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公鸡

毕冰宾 译

耶路撒冷附近有一位农夫养了一只斗鸡。起初这只小鸡看上去挺寒碜,可春天一来,他就长出了一身美丽的羽毛。待到无花果树梢儿上吐出嫩叶时,这鸡的脖子已挺若弯弓,橘红的颈毛鲜亮耀眼。

这位农夫穷,住在土坯房里,只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他的整个领地上只有一棵模样不济的无花果树。他在葡萄园、橄榄园和麦地里为主子拼命劳作一天,收工后回小路旁的土坯房里睡觉。不过,他挺为自己的小公鸡骄傲的。在这个院子里还养着三只丑陋的母鸡,生的鸡蛋很小,却把身上不多的毛抖搂一地,还造得四处都脏兮兮的。在角落的草棚子下,还养着一头傻呆呆的驴子,常跟随这农夫下地干活儿,不过有时也待在家里。农夫的老婆眉毛黑黑的,模样儿挺年轻,但不怎么干活儿,也就是往地上撒些粮食或倒点剩粥什么的喂鸡,或者用镰刀给驴割些青草吃。

那小公鸡长大了,模样很是出众。在那个三只褴褛母鸡出没的脏乎乎院子里,他命中注定是个花花公子哥儿。听到别的公鸡叫,他就引颈高叫一通儿算是回答,其实那些公鸡跟他隔了不知多少道墙,他一点也不知道那边怎么回事儿。但是他的叫声很特别,火气十足,远处别的公鸡一叫,就会意想不到地惹得他大发雷霆。

“听他叫的。”农夫站起身,一边脱着衣服一边说。

“他能顶二十只母鸡呢。”老婆说。

农夫出去,骄傲地看着他的小公鸡儿。这羽毛华丽的漂亮公鸡已经跟那三只羽毛凌乱的母鸡混熟了,可他全然不理会母鸡们,自顾昂着头倾听远处不知什么地方的公鸡发出的挑战,那地狱般的地方神秘地冲他发出了鬼叫,他不甘雌伏,报之以响亮的挑衅叫声。

“他早晚有一天得跑。”农夫的老婆说。

于是他们用粮食把他引过去把他抓住了,尽管他又扑棱翅膀又踢腿地挣扎。两口子随后用细绳拴住鸡脚脖子,一头绑在距铁上,另一头拴在驴草棚的柱子上。

小公鸡被松开了,他愤怒地迈开大步,昂首挺胸从农夫夫妇身边走开,但很快就让绷紧的绳子拽住动弹不得。他那条被拴住的腿蹬了几蹬,就摔倒在地上。他在肮脏的地上疯狂地挣扎起来,把那些模样寒酸的母鸡吓得够呛。然后他姿势难看地歪了几歪重新站了起来,开始动起脑子来。农夫两口子见之开怀大笑。小公鸡听到他们笑,心知事情不好:是自己的腿给拴住了。

从此他再也不昂首挺胸了,也不扑棱他的羽毛了。他只在绳子的范围内愁眉苦脸地溜达着。不过见到好吃的,他依旧狼吞虎咽。有时他照样会留下点特别好吃的东西给他一时宠爱的母鸡。有时他的这些妻妾漠然走入他的范围内,他会高视阔步,浑身颤抖着冲她们发泄一番并含而不露地引诱她们一下。早晨,一听到什么地方有公鸡叫,他仍然会发出挑衅的啼鸣。

但是,他吞食的样子显得过分贪婪,抓住可怜的母鸡时显得得意忘形。更突出的是,他的声音失去了那种饱满的音色。他的腿被拴住,他心里明白。被拴住的不仅是身体,灵魂和精神都被那根绳子拴住了。

但在他内心深处,生命依旧顽强,不肯破灭。该扯破的是那根绳子。于是在一个早上,就在晨曦初现之前,他从微睡中惊醒,凭着突如其来的一股力量他扑棱起翅膀向前飞扑,那根绳子就这么让他挣断了。他发出一声野性的怪叫,一蹦就上了墙头儿,在墙头上发出一声“咯咯咯”的高叫。这叫声响亮,把农夫给唤醒了。

就在这同一个早上的同一个时辰,同样在晨曦初露时分,有个被缚的男人从漫长的沉睡中醒来了。他醒来时,浑身冻得发麻,发现自己是在一孔凿出的石洞中。漫长的睡眠中,他的身上备受创伤,现在身上还布满伤口。他没有睁开眼,但他知道自己醒了,冻得麻木僵硬,浑身是伤,还被捆着。他的脸让冰凉的带子箍着,两腿被捆绑在一起。只有手没被捆上。

他只要想动就能动,这他知道。但他没有这种想法。谁想死而复生呢?一有要动的预感,他心里就生出了深深的厌恶。这种重返意识的动作是那么奇怪、难以掐算,他已经对此反感了。他并未期待这个。他一直想身处意识之外,待在这个连记忆都已经僵死如磐石的地方。

但是现在有什么东西把他送了回来,就像送回了一封信,在这个过程中,他躺着,感到厌恶。可是,他的手突然动了起来。他的手抬了起来,冰冷,沉重,疼痛。可还是抬起来,把蒙在脸上的布扯掉,并开始拉扯绑在肩膀上的带子。随之,他的手又落下,仍然冰冷,麻木,并因为活动过多而厌倦了,决不愿意再动一动。

他的脸露出来了,肩膀自由了,但他又死了过去,变得冰冷、一钱不值。这样最合他的心意。他几乎完全得到了自己最想得到的,那就是:彻底冷漠地置身于意识之外。

可是,就在他几乎死去时,他的手腕突然感到一阵疼痛,这疼痛驱使着他的手举起来去推开绑在膝盖上的带子,他的脚开始**,尽管他的胸口还是冰冷僵死的。

最终,他的眼睛睁开了。周围黑暗依旧!可是隐约有那么一点微光,是那闹人的光线正穿透这黑暗。他的头抬不起来。眼睛闭上了,一切又结束了。

俄顷,他突然斜着身子站了起来,整个世界开始旋转。束缚他的带子都脱落开去。那狭窄的石墙向他砸下来,再一次将他囚禁起来,令他愤愤然。不过总还是有光线透进来。凭借一股因为反感产生的力量,他朝前倾着身体,在那狭窄的石穴里,将虚弱的手放在透过光线的罅隙上。

这力量来自某个地方,来自反感。随着一声爆响,射进一道波浪般的光芒,这个死人蜷缩在他的穴居中,面对着洪水猛兽般的光芒。天尚未大亮,但是晨光那奇特尖锐的气息已经扑面而来。这意味着他完全苏醒了。

慢慢地,慢慢地,他带着浑身的伤口从石穴中小心翼翼地爬了出来。绷带,麻布和香料全抖搂开去。然后他蹲在地上,面对石墙想找回自己的记忆。他看到了他伤痛的脚又触到了地面,其痛无比,难以言表,它们本来是永远不要再触到地面的。他看到自己那已经死去的瘦弱双腿,感到一种莫名的疼痛,疼得他魂飞魄散,逼得他站了起来,一只破裂的手扶着坟墓里凸出的地方。

回!再回来,经历过那一切之后!他看到麻布绷带脱落到死去的脚下,便弯下腰去,将绷带拣起叠好,放回他离开的那个石穴。然后他拿起香料熏过的麻布单子,围在自己身上当披风,转身走了,走向苍白寒冷的清晨。

他是孤独的。而死过一回后,则更加孤独无比。

依旧怀着难以言表的幻灭感和厌恶,这个男人踮着脚走下了石坡,从野月桂树下身披毛斗篷熟睡的士兵身边走过。他满是伤痕的脚包着白麻布默默地走着,边走边低头看着士兵们僵滞的身体,觉得他们就像一堆肉一般。这些士兵令人恶心,缓缓散发着肢体的臭味。不过他心中生出了一丝怜悯之情。他从他们身边走过到路上去,还生怕惊醒了他们呢。

他不知去向何方,就转身离开了山坡上的城市。他沿着背离城市的道路走着,橄榄树下紫色的银莲花在寒冷的清晨里冻得低下了头,肥绿的草丛长得厚实茁壮。这世界,这自然的世界依然绿色茵茵。一只夜莺在小溪边的灌木丛中发出迷人、渴望、**的叫声,它在这个世界里,这个从早到晚轮回生生不死的自然世界里,而他则在此死过一回了。

他继续向前,伤痕累累的脚走着,既不是在这个世界,也不是另一个。既不是在此地,亦非在彼地。既非在看,也非盲目。他两眼昏花地走过,离开城市和城圈,不知自己为何这样行走,可就是冥冥中受着幻灭中生出的深深厌恶感的驱使,受着某种连自己都不清楚的决心的驱使。

在橄榄园干燥的石墙下昏昏沉沉地走着,他被附近的一只公鸡疯狂的啼鸣惊醒,这声音令他如同过电一样颤抖起来。他看到路边树上有一只羽毛黑橙相间的公鸡,又看到在高处的橄榄林里有一个身着灰色毛外套的农夫在奔跑着。从那一片绿色中跳出了那只公鸡,黑橙相间的羽毛,红关子,尾巴上的毛流金溢彩。

“哦,拦住他,先生!”那农夫叫道。“那是我家的鸡跑了!”

这人听到招呼,脸上莞尔一笑,在跳动的公鸡跟前张开自己的大斗篷。那公鸡扑棱着翅膀倒退着,那农夫见之跳上前来。鸡翅膀好一阵子扑打,羽毛纷飞,那农夫终于将公鸡牢牢地夹在胳肢窝下。只见那公鸡的翅膀收拢了,拼命朝前曳着脖子,滴溜溜的圆眼睛从白眼圈儿里瞪了出来。

“这是我家的公鸡,他要跑!”那农夫的左手摩挲着抚慰那公鸡,满脸流着汗抬头看着身裹白亚麻布的来人。

当这农夫凝视那死过一次的人的脸时,他立即变了脸色,呆立不动了。那张死人才有的白脸上表情是那么平静,脸上的胡子似乎在他死了以后还一直在生长。还有那双圆睁的黑眼睛,透着阴郁的眼神,那也是死过一次的!还有那白蜡一样的额头上洗过的伤口!眼前这一切令这个反映迟钝的庄稼人耷拉着下巴,像个孩子一样不知所措。

“别怕,”斗篷里的人说:“我不是死人。他们把我放下来放得太早了[1],所以我就又站起来了。不过要是他们在此发现我,他们还会再让我死一回。”

他的声音透着一贯的厌恶。人!特别是手握权力的人!他们只能做的就一件事。他黑色的目光漠然地盯着农夫那游移不定的眼睛。农夫退却了,在这如此漠然、陌生、冷峻、坚毅的目光下,他感到虚弱无力。他只能说出那句他不敢说的话。

“到我家躲躲吧,主子?”

“那我就去歇歇儿。不过,要是你告诉了什么人,你知道那会怎么样。连你也得一起受审。”

“我!我不会说的。咱们快着点儿吧!”

那农夫害怕地四下里张望着,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倒了这份霉。那满脚是伤疤的人痛苦地爬上橄榄园,跟随着神情阴郁、脚步匆匆的农夫穿过掩映在橄榄树丛中的绿色麦田。他能感觉出脚下经历过死亡的麦苗此时凉丝丝、光滑滑的,但能明显觉得出它有着与之迥异的粗粝的生命。在石沿旁,他看到猩红的银莲花枝上长满银色绒毛的花蕾低垂着。这些花也是生长在另一个世界中的。在他自己的世界中,他是孤独的,全然孤独。而周围这些东西则是生长在一个永远不死的世界里的。而他自己则是死过一回的,是死在它们之外的,现在剩下的只是因为幻灭生出的十足的厌恶。

他们来到土坯农舍前,农夫沮丧地等他进去。

“进去呀!”他说。“进吧!没人看见咱们。”

那身着亚麻的人进到这土房子里,浑身散发着奇特的香料味儿。农夫关上了门,穿过门道来到院子里,高墙中拴着驴子,免得让人偷走。那农夫心神不宁地将公鸡拴了起来。那面色如蜡的男人一下子就坐在了壁炉前的席子上,他精疲力竭,神情恍惚。但他还是能听清农夫跟他老婆在门外耳语,那女人一直站在房顶上看着呢。

他们很快就进屋了,那女人赶忙捂上自己的脸。她随后倒上水,又在木盘子里放上面包和无花果干儿。

“吃吧,主子!”农夫说。“吃吧!没人看见咱们。”

可是来者根本就没有胃口。不过他还是把一片面包沾了点水吃了,反正还得活。但他体内的欲望算是灭了,甚至对食物和水。他再生了,但没有欲望,甚至没有生的欲望,一切皆空,只有那巨大的幻灭感如同一种厌恶感,那就是他的生命之所在。不过,或许比幻灭更深重的是一种无欲的决断,比意识还深刻。

农夫和他老婆站在门道里看着他。他们看到陌生人枯瘦、惨白如蜡的手和脚上青紫的伤痕和他额头上的一道道伤口。他们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香料味。此情此景令他们感到恐惧。再看看这人身上精细昂贵的雪白亚麻,他们觉得他可能是一个恐怖地死去的国王。现在他仍然身处那个冰冷遥远的死亡之地,近乎透明的身上散发着香料味,像是来自某种奇特的花朵一样。

艰难地咽下沾了水的面包后,他抬起眼睛看看他们,发现他们狭隘拮据,举止毫无光彩,缺少勇气。但他们就是他们,是自然界中迟钝的分子。他们毫不高贵,但是恐惧令他们变得富有同情心。

于是这陌生人对他们再次顿生同情,他知道他们会对文雅报以文雅,会再次笨拙地回报他。

“别怕,”他温雅地对他们说:“让我跟你们待上一会儿。我待不长的。待会儿我就彻底一走了之。别怕,我不会给你们带来伤害的。”

他们马上就相信了他,可是恐惧仍然没有散去。他们说:

“待着吧,主子,想待就待着吧。歇着吧,安安静静地歇着!”

可他们还是感到害怕。

他也就随他们去了。那农夫牵着驴子走了。太阳明晃晃地升起来了,可在关上门的黑屋子里,这人又觉得像回到了坟墓中。所以他对那女人说:“我想躺到院子里去。”

于是她为他清扫了院子,给他铺了一张席子,让他顺墙根儿躺在阳光下。他躺着,看到围住的无花果树上第一茬绿叶像火焰般蓬蓬勃勃舒展开来,从光秃秃的树干伸展向头顶上的春天。可是这死过的男人不能观赏,他只是静静地躺在不那么热的阳光下,体内没有欲望,连动一动的欲望都没有。他躺在阳光下,两腿干枯,香料熏过的黑发落进空****的领口中,瘦弱苍白的胳膊纹丝不动。他躺在那里,母鸡们“咯咯”叫着在地上刨食,而那只逃跑过的公鸡这会儿被拴住了双腿,在角落中发出威胁的叫唤声。

农夫的老婆害怕了。她过来窥视着,见他纹丝不动,生怕这男人死在院子里了。阳光变得强烈起来时,他居然睁开眼睛看她了。看着这男人活过来了,她又怕了,不过没说什么。

他睁开眼睛,又发现这世界像玻璃一样明亮。这是生活,但这里面没有他的份了。它只是在他身外闪光:蓝天,光秃秃的无花果树,上面挂着几片小小的叶子。是如同玻璃一样明亮,可他不属于它,因为欲望已经没了。

可他在这儿,并没有灭绝。白天过去了,就像一个逗号,晚上他又进屋了。那农夫回家来了,害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陌生人也吃起了豆子,吃得很少。然后他洗了手,转过身去对着墙壁沉默了。农夫也沉默着。他们看着客人睡了。沉睡离死亡那么近,他还能睡。

太阳升起来时,他又出去躺在院子里。太阳是唯一能拉动他并摇晃他的东西,而他也想用鼻孔感受一下早晨的清凉空气,看看头顶上淡蓝的天空。他仍然不喜欢被关在屋里。

他一出屋,那小公鸡就叫了起来。那叫声弱了,是硬挤出来的,但那叫声中透着某种坚强,表示他不懊悔。它要活下去,甚至要高叫着表达生命的昂扬。那死过的男人站着凝视着这只逃跑后又被抓起来的公鸡,只见他扑棱着翅膀站立起来,试图向前迈步,甩起头来,张开他的嘴巴以生的姿态向死挑战。那勇敢的声音响了起来,尽管因为他的腿被拴着,他的叫声也微弱了下去,但这声音没有被阻挡住。这死过一次的男人毫不掩饰地凝望着生命,他看到到处都充溢着果敢精神。那是一只橘红色的公鸡,在朦胧的蓝色风暴中或浪尖上挺立起来;或是无花果枝头耸立着的绿色的火舌。这些东西和春天的牲灵在勃发,浑身闪烁着欲望,表达着自己的主张。他们的勃发就像泡沫的浪尖,是来自隐匿的欲望之蓝色的血液,来自力量的广漠海洋。他们五光十色,形状清晰,稍纵即逝,但决没有死气。这个死过的男人眼看着这些东西一晃而获得生命,他们不会死了。不过他再也看不到他们的欲望如何颤抖着获得生命和存在了。他听到的是他们的清越的声音,这声音玎玲响着,是对其他业已生存的事物的挑战。

这男人仍然躺着,曾经死过的眼睛现在圆睁着,眸子仍旧黑黑的,看到的是生命亘古不变的坚韧。那只公鸡回过头来,目光闪烁着,似看非看地猛扫了他一眼。这死过的男人像往常一样,看到的不只是这只鸡而已,还看到了生命短促但汹涌的浪头,这只鸡最具生命活力了。他看着这东西吞食一块块食物时嘴巴奇怪地活动着,他的眼睛在充满活力地闪动着,显得十分机警、自负、谨慎,他的叫声生气十足,豪迈而骄横。可他又被现实的绳子拴着动弹不得。那公鸡心爱的母鸡下了蛋,他便自豪地模仿起母鸡“咯咯”的叫声来。这时男人似乎听出了这叫声中生命奇特的絮语,那叫声依旧因为腿被绳子拴着而透着懊恼。当这男人扔点面包给公鸡吃时,公鸡冲他发出了十分温柔的叫声来,叫着胡乱吃点儿,还不忘给母鸡剩下些碎面包渣。母鸡们便贪婪地跑过来,把面包渣儿叼到被缚的公鸡够不到的地方去吃。

公鸡自鸣得意地尾随其后,可突然被绳子绊住了,不得不就此罢休。他的冠子耷拉了下来,似乎要销声匿迹,躲到阴影中去了事。可他还年轻,尾巴上的羽毛仍是那么亮闪闪的,还没有完全长大呢。直到晚上,他体内的生命潮汐才会让他忘却白天的一切。他的爱妃漫不经心地靠近他,冲他丢个媚眼儿,他便颤动着浑身的羽毛朝她扑将上去。这死过的男人看着那弓着身子颤抖不定的公鸡,他看到的不是那只鸡,而是一个生命的浪峰一时间和另一个生命的浪峰相重叠,在汹涌的生命之海的潮汐中。对他来说生的命运似乎比死的命运更不可抗拒。与生命、不可遏止的生命强劲的命运相比,死的末日不过是一片阴影而已。

黄昏时分,农夫牵着驴子回来说:“主子啊,听说园子里的尸首被偷走了,坟墓空了,当兵的给调走了,该死的罗马人!那里的女人都在哭呢。”

死过的男人看着没有死过的男人说:

“很好。什么也别说,咱们没事儿。”

农夫松了一口气。他看上去脏兮兮、傻乎乎的,尽管脸色有点儿像他拴住的小公鸡一样红,可就是没有光彩。他是个没有火气的人。不过那死过一回的男人想:

“为什么要让他拔地而起?泥土做的肉身变成了食物,但是不能脱离大地。让土地仍旧是土地吧,让它依旧自成天地。我错把它托举了起来。我试图介入,我错了。毁灭的犁铧将要扎进犹太人的土地,这个农夫的生命将要像一块泥巴一样被翻动。没有人能够让土地免遭耕种。这是耕种,不是拯救……”

于是他用怜悯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农夫了,因为这农夫命中注定是不会得到再生的。不过这个死过一回的男人还是对自己说:“他是我的东道主。”

早晨,他感到好点儿了。这死过的男人站起来,忍着脚痛缓缓地原路返回那个园子。他是在一个园子里被人出卖[2],然后埋在园子里的。当他拐过石地旁的月桂树时,他看到一个身着蓝斗篷黄袍裙的女人在坟墓旁徘徊着[3]。她向洞口看去,觉得它就像一个深深的柜子。但里面空空如也。于是她绞着双手哭了起来。当她转身离开时,她看到了那着白衣的男人站在月桂树下。他大叫一声,以为那人是个探子,对他说:

“他们把他弄走了!”

那人则对她说:“玛德琳!”

她摇晃着身子险些摔倒,她认出他来了。他对她说:

“玛德琳!别怕。我活了。他们埋我埋得太早,所以我又活了。我活过来后躲在一个人家里。”

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是匍匐在他脚下吻他的脚。

“别碰我,玛德琳,”他说。“先别碰我呢!我的伤还没有好,还不能跟人接触。”

她哭了,不知怎么才好。只听他说:

“咱们上边上去,到灌木丛里去,在那儿说话没人看见。”

身着蓝斗篷黄袍子的她随他进了树林,坐在爱神木下。他说:

“我还没彻底缓过来呢。玛德琳,接下来怎么办?”

“主子!”她说。“我们一直为你哭泣!你回到我们当中来好吗?”

“已经完结了的就让它完结吧。对我来说,末日已经过去了。”他说。“溪水会继续流,直到天不再下雨,那时水就会干。对我来说,那个生命已经完了。”

“你能放弃你的胜利吗?”她哀伤地说。

“我的胜利,就在于我没有死。我完成了我的使命,分毫不差,但没死。这就是我的胜利。我超越了生与死,仍然是个男人。我还年轻,玛德琳,连中年都没有到呢[4]。我很高兴,那一切都过去了。应该过去。我高兴,这一切结束了,我的受难日过去了。作为导师和救星的我死了,现在我可以干我自己的事,过我自己的日子了。”

她听到了他的话,但不大懂他的意思。不过他的话令她感到失望。

“那你还会回到我们中间吗?”她坚持问道。

“我不知道我将做什么。”他说。“我的伤痊愈后,我才能知道。不过我的使命是完成了,行教也结束了,死亡把我从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来,哦,玛德琳,我想过我自己的日子了。我的公共生活结束了,那是我自视重要的生活。现在我可以随波逐流,一言不发,也不会有谁来背叛我。我想超越我的手脚的局限,所以我让背叛降临到自己身上。我知道我错怪了犹大,我可怜的犹大。因为我死过一回了,我才知道了自己的局限。现在我可以过不驱使别人的日子了。因为我能够到的是我的指尖能够到的,我能迈出的步伐最远不过我的脚尖处。但是我能够拥抱众生,以前我从来没有哪怕是真正拥抱一个人。是犹大和大牧师们将我从自我拯救中拯救了出来,很快我就会面对我的命运,像一个黎明中独自来到海中洗浴的人一样。”

“你是想从此一人独处?”她问道。“难道你的使命一钱不值吗?都是假的吗?”

“才不呢!”他说。“你过去的情人们也绝不是一钱不值了。他们对你来说很重要,但你获得的比你给予的要多得多。然后你来找我,要我把你从过分的获得中拯救出来。而我在执行我的使命时,做的也过分了点儿。我给予的比我获得的要多,那也是灾难,是出于虚荣。于是犹大和大牧师们将我从我过分的拯救中拯救了出来。玛德琳,千万别给予得过多了,那只意味着另一次死亡。”

她闻之痛苦地思考起来,因为她意欲过分地给予,不忍受到否定。

“那你不回到我们中间了吗?”她问。“你活过来只是为你自己吗?”

他听出了她话中的嘲弄,看着她那张美丽的面孔,从那上面仍然看得出她过分的需求──她要将自己从过去拯救出来,不再是过去那个女人,不再是用自己的意志攫住男人的女性。那种需求的阴云仍笼罩在她脸上,要将自己从过去的刚强的夏娃角色中拯救出来,那时她拥抱过很多男人,获得的比给予的要多。现在另一种末日降临在她身上了。她只想给予而不索取。这对于其温暖的肉体来说也是艰难和残酷的。

“我死而复生并不是为了再次死去。”他说。

她抬眼看看他,看到他白蜡似的脸上呈现出疲惫来,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失落、透着难以察觉的漠然。他感觉出了她那一瞥的意味,对自己说:“现在我的追随者要让我再死一回,因为我死而复生,但有负他们的期望。”

“你会来我们中间,看望我们,看望这些爱你的人吗?”她问。

他莞尔,道:“啊,是的!”随后又说:“你有点儿钱吗?你能给我点儿钱吗?算我借的。”

她没有多少,但能给他钱,这让她感到欣慰。

“你觉得,”他对她说:“我会去跟你生活在你的家里吗?”

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蓝色大眼睛里放射出奇特的光芒,“现在吗?”她的话音里透着一种特殊的得意。

而他现在早就没了任何得意感,对她说:“不是现在!等我的伤全好了,还有,等我能够接触肉体时。”

说这话时他有点犹豫。他心里明白,他永远不会去她家住,因为他看到了她眼中闪烁的得意,那是给予的贪婪之光。可她却在狂喜地低吟着:

“你知道的,我会为你献出一切。”

“别!”他说。“我没有这样的要求。”

他再次感到要从以前他熟悉的生命中抽身而出,他感到一种幻灭的厌恶,感到自己腹中一阵翻腾。随之他蹲在爱神木丛下,浑身乏力。但他的眼睛是睁着的。她又抬眼看看他,发现他不是弥赛亚。弥赛亚没有复活。他的热情和灼人的纯洁已经去了,那个狂热的青年已经去了。他的青春已死。这个男人已届不惑,充满了幻灭感,有着吓人的冷漠,还有一种爱情无法战胜的果断。这不是她仰慕的主子,那个年轻、热情、无形中提升她的灵魂的人。这个人近乎她以前有过的情人了,但对个人问题十分不屑,缺乏敏感。

对他的仰慕令她既狂热又痛苦,难以求得平衡。这个复活的人让她死心了,不再做梦了。

“你该走了,”他对她说:“别碰我,我还死着呢。三天后我会再到这个地方来。如果你要来,就在黎明来吧。咱们再说说话儿。”

她走了,郁闷沮丧地走了。走着走着,她忘却了现实的痛苦,重又变得惊喜起来:原来主子复活了,不再是死人了。他,救星,崇高的人,创造奇迹的人,复活了!他复活了,但不再是个人,而是个纯粹的神,因为他不需要肉体的接触,他注定要进天堂的。这才是最最荣耀和最最神奇的奇迹呢。

那死过的男人这时也抖擞起了精神,缓缓地朝那农夫家走去。他乐意回到他们中间,躲开玛德琳和她的同伴们。农夫们有着俗人的慵懒,会让他休息的,也不会强求他什么。

那家女人正站在房顶上寻找他呢,生怕他一去不回。他来到这座房子里,对她来说就像一杯淡淡的酒。看见他,她忙快步到门口迎迓。

“您这是去哪儿了?”她问。“您干吗要走呢?”

“我到一个园子里走走,见到了一位朋友,给了我点儿钱,给你吧。”

他伸出枯瘦的手,手中攥着一点点钱,那是玛德琳给他的全部的钱。农夫老婆的眼睛为之一亮,因为缺钱。她说:

“哦,主子哟!这真的是给我的?”

“拿着吧!”他说。“用它买面包,面包能带来生命。”

于是他又躺在院子里,又身陷孤独之中了,不仅闷闷不乐。跟农民们在一起,他可以独善其身,可他的朋友们可是不许他孤独。在这个安全的院子里,那只小公鸡挺招他喜欢的:它孤独无助但满怀生命热望地叫着,最终因为腿被缚着而在无助的耻辱中停止了叫声。这一天中,驴子在棚子里“嗖嗖”地甩着尾巴。那死过的男人躺着,全然远离生命,意气消沉,厌恶了这死一样的生。

那女人拿来了酒、水和甜糕饼,叫醒了他。他便吃了一点,为的是让她高兴。天儿热,她蹲着伺候他吃喝时,他看到了她罩衫下枯瘦的胸前垂着的**。他知道她希望他要她,她还年轻,不怎么丑。从来没有领教过女人的他,只要想,就会对她产生欲望。但他不能对他有欲望,尽管他微微地感到被蹲在一旁的她那柔软但丑陋的肉体吸引着。但他不能同她的思想和她的意识相溶。她喜欢的是他的钱,还想从他这儿得到更多。她想拥抱他的肉体,但她那个小心眼儿却僵化、短视、贪婪,她的肉体自有其贪欲,对回报毫无敬重。因此他对她悄声说了句好话,就扭过身去了。他不能抚摸那娇小的身子,便毫不迟疑地转身不睬她了。

从死亡中复活了,他终于意识到肉体也有自己的小小生命,甚至有着超越这生命的更伟大的生命。他因为躲避了肉体小小的贪婪的生命而获得了贞节。可他现在知道那种贞节其实是一种贪婪的形式。他知道这具肉体复活了,是为了给予和获得,获得和给予,但毫不贪婪。现在他知道,他复活是为了那个女人或女人们,她们懂得肉体更强的生命,无论给予还是获得都不贪婪,他可以将自己的肉体跟她们相溶。不过既然死过了,他就有耐心了,因为他懂得什么是时间和时间的永恒。他因此变得没有贪欲了,无论是将自己给予别人还是为自己攫取什么东西。因为他死过了。

那农夫干完活计回来,说:“主子,谢谢您给我钱。不过我们没想过要钱。我有的钱都是您给的。”

那死过的人感到悲哀,因为他看到那小模小样儿的农夫站在那儿,眼睛分明发亮,期盼着以后从他这里得到更多的钱。不错,这农夫接他进来时没要钱,而且是冒着得不到钱的风险。但他是动了脑筋想要钱的。即便如此,也是人之常情。天不早了,农夫要扶他起来,他对农夫说:

“别碰我,兄弟。我还没有升上去见我父呢。”[5]

夕阳的色彩愈来愈浓,映了小公鸡一身的光芒。那农夫不断地换绳子,拴得这小东西跟犯人似的。但是生命的火焰一直烧到公鸡冠子上,因此它斜视那死过的人时,眼神里透着十足的傲慢。那人笑笑,对它宠爱有加,冲它说道:

“在鸟类里,你算是升上去见过我父的了。”

那小鸡闻之,发出啼鸣算是回答了。

第三天早上这人去到花园里,冥思苦想着,思考着肉体更为广博的生命,超越个人渺小狭隘的生命。想着想着他穿过了石头附近月桂和爱神木茂盛的屏障,突然间他发现那三个女人在坟墓边上。一个是玛德琳,另一个女人是他母亲,还有一个是他认识的,名叫约安。他看到了她们,她们也看到了他。大家都心生惧怕。

他伫立在远处,以为她们来这里就是要他的肉体回去的。但他是决不会回到她们中间的。他脸色苍白,站在灰蒙蒙的晨光中,要落雨了。他看看她们,转身走了。玛德琳疾步追了上来。

“不是我带她们来的。”她说:“是她们自己来的。看,我给你带钱来了!……您不对她们说点什么吗?”

她给他几枚金币,他接了,说:“我能要这些钱吗?我会需要的!我不能对她们说什么,因为我还没有升上去见过我父呢。现在我必须离开你了。”

“那,你去哪儿呢?”她叫道。

他看看她,发现她要抓住的是已经死去的那个男人,是年轻的他,怀有使命的他,童贞的他,恐惧的他,有着渺小生命的他,那个只知给予不知索取的他。

“我必须去见我父!”他说。

“你是要离开我们吗?您母亲在那儿呢!”她叫着,满怀怨怼转过身,这一腔怨怼依然令她心里甜滋滋的。

“可我现在必须升上去见我父。”说着他退缩进灌木丛中,迅速转过身走了,心中自言自语道:

“现在我不属于任何人,没有任何联系,我的使命和福音都离我而去了。哈!我甚至不能创造自己的生命,何谈拯救别人?……我能学会孤独。”

就这样他回到了农夫的家,来到院子里,那小公鸡被绳子拴着腿待在那儿。他不想跟任何人在一起,最想的是独处,别人在场令他感到孤独。阳光和春日微妙的药剂让他的伤口愈合了,甚至五脏六腑中幻灭的巨大伤口也愈合了。他对男人和女人的需要,他意欲拯救他们和被他们拯救的狂热也消弭了。无论他与人类的接触会产生什么后果,都不应逾矩,不能强制。他对自己说:

“我试图强迫他们活,所以他们就强迫我死。总是这样,强制。退缩毁灭了前进。现在我该独处了。”

于是他不再去那花园儿了,自顾静静地躺着看太阳,要不就在黄昏时分穿过种着橄榄的坡地散步,坡地上绿色的麦子一遇上个艳阳天就能长一巴掌那么高。他总是暗忖:

“完成了我的使命,跟它脱了干系,实在太好了。现在我可以独处了,把一切都留给他们去。无花果树爱秃就秃吧,富人们爱富就让他们富去吧。我只管走我自己的路。”

于是那无花果树上蓬勃的绿芽儿就没有舒展开来,尽管那树干里流淌着亮闪闪半透明的绿色血液。那只小公鸡在阳光照耀下浑身的毛愈来愈亮,可还是让一根绳子拴着腿。夕阳西下,色彩愈来愈绚烂地隐没在金黄火红的天际。这死过的人对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

“《圣经》不过是夜间叮人的蚊子。人被字词所折磨就如同被蚊虫叮咬,它会跟着人进坟墓的。可是人超越了坟墓,它就鞭长莫及了。我现在就穿越了那个地方,字词想叮咬我也无能为力,空气清新了,我无话可说。我独处于自己的皮肤之中,自己的皮肤是我全部脏腹的墙壁。”

他就是这样将自己的伤口愈合了,享受着生的不朽,免去了一切烦恼。因为在坟墓里他躲过了那个我们称之为烦恼的圈套。在坟墓中他离开了那个奋争的自我,不再忧虑,不再坚持自我。现在他那无忧无虑的自我又破镜重圆,在自己的皮囊中变得完整了,他以纯粹孤独的姿态冲自己笑了,这也是一种不朽。

随后他对自己说:“我要在世界上流浪,什么都不说。因为这个现象的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孤独更美好的了。这个现象的世界如此汹汹,但又是孤独的。我没有看到过它,因为我身处其中深感困惑,我让这困惑遮住了双眼。现在我要在这个汹涌的现象世界上流浪了,因为是这些汹涌的东西让我纯粹孤独。”

他就是这样自顾思量着,决定要当一个医生。这是因为,任何大人孩子触动了他的同情心,他仍然有力量去愈合他们的伤口。于是他按照正常的样子剃了自己的头发,剪了胡子,自己冲自己笑了。他给自己买了鞋,合身的斗篷,头上缠了得体的头巾,遮住了所有的伤口。那农夫问:

“主子,您这是要离开我们吗?”

“是的,时候到了,是该回到人中间了。”

他给了那农夫一张票子,对他说:

“把那只逃跑过的公鸡给我吧,它让绳子拴着呢。他应该跟我走的。”

就为了这张票子,那农夫把公鸡送给了那死过的男人。随后,在黎明时分,那男人迈入了这现象的世界,要在孤独之中完善自己。以前他是与这世界过于密切了点,然后他就死了。现在他必须回去,在浑尘中独处。但就是现在他也并没有很孤独,因为在他的腋窝下夹着那公鸡呢。公鸡的尾巴在他身后欢快地摇曳着,还激动地朝前探着头,因为这公鸡也是头一遭涉足这更为广阔的现象世界中历险,公鸡们躁动的身体亦是这世界的一部分。农夫的老婆掉了几滴泪就进屋去了。毕竟是农夫婆,她这是又回去看那点儿钱去了。在她眼中,似乎那一张张钱在闪光,实在美妙。

那死过的男人继续朝前流浪着,还好这是个艳阳天。他边走边看着,一串运货车从身边驶过朝城里进发,他忙站到一边去,心里说:

“这个现象的世界可真叫怪,说它脏吧,还挺干净的。我也一样。不过我是独善其身的!生命以不同的方式涌动着,可我以前为什么要所有的生命都以一个方式涌动呢?我真后悔我向人们布过道!一种训诫很容易凝结成泥巴并堵住泉水,还有赞美诗或唱诗也是这样。我犯了错误。我明白了,他们处死我是因为我对他们布道。可是他们不能彻底将我处死,我现在孤独地复活了,成为凡尘的一员,我没有想驾驭它。在万物的涌动中我会保持孤独,永远要保持的就是孤独。

不过我得把这只鸡甩入涌动的现象中去,因为他必须要赶他的浪潮。他浑身洋溢着生命,身子滚烫滚烫的!不定在哪儿,我会尽快把他放到母鸡们中间去。或许某个晚上我会遇上一个女人,她能吸引我复活的肉体,又能让我保持孤独。我欲望的肉体已经死了,我跟什么都失去接触。可我怎么知道,所有一切都是有生命的!这只鸡闪烁着孤独的光芒,尽管他对母鸡的引诱予以回报。我要尽快赶到前面山上的村子里去。我已经很累很虚弱了,我想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看。”

他快步走着,只想早点到。路上他超过了两个慢慢走着聊天的人。他步履轻巧,听到了他们的话,议论的正是他自己。他还认识他们,他活着传教时就认识他们。于是他跟他们打了招呼,但借着黄昏的遮掩没有暴露自己,他们并不认识他[6]。他对他们说:

“那个该当国王的人让他们给害死了,那个人怎么样了?”

他们疑虑地问:“为什么你问他呢?”

“我一直跟他熟,挺想他的。”他说。

他们于是回答说:“他活了。”

“啊!那他在哪儿呢?他怎么生活?”

“我们不知道,因为这秘密还没有公开呢。不过他是活了,很快就会升上去见他父亲。”

“哦!他父亲在哪儿呢?”

“还不知道?你是异教徒吧!父亲在天堂啊,在云彩之上的天空。”

“真的?那他可怎么个升法儿呢?”

“他是预言家,会光荣升上去的。”

“甚至升上天堂。”

“那他并没有在肉体上复活吧?”

“是肉体复活。”

“他的肉身也一块儿升天吗?”

“天上的父会接他的。”

那死过的男人没再说什么,因为该说的他都说了。字词生字词,就像蚊子生蚊子一样。不过有个人还是问他:“你干吗带着一只鸡呀?”

“我是个能治伤的人,”他说:“这鸡有德性。”

“那你不是个信徒了?”

“当然是!我相信这只鸡生机勃勃,有德性。”

说完,他们默默地走着,他感到他们不喜欢他的回答。于是他自己冲自己笑笑,觉得世界上危险的事就是,一个人信仰狭隘,不许他的邻居孤独。他们走到村边时,那死过的男人站在夕阳中用自己原来的嗓音说:

“不认识我了?”

他们立即恐惧地叫了起来:“是主人!”

“对呀!”他微笑着说。说完,没等他们明白过来,就转身走进一条僻静的胡同的墙根下了。

他进了一家酒馆,院子里拴着几头驴子。他叫了油煎饼,店家给他做了。吃完他就在棚子下睡了。早上他是让一阵响亮的鸡叫吵醒的,满耳朵里响的都是他的公鸡的叫声。他看到酒馆儿里的公鸡踱过来打架了,身后跟着好大一群母鸡呢。他的鸡跳上去,鸡之战开始了。酒馆的主人出来救自家的鸡了,但那死过的男人说:

“如果我的鸡赢了,我就把他送给你。要是他斗输了,你就杀吃了他。”

鸡们打得昏天黑地,那死过的男人的鸡竟然将院子里那只普通的公鸡给咬死了。这男人冲他的鸡说:

“你好歹为自己争了块地盘儿,母鸡们也归你了。你没白孤独一场,挺有出息的,母鸡们冲你献媚呢。”

他把公鸡留下,深入到现象的世界中去。这个世界广漠而复杂,纵横交错,充满**。他问了自己最后一个问题:

“这种混乱何以会得到拯救,会走向何方?”

他继续走着,依旧孤独。但这世界的路是过去的信仰之路,他看到到处都是**、命运和强迫奇特地混杂一团,强迫造成的是昏沉沉的失眠症。是恐惧,归根结底是对死亡的恐惧使人发疯。所以他必须向前走。一旦他停下来,他的邻居们就让恐惧包围他,欺压他。他什么也不能触动,因为所有一切都疯狂地将自我强加给他,强迫他,侵犯他内在的孤独。是城市、社会和群体的偏执要强迫一个男人,强迫所有的男人。因为男人和女人一样因着恐惧自身的空虚而发疯。他想到了自己的使命,想起了自己是如何要将爱强加于所有的男人。想到此,那种固有的厌恶就又袭上心头。因为没有什么接触是不带有微妙的强迫企图的。他甚至被强迫死去了。对旧世界的厌恶重又沉渣泛起,他厌恶地重新看这世界,害怕这世界中卑劣的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