离开了愁苦的母亲。无论跟什么告别,他都是这个样子。
总是转来转去——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从一个朋友这儿到另一个朋友那儿,与同情告别。当同情像一只温柔的手向他伸过来时,他立即转身走开,本能地,就像一条不害人的蛇那样,转身、转身,从伸过来的手下转开去,他必须这样。有时他也会走回到温妮弗莱德身旁。
他现在让她感到害怕,好像他是在**她一样。她把自己献给了孩子和教堂。乔伊斯又一次站起来了,不过,可惜的是,她的腿瘸了,用铁板支撑着,还得拄拐杖才行。真邪门儿,她怎么变成了一个这样颀长、苍白、野性的小东西?痛苦不仅没有让她变得温顺听话,反倒让她生出了一股子野气、一股子近乎狂暴了的脾气。她才七岁,瘦长苍白,但决不乖巧。她的金黄头发颜色开始变深了,她要面对长久的痛苦,心里要长久地承受瘸子这个记号。
这烙印打在她心上。一股疯狂的勇气似乎充满了全身,好像她是一支细长、充满生气的枪一样。她对母亲的爱护是感恩戴德的,她永远会站在妈妈一边的,不过父亲那种温情下掩盖着的绝望心理也会在她心头闪过。
每当艾格伯特看到他的女儿一跛一跛地走路——不只是跛,简直是像个小孩子那样蹒跚,他的心就会因为懊恼而变得死硬,如同钢又淬了火那样。他和女儿之间是心照不宣的:这不是我们称之为爱的东西,而是某种打出来的交情。在他对待乔伊斯的态度中有那么一点调侃的味道,这与温妮弗莱德对乔伊斯的那种让人透不过气的、毫不掩饰的牵挂与关注形成鲜明对照。这孩子拐拐达达地来到他身边,嘲弄、无所谓地冲他一笑作为回敬。这个奇特的轻浮表情令温妮弗莱德更加郁闷、心情沉重。
马歇一家冥思苦索,费尽心思要治好孩子的跛腿,让她活跃、自由起来,他们舍得花钱出力,他们不懈地努力着,坚信乔伊斯会得到行动的自由、寻回她那自由自在的美好身姿。不管拖多久,她终归会好起来的。
乔伊斯的处境就是这样,一周又一周,一月又一月,她被严酷、痛苦的医治征服了。人们为她做出了可贵的努力,她领这份情。但她那暴烈、随性的性情纯粹是从父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是父亲照耀着她。他和乔伊斯就像某个非法秘密团体的两个成员一样——相互知晓但不见得相互认识。父女两人有着共同的感知,共同的生活秘密。可女儿是堂堂正正地待在母亲的营帐里的,而父亲却像以实玛利[9]一样只能在外面徘徊,只是有时回家来坐上一两个钟点儿;像以实玛利那样在营火旁奇特的静谧和拘谨气氛中待上一两个晚上。他心中那块沉寂的沙漠会发出自嘲的回声,根本不顾及家中的什么习俗。
他的存在几乎让温妮弗莱德受不了。她诅咒他的存在,诅咒他眉宇间的那条小沟,诅咒那飘浮不定的、似乎常常挂在脸上的苦笑,还有,说来道去,首先要诅咒的是他那种得意扬扬的孤独,那种以实玛利般的气质。于是,他那柔韧挺拔的躯体就成了一种象征。他站立的那个姿势,沉静、阴险,就像一个挺拔、柔韧的活生生的象征。这条血肉之躯与她沮丧的灵魂对峙着,对她来说简直是一种刑罚。他就像一个柔韧、活生生的幽灵在她眼前晃动,于是她感到似乎看看他自己都会遭到诅咒。
可他来了,在她这个小家里过得挺自在。每当他一来,在她眼前静悄悄地晃来晃去时,她就会感到,似乎她选择的那条赖以生存的伟大的献身法规失灵了。他正是以他的存在废除了她的生存之法的。那他用什么来代替这条法规呢?在这个问题面前,她横下心来回避了。
她不得不让他在自己的眼皮底下转悠——穿着衬衫,用他那沙哑的嗓子高声对孩子讲话。安娜贝尔对他简直崇拜极了,他总逗她。芭芭拉那小东西对他还不太信得过,她从一生下来就跟他认生。就连家中的保姆看到他衬衫破口处露出肉来也觉得怪不像话。
温妮弗莱德感到这不过是他对付她的另一种武器。
“艾格伯特,你还有别的衬衫,你干吗穿那件又破又旧的,嗯?”
“干脆就穿烂了拉倒。”他巧妙地回答说。
他知道她是不会提出替他缝的,她不会缝衣服。哦,不是她不会干,是不愿干。她难道没有自己要服从的神吗?难道她能背叛他们,转而服从艾格伯特的贝尔和阿丝塔罗斯神[10]吗?太可怕了,他的身影,这身影就像另外一个启示录,似乎把她和她的信仰都湮没了。他的身姿像一尊专对付她的熠熠闪光的偶像,这活生生的偶像很可能会占上风的。
他时来时去,而她则泰然处之。后来,大战爆发了。他这人不会堕落,他就是不会**,他骨子里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就是他要豁出去变坏也坏不起来。
所以当战争爆发时,他完全本能地反对打仗。他压根儿就不想战胜什么外国人或替他们收尸。他头脑里就没有什么大英帝国的概念,大英的统治对他来说纯粹是个笑话。他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纯种,可当他是一个真正的自我时,他决不因为自己是英国人就好斗,就像一朵玫瑰决不因为自己美就咄咄逼人一样。
他不想抬高英国贬低德国,对他来说,德国与英国的区别不是好与坏的区别。他们之间的不同只在于他们是蓝色的浮萍还是红的、白的灌木花。只是不同而已,是野猪与野熊之间的区别。辨别一个人是好是坏要看他的本质,而不是看他的国籍。
艾格伯特有着良好的教养,这是他天然领悟能力的部分。把一个民族看作是一个整体来仇恨,这对他来说简直是违反天性的事。有些人让他喜欢,有人他则不喜欢,至于说大众嘛,他可是一无所知。有些作法他不喜欢,有些对他来说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但对大多数作法他没有特殊的感受。
当然,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纯粹本性,要避免自己的感情被大众的感情所左右。他的感情是他自己的,他的认识方法也是他自己的,他决不情愿违背自己的感情和自己的认识方法。乌合之众希望你降低自己的感知和自我去随大流,难道因为他们希望你这样你就这样吗?
毫无疑问,艾格伯特感受的微妙之处正是他岳父苦心孤诣的所在,甚至他岳父的内心活动更激烈些。这两个男人尽管有所不同,但他们是两个真正的英国人,他们的本性是一样的。
葛德弗雷·马歇要思考一下这个世界了。德国要侵略,可英国人的观念则是自由与“和平攻势”——工业化。即便对军事和工业的选择是对两个罪恶的选择,这老头子当然要选择后者,他的灵魂无法容忍强权。
而艾格伯特干脆不去思考这个世界。他甚至干脆不去选择什么德国军国主义或英国工业主义,哪个都不要。至于暴行,他蔑视施暴者,认为那在罪犯里都算等而下之者。其实,对于犯罪,就没有什么民族的标准。
可是,战争!战争!仅仅是战争!既不是对的也不是错的,只是战争而已。他应该征战吗?他应该献身于战争吗?这个问题一连几个星期在他脑子里打转,这倒不是他认为英国是对的而德国是错的。也许德国是错的,不过他拒绝做出选择。倒不是他受到什么煽动,不,这不过是场——战争。
让他想不通的是,他要置身于别人的权力之下,置身于一个民主国家军队里乌合之众的精神统治之下。他应该献身于此吗?难道要他脱胎换骨,献身于某种精神上低于自己的东西吗?难道他应该献身于一种低级统治的力量吗?应该吗?他应该背叛自己吗?
他就要把自己置身于比自己低劣的力量统治之下了,这一点他很清楚,他要服从于他人。他将被那些没有正规军衔的小老百姓和群氓甚至有正规军衔的军官群氓指挥来指挥去。他,一个生来自由并在自由中长大的人,应该这样吗?
他去问妻子:“温妮弗莱德,我要去参战吗?”
她沉默了。她从本性上说也是坚决反战的。在一种巨大的反感驱使下她说:
“你有仨孩子要养活,不知你想过没有。”
这时战争刚刚开始三个月,可人们按照老习惯总觉得战争还没开始。
“当然想过,不过我去参战对她们来说并没什么影响。我每天至少挣一个先令呢。”
“我觉得你最好对爸爸讲讲这事。”她闷闷不乐地说。
艾格伯特跟岳父谈了,这老头子满肚子意见。
“我说,”他有点酸楚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大的善事。”
艾格伯特立即就参军了,当了一名列兵,被编入轻炮兵团。
温妮弗莱德现在对他有了一种义务:妻子对一个为世界尽义务的丈夫尽义务。她还爱他。只要凡夫俗子间的爱还在延续,她就会永远爱他。不过,她是在尽义务。当他身穿咔叽服作为一个士兵回来时,她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委身于他,这是她的义务。不过,她再也不会屈从于他的**了。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永远地,甚至她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又回到军营中去了,当个新式的兵让他很不习惯。穿着一身又厚又紧恼人的咔叽服,他那敏感的躯体被消灭了,如同死了一般。
在军营里那种丑恶的亲密气氛中,他那完美的情感干脆被贬低了。不过,他既然这样选择了,他就得接受这现实。于是他脸上露出了一个承认自己堕落的丑恶表情。
报春花开了,流苏般的花缨挂满了榛木丛。温妮弗莱德到克罗克汉来了。她感到,艾格伯特大部分时间里都囚在军营里,她该跟他和解。乔伊斯在伦敦受了八九个月的罪,回来了。一看到花园和公地,她可高兴坏了。她的腿还瘸,仍用铁板固定着,不过她使劲儿一拐一拐地走路,还挺有活力。
艾格伯特回来过周末了。他穿着粗粗的厚黄咔叽服,打着裹腿,戴着那顶讨厌的帽子。这还不算,他看上去才可怕呢。他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嘴角上略带一丝苦笑,好像他吃喝过量,或者,他的血变得有点不干净了似的。军营生活使他健壮了,却变丑了。他不适合过这种生活。
温妮弗莱德心怀些许尽义务和献身的热情等待着他,她自愿献身于作为战士的他,而不是作为一个人的他。这让他内心感到更丑恶。周末对他来说是一种折磨,让他回忆起了军营和军营里的生活,甚至看到那可憎的咔叽布裹腿对他也是个折磨。他感到这身可恶的衣服似乎进到自己的血肉中去了,给自己的血中掺了砂子、污染了它。温妮弗莱德则欣然为当兵的而不是为男人献身。孩子们跑来跑去,玩着,叫着,那娇嗔的样子是家有保姆和家庭教师的有教养之家的做派。可乔伊斯的腿瘸了啊!从军营中回来,一切对他说来都变得不真实了。这儿的一切只能让他生气。于是,星期一一大早他就走了,高高兴兴地回到军营里那真实和平庸的气氛中去了。
温妮弗莱德决不要在村舍中再见到他,他们只在伦敦见面,在那里过世俗生活。有时朋友们在乡间宅子里逗留时,艾格伯特会独自回到克罗克汉,并在园子里干会儿活儿。这年夏天,园子里蓝色的牛舌草和大红罂粟盛开了,毛蕊花儿那轻柔的花缨在空中飞扬——他喜欢毛蕊花儿,伴着猫头鹰的叫声,冬忍散发出的香气就像一阵阵记忆。他和朋友们及温妮弗莱德的姐妹们坐在火塘边唱着歌谣。他穿上了单薄的平民衣服,于是他的魅力、他的俊秀和躯体的柔韧线条又焕发出了光彩。但温妮弗莱德不在场。
夏末时节,他去弗兰德斯[11]真正参战了。他似乎早已脱离了生活,超越了苍白的人生。他已经难以记起他的生活了,就像一个准备从高处往下跳的人那样,他只盯住要落脚的地方。
两个月中他受了两次轻伤,这点伤不足以让他离开火线。把敌军打退了,他们也撤了下来。他是殿后的,管着三挺机关炮。整个国家都是愉快的,战争并未使之消沉,只是气氛沉闷,等待着死亡。他参加的那场战斗是微不足道的一次。
机关炮都安置在一座村庄外浓荫覆盖的小山包上。间或会传来清脆的步枪声,说不清是从哪个方向打来的。远处还响着炮弹的爆炸声。这个下午天气寒冷,像冬天一样。
一个中尉站在梯子上的一块小铁平台上瞭望,报告目标,用他那尖尖的声音机械地喊叫着。空中回响起尖厉的命令声,先喊预备数,然后叫声“放!”炮弹放了出去,活塞弹了回来,随后是山响的爆炸声,空中聚起了一道薄薄的烟雾;接着,另外两门炮也响了,随之是一阵寂静。当官的也不太清楚敌方的位置。山下那一片浓密的栗树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远处响着沉重的炮声,不过那炮声太远了,足以让人产生安全感。
两边的荆豆丛幽深幽深的,只闪现着几朵黄花儿。静谧中,他心不在焉地看着这些景物。他只穿着衬衫,寒气已袭上了双臂。他的衬衫肩头处又破了,露出了肉。他又脏又邋遢,不过面容还算安详。意识中很多东西流走了,直到我们不会再思想为止。
在他鼻子尖底下,一条大路从深深的草丛和荆豆丛中穿过。他看到了那条灰蒙蒙发白的路和路上深深的坑洼,兵团的人马就歇息于此地。现在,万籁俱寂;有声音,但那来自外界,他这块地方仍然静谧、凉飕飕的。远处树林间的白色教堂只能说像在沉思。
一听到头顶上当官的尖叫声,他即闪电般地产生了反应。机械,纯粹服从的机械行动,纯粹是机械地使用枪炮。这扼杀了灵魂——这在黑暗的**躯体中思索着的灵魂。最终,灵魂变孤独了,在原始的潮流上思索,就像一只鸟在黑暗的大海上飞翔。
除了大路,什么也看不清,十字架被击得东倒西歪,还有就是晦暗的秋日原野和森林。某个制高点上出现了三个骑马人,走在耕耘过的山顶上,显得身影很小。他们是自己人,而敌军呢,连个影儿都看不到。
仍然是一片沉寂,突然一声令下,新的指示下达给炮手们,炮击新的方向,随之是一阵激烈、紧张的动作。可在心中,人的灵魂仍然黯淡无光、超然、孤独。
即便是这样,灵魂仍听到了一个新的声音。一个沉重的“嘭”,开火了,那声音好像触及了灵魂。他迅速操纵着炮,汗流浃背,可在他的灵魂中,回**着的是这新的、深沉的声音,这声音比生命更深刻。
作为回应,随着一阵可怕的微弱“嗖嗖”声,飞来一枚炮弹,它几乎是突然发出刺耳钻心的呼啸,那呼啸把生命的记忆撕成了碎片。他的耳朵里响起了这声音,紧张的灵魂也听到了。炮弹飞过去在远处爆炸了,他松了一口气。他听到了炮弹爆炸时的咆哮,也听到了士兵呼唤战马的叫声。但他没有回转身去看,他只看到一棵带红浆果的冬青树倒在下面的路上,像一件礼品。
不是时候,不是时候啊。你去哪里,我将跟随[12],他是否对炮弹这样说了?不是对炮弹又是对谁说呢?你去哪里,我将跟随。然后,一声轻啸,又落下一枚炮弹,他的血管收缩了,血液凝固了,等着迎迓。这枚炮弹越来越近了,像一阵可怕的狂风那样卷了过来。他的血液不再思索了,不过在悬疑的那一刻,他看见沉重的炮弹俯冲下来,落在右边的灌木覆盖的乱石堆中,泥土砂石冲腾起。他好像什么声音也没听到,泥土砂石灌木碎屑又落回到地面上,世界又恢复了原先的沉寂。德国人击中了目标。
他们要转移吗?要后退吗?会的,当官的以闪电般的速度下了撤退前的最后一道炮击命令,一发炮弹不知不觉地急速射出去了,它打进了寂静中,打进了灵魂思索的空间,然后是爆炸声,随之一片昏黑,一团愤怒和恐怖的火焰。啊,他看到那黑鸟向他飞来了,这次是飞回家来。瞬间,生命和永恒在怒火中腾起,落下的是黑暗的重压。
黑暗处有什么东西在微微挣扎,他意识到那是他自己,他感觉到了沉重的重压,听到了咔咔的响声。他知道死的那一刻是怎么回事了!死前还要再回顾一次,这就是命运,就是死,它也不放过你。
疼痛又袭来了,像是从意识之外来的,像一只在近处鸣响的铃,他知道这是他自己,他必须把自己与这疼痛融为一体。又努力了一会,他才找到了痛之所在——在头部,一处大伤口在轰鸣,他认出了自己,然后又失去了知觉。
一会儿他似乎又醒了过来,知道自己是在前线,他被杀死了。他没有睁开眼,光明不属于他。头部轰鸣的伤痛已在意识中响彻,于是,他失去了知觉,在无以言表的厌恶中抛弃了生活。
渐渐地,他注定要知道,他的头部被击中了。起初只是隐隐约约地猜测,可阵痛愈来愈逼近,让他痛苦地产生了意识,也意识到了痛苦。渐渐地,他意识到——他头部伤了——左眉心被打中了。要是这样,那会有血呀,左眼里有血吗?轰鸣声似乎疯狂地烧尽了他头脑中的记忆。
他脸上有血吗?热血是否流下来了?或者,是否血凝固在双颊上了?他花了好长时间去问这些问题:时间对他来说只是黑暗中的痛苦,无法计算长短。
睁开眼睛好久,他才发现自己在看什么——什么,什么,他试图回忆那宝贵的东西——不,不,不去回忆了!
那是天上黑暗中的星吗?这可能吗,黑暗中的星?星星?世界?哦,不,他不能知道那是什么了!对他来说,星星和世界都已去了。他闭上了眼睛。没有星星,没有天空,没有世界。没有,没有!只有浓黑的血。是该在痛苦中沉入浓黑的血中去了。
死亡,啊,死亡!整个世界都是血,鲜血与死亡混在一起,灵魂像黑魆魆海面上小小的光点,血之海。这光点闪烁着,冲撞着,在无风的波涛中起伏,想冲出来,但力不从心。
曾有过生活,有过温妮弗莱德和孩子们。可是,捕捉记忆的稻草——过去的生活,这份飘忽不定的努力只能让他十分恶心。不,不,没有温妮弗莱德,没有孩子。没有世界,没有人。宁可要前面毁灭的痛苦也不要努力后退的恶心。宁愿要向前的可怕——溶化在死亡的黑海中,彻底极端的毁灭,也不要回头求生。忘却,忘却吧!彻底地忘却,在伟大的死亡中忘却一切。撕碎核心,打破生活,投入到一片黑暗中去,只能如此。截断线索,溶入,再溶入黑暗中,没什么前思后虑,让死亡的黑色海洋自己来解决未来的问题!让人们的意志垮掉吧、放弃吧。
那是什么?一线光明,那是可怕的光明!那是一个人吧?那是一匹巨马的四肢吧?那巨马就在他头的上方,巨大,巨大的马,是吧?
德国人听到了一个轻轻的声音,吓了一跳。然后,在燃烧弹的火光中,他们看到在炮弹掀起的泥土中,有一张死人脸。
【注释】
[1] common,乡村的公共绿地,一般用于公众的娱乐活动,古代时是公共牧场。
[2] 英国古代的一种化装舞。
[3] 即欢乐。
[4] firebrand,着火的木头,意思是挑动争执的导火索。
[5] 《旧约?马太福音》6:28。
[6] 同上。
[7] 《以赛亚》11:6。
[8] 指宗教绘画《圣母七悲》,其中圣母玛利亚胸口上的七把剑代表圣母的七次悲伤经历。
[9] 以实玛利:《圣经》中被其父亲亚伯拉罕抛弃的儿子。
[10] 男女丰饶之神。
[11]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弗兰德斯战场激战最猛,牺牲最为惨烈,是那次大战的标志性战场。劳伦斯的小说《查泰莱夫人的情人》开篇中就提到这个战场,查泰莱男爵也是入伍参战的年轻人,在此落得终身残疾。
[12] 《马太福音》8: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