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叩谢相思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长安日头烈烈,两江地区却是阴云密布,午后开始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村落里家家关门闭户,只有鸭子欢快地踩着水走在乡间的泥泞路上。

孟钦站在院子中央,眯着眼看向濛濛细雨间的小路,站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任何的动静。

此刻距离他派人出去,已经过了两日。

他的那些人像是泥沙入海,没有任何的动静,他昨晚连夜又派出去几个人,亦是至今没有归来。

没有什么比这种事事不确定给人的恐慌感更强的了,孟钦长这么大,凡是想要的,从没有得不到的,他事事都在人前,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他身边的人已经不多,解忧帮新过来的八个人是王牌不能动,在前路不明的时候不能再派出去了。他如今能做的,就只有像个废物一样等在这里。

他立在雨中,宛如一座雕像,内心的恐惧袭满全身,爬向四肢百骸。

副将看得着急,将伞往孟钦那边又遮了遮,道:“王爷您先进去吧,属下在这儿守着,一有消息属下立刻就去回您。”

孟钦的脚终于动了动,却是转向了关着裴昭的柴房。

进去前,他折回身,拽下副将李然的佩剑,提着推开了门。

柴房里全是灰土杂物,裴昭一身脏污坐在其间,面色却波澜不惊,像是一早就在等着他。

“裴昭,长安出事了是吗?”

裴昭静静地看着他:“我和王爷一起待在这儿几日都没有出去过,王爷问我,我又怎么会知道?”

“你知道,你把我困在这儿,就是要让我没有耳朵去听外面的消息,也没有眼睛去看外面的情况,我像个瞎子,像个聋子,什么也不知道,不敢往前也不敢后退。我在这儿,四弟在长安,那出事的,一定是长安了。你从两江来,不过是障眼法。”

裴昭倒是有些佩服这位晋王殿下了。

他阴狠莽撞,倒也有些脑子。

裴昭不置可否:“王爷这么说,那我也没什么可反驳的。就是不知道,王爷如今要怎么做。”

“怎么做?”孟钦念着这几个字,笑意陡然有些阴鸷,“你与我一样,都被困在这里,长安局势,你我皆是不知道,你怎么就这么敢肯定出事的是本王,而不是四弟?”

裴昭的面色终于有了变化,不再是古井无波,事事都算在眼底的讨厌模样。

孟钦的剑出鞘,剑锋抵在裴昭的咽喉,只要稍稍用力,便会立时要了他的性命。

“本王的人,胜过白玉龙佩。本王就带着你去两江,就算长安局势不利,本王集结弟兄划江而立,仍然能有机会逆风翻盘。到时候,本王就杀了你,用裴家的血来祭旗!”

死亡近在眼前,裴昭仰着头,忽而笑了一声:“王爷刚还说出事的不一定是你,又说局势不利你也能翻盘,王爷心里也知道,长安那盘棋已经输定了吧?王爷曾经毫不犹豫直入三军,取敌方将领首级,这份胆魄、这份笃定,也被富贵权势磨得不剩下多少了。如今犹犹豫豫的,哪还有昔年半分风采?”

孟钦被戳中痛点,剑刃割破裴昭的肉皮,血顺着流了下来。

他眼睛通红,却在又要动手前强压下怒意,反手撤了剑,吩咐:“来人,把他给本王捆了带走!”

门口守着八个人,闻声进来的两个一个长得平平无奇,一个贼眉鼠眼,两人动作很快地将裴昭捆好,只是在看到裴昭那张脸时两个人皆是一愣。

裴昭亦是一愣。

这两人,居然是陈大帅和慕云。

“他叫裴昭,不是那个血王八,是那血王八的哥,咱们不熟,别同情心太泛滥。”看到陈大帅愣住,慕云低声说道。

陈大帅紧了紧绳子,将绳结系紧。

裴昭瞥了眼门外,嘴巴也被封住,他说不出话,被陈大帅拎着丢上马车。

孟钦孤注一掷,不管事态究竟如何都要去两江。马车颠簸,裴昭的脖子上那道细小的伤口没来得及上药,血流得越来越多。

孟钦说得没错,他确实也不知道长安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与孟云客商议后,孟云客留在长安,他则赶在孟钦前面截住孟钦的去路——装成是从两江回来的裴昭,设下迷魂阵。

所谓天高皇帝远,两江变数很多,与其让孟钦犯错,不如让嘉贵妃犯错。

孟钦多年身在高位,心思敏感多疑,裴昭的话成功地勾起他的恐惧和猜忌,让他留在这里,孟云客则有更多的时间和皇上在长安布置一切。

一旦长安那边成功,那孟钦便会背上谋逆罪名,他若是赶回长安,等着他的便是捉拿圈禁。

若是他执意往两江去,裴昭便会拿出真的白玉龙佩,将两江的裴昭人马调离,就算仍有人誓死忠心孟钦,也肯定会有人认清前路选择站到另一端。一旦孟钦和这些将领之间出现裂痕,裴昭有能力,也有信心让他们分崩离析。

毕竟孟钦的人马再多,军功再盛,也比不上裴家。

可是眼下,裴昭可能没有命熬到两江了。

父亲在战场打了一辈子的仗,裴昭看过太多家破人亡的苦命人,连他自己也最终成了这样的人。若是孟钦真的扯了一杆大旗出来,那战事必将再起,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那不是他想看到的。

更何况他答应了谢相思,他一定会活着回去。

裴昭喘着气,靠在车壁上,脖子尽量缩着,压着伤口减缓血的流出速度,脑中飞速旋转。

他被捆得严严实实的,只能一点一点地往外蹭,马车的颠簸甩得他撞在车壁上,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他无暇顾及,咬着牙借着马车压过石头往前蹿的惯力猛地往前一滑,流着血的脑袋滑出车身。

陈大帅驾着车,慕云眼尖吓了一跳,一把按住裴昭的脑袋把他按了回去。

“和他那个弟弟一样是个不老实的。”慕云摇摇头,手却黏黏的,他一看,竟全都是血。

慕云撩开车帘往里一看,顿时惊了一跳。

里面一条又粗又宽的血痕蜿蜒,裴昭躺在地上,瞧着像是死了一样。

“吁——”马车骤然停下,慕云急忙弯腰钻了进去,手指放在裴昭鼻子下,还有呼吸。

这边马车停下,很快就被发现。

副将李然掉转马头来到马车边:“怎么停下了?”

“里面那个人、那个人好像要死了。”

“什么?”李然看了马车里的情况亦是一惊,立时转回去禀报孟钦。

裴昭这个人还有用,两江也有裴家军,把裴昭捏在手里,他们必然会就范。若是裴昭死了,事情就麻烦了。

眼下一行人停在了一处山脚下,旁边树林枝繁叶茂,一眼看过去静悄悄的。

打仗中这样的地方最适合藏人,孟钦如今草木皆兵实在是不想在这儿停留,可他是绕了许多路挑了行军时发现的非常荒僻的一条路,能选在这儿埋伏人等他的,除非是开了眼的神仙。

孟钦吩咐道:“去到前面带一个大夫回来,穿林子走更快些!”

“是!”李然立时便去。

孟钦钻进马车,扯开裴昭嘴里的麻布:“就这么一个小伤口就要了你的命,裴昭,你可真是没有用。”

“药……药……”裴昭断断续续地只念着这一个字。

“药?什么药?”

“我身上,有、有药……”

孟钦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摸到一个巴掌大的描金盒子,里面装着乳白色的药膏。

他出了马车,将药丢给陈大帅:“给他涂好。”

陈大帅遵令行事,看着裴昭血流不止的伤口,一下想起他刺杀裴缓时,裴缓的伤口也是这样。

将那药膏涂上,伤口瞬间便止了血。

裴昭的气能喘得匀些了,慢慢地说:“以前你们刺我一刀差点儿就把我弄死,没想到今日却多亏了你们。”

陈大帅满脸的不敢置信:“你是……”

“嘘。”

陈大帅将裴昭的伤口包扎好,脑袋转向外面张望着,见孟钦在马上正看他,连忙又转回头。

“师妹呢?”

“她在……”

“王爷有埋伏!”外面陡然响起李然的嘶吼声。

队伍立时警觉,纷纷拔刀,围在孟钦四周,喝道:“保护王爷!”

陈大帅问:“是你的人吗?”

裴昭摇摇头,暗影营的人不能出面,否则孟钦就会知道是他杀了那些报信的人。把孟钦拖在这里时间越久,长安的胜算就越大,为保万一,他让那些人无论如何只管堵截杀人,不要回来找他。

暗影营的人都是木头,只听命令,如果没有命令下达,就算他死在眼前,他们都不带眨眼睛的。

既然不是暗影营的人,又有谁这么准确地能围到这里来,除非是神仙。

在这个认知上,裴昭和孟钦是高度统一的。

裴昭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很荒谬的念头。

可越想,越觉得真实可信。

他抓住陈大帅的胳膊,低声说:“你师妹可能就在附近。”

“什么?”

“陈大帅,你会站在你师妹这边的,是吗?”

陈大帅没有犹豫,连连点头。

“你师妹日后要嫁给我,我是你的师妹夫,你要保护我。”

陈大帅愣住,有些不敢置信眼前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外面李然身上鲜血淋漓,还没跑到孟钦眼前便死了。孟钦手执着剑,怒目圆瞪,喝道:“出来!”

林子里树叶沙沙作响,几个人影快到看不清,从树上翩然落地,看清为首的人,孟钦有一瞬间怔忪:“谢相思?”

谢相思穿着一身绿衣,手握弯刀,说:“晋王殿下,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怎么可能会在这儿?”孟钦脑中纷乱如麻,眼前这个人,怎么也不该在此时此地。

他迅速反应过来,步步后退,人站在裴昭的马车边。他将剑举起,指着马车里:“这里面是你主子的哥哥,本王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他身边的人不多,解忧帮的人打谢相思和她身后这些人还是没问题的,但难保他去两江不会再出事。

他要尽量减少人员的折损,顺利到达两江。

谢相思提着刀,一步一步地走近。

车窗的窗幔被撩起,裴昭看着她,一身郁郁葱葱,一步一步地走进自己心里。

果然是她。

果然是他的相思。

怪不得这几日他再也没有听到过她的心声,因为她一直就在自己身边。

她听到他所有的心声,知道路线,提前规划,等着在这一刻拯救他。

谢相思听到他的心声,转头看向他,万千情愫缠绕而生,一眼万年。

“谢相思,不要执迷不悟,否则,你会后悔终生!”

谢相思停了脚步,贪恋地多看了裴昭几眼,随后艰难地转过脸,面对孟钦。

“嘉贵妃意图谋反犯上,已经被陛下与临安王诛灭。晋王若是肯放了裴大人,乖乖认罪回长安,陛下会顾念着父子之情,留殿下一条性命。”

“什么?母妃她——”孟钦咬着牙,眼睛一瞬间红了,“不,不可能,父皇怎么舍得真的杀了母妃,本王不会信的……肯定不可能!”

“嘉贵妃下毒谋害陛下,连同中书令裴昭一同中毒。裴缓为了救兄长,换血给裴昭,自己身死。你的母妃,嘉贵妃,她为了你都敢去要陛下的性命,陛下怎么会不杀了她?”

孟钦状如癫狂,不住地摇头:“下毒……怎么可能!母妃明明说只要我掌握外兵,压过四弟,父皇自然就会将皇位传给我。她从没说过要杀父皇,从没有过!母妃不会撒谎的,她不会骗我的!都是你,是你在这儿妖言惑众,污蔑我母妃!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快把她给我杀了!”

众人欲动,谢相思拿出一封信,上面盖着“解忧”二字的印鉴。

“这是帮主令,与晋王相关的所有订单就此解除,众位师兄弟不要再做无用功帮他了。”

解忧帮的几个人都愣住,慕云第一个反应过来,立时站到谢相思那边,有一个人带头,其他人也都迅速跟了过去。

解忧帮是孟钦留在身边的王牌,如今却全数倒戈。

自己身边的这几个人,怎么可能打得过他们。孟钦的剑伸进马车,目眦欲裂,狞笑着:“就算我死,我也要拉着裴昭跟我一起死!”

谢相思的手紧紧地握着刀,一颗心似被揪着一般,表情痛苦。

“你想怎么样?”

“让开路,让我进两江,到了两江,我自然会放过他。”

谢相思闭上眼,喘了几下粗气才咬着牙道:“好!但你不能伤害他!”

孟钦眼睛盯着谢相思,将剑收回来,坐在马车上,手攥着缰绳。

他觉得脖子一凉,随即是一热,“噗”的一声鲜血从脖子上奔涌而出,他扭回头,车帘被一只如玉如竹的手撩开,那个解忧帮最不起眼的人手拿着剑,松了一口气。而旁边的人,清瘦虚弱,目光却澄澈坚定,他看着自己,没有一丝怜悯,也没有一丝的快意。

这是裴昭。

裴家大公子,裴怀之。

孟钦倒在地上,颠倒的、虚幻的视线里,那个曾在一面之后出现在他梦境里的人跑过来,随后扑进了裴怀之的怀中。

她越跑越近,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

像是这一生他不择手段苦苦追求的所有东西一样。

伸手去够,却又越推越远。

可他是晋王。

是睚眦必报的晋王啊!

想毁了他的,他都不会放过。

他的手攥紧,用了最后的力量,撑着胳膊坐起来,将那一刀朝着那个绿色身影的后背刺过去。

“相思!”

他听见那个总是稳重从容的裴昭发出惊恐的声音。

他得不到的,别人也别想得到。

大越元顺三十三年八月初二,晋王孟钦前往两江途中被山匪所袭,不幸身亡。消息传回长安,嘉贵妃急火攻心当即吐血,一月之后郁郁而终。

越武帝伤心不已,身体每况愈下,下旨让临安王孟云客监国。

八月十六,越武帝又下旨,册立四皇子临安王孟云客为太子,择日完成册封礼。

九月的盖州,最美是黄昏,秋叶泛黄,凉风丝丝。

谢相思和裴缓手牵手,悠闲自在地走在去往裴家祖坟的路上。

“早起临安王又来信了,问你的伤怎么样,如果还能走的话赶紧回去,他忙得一个头四个大了。”

之前晋王的那一刀,用了全部的力气,谢相思人在裴昭怀里,裴昭又受了伤,她带着他躲闪不及,便被刺了一刀。

伤口穿过她的右肩,刺中裴昭的左肩。

他们两个又被扎了个对儿穿,这位置没有危及性命,却有个后遗症。

严格来说不算是后遗症,应该是后遗症痊愈了。

——他们两个听不到彼此的心声了。

傅清明从长安赶过来,谢相思将两个人之前的心声互通简单说了一下,傅清明说:“你上次和我说之后,我就回去查古籍了。在苗疆留下的文字记载里,确实有骨骼格外异常的药人和普通人血脉相通后可产生这种效果。对你来说无所谓,对裴大人来说就类似中毒吧,等你们再次血脉相通时,你的血又进到裴大人体内,以毒攻毒,化解了他之前的毒,你们也就恢复正常了。也亏得裴大人曾中过噬鬼毒,你那点儿毒血在他身体内不算什么,不然你就是杀了我朝未来的朝堂柱石啊!”

傅清明跟着两个人一直到二人伤痊愈,便立刻返程回了长安。

李之昂把他弄进了刑部做仵作,陛下驾崩之后休朝七日,刑部的案子堆了一堆,他再拖下去,回去李之昂见到他非得揍他不可。

傅清明离开之后,裴昭带着谢相思回了裴家老宅,一住就是一个月,没有任何想回去的迹象。

闻言,裴昭说:“陛下撑到今日已经是极限了,我不想再亲眼看着我又一个亲人离开。”

谢相思沉默,只是将他的手握紧。

他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随后往后一收,十指相扣:“我也想趁这个时间带你好好看看青山绿水,日后,我大概不会有这么多时间陪你了。”

顿了下,裴昭又道:“若是你不想被圏在长安,我便辞官。”

谢相思摇头:“我想游山玩水,是想自由、想快乐。在你身边就是最快乐的,你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有得就有失,失去的那些和裴昭比,不值一提。

“嘴这么甜啊!”裴昭喃喃道,出其不意地低下头亲了亲她的嘴角,砸了咂嘴,认真地道,“确实是很甜。”

红霞烧上谢相思的脸颊,她也很认真地道:“你也很甜。”

两人相视一笑,心甜如蜜。

裴家祖坟间,多了一座新坟。墓碑上的字,是由裴昭亲自书写找师傅刻的。

——弟裴缓之墓,兄裴昭。

自想起自己是裴昭之后,那些有关于中毒之后苏醒之前的记忆碎片式的在脑中闪现。

他想起当他中毒被成之抱上马车时,耳边环绕着的声音:“哥,好好活下去,你可是无所不能的裴昭啊,阎王爷也休想将你带走。”

那声音辗转不停,一遍一遍地在耳畔回**。

他光着脚踩在地上,踩过石子,踩过荆棘,踩过刚下完雨的水坑,来到暂时埋葬成之的地方,用手一点一点去挖坟的土,挖到双手鲜血淋漓,他也毫无知觉。

那夜,他最后昏厥过去,起了高热,不住地高声嘶吼着:“成之,你要活下去,你一定要活下去!你不能丢下哥一个人!”

执念入心,入身。

梦境中,成之真的活了下去,好好地、鲜活地走在长安雨后的街上。

在他的潜意识里,成之活了下去。

等到裴昭再醒来,便开始无意识地把自己当成裴缓,学裴缓说话的模样,仿照裴缓做事的方式到处找碴儿,做完这些,他就等着他不知道去哪里的“兄长”给他善后。

陛下不想朝堂动**,也在守护他对成之最后的思念,配合他,把事情好好地掩藏。

碎片连成一条线,和成之一起,会永远地安放在他内心的一角。

裴昭上了一炷香,将他让桑明和白照带来的梨花酒倒了一杯洒在墓前。

“我做成之的日子里,经常在梦里惊醒,周围陌生至极,我孤寂到无所适从,我让自己的日子花团锦簇,热闹非凡,可却总像是和这世界格格不入。

“我就是这世间的一个游魂。

“直到我遇到你,我重新感受到了活着的实感。”

他的灵魂渐渐地从自己造的那副“成之”的躯壳里脱身而出,迫不及待地想以自己的本来面目,来见她,来爱她。

是她将他救了回来。

谢相思没料到裴昭的情话输出得这么突然,还没来得及脸红,他话锋一转问道:“相思,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谢相思转头:“嗯?”

“解忧帮的事情。”

谢相思想了想,笑了笑:“我其实一直想跟你说,可又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在长安你把我弄晕之后,因为特殊体质的原因,那药并没有起多久的效,我很快就醒来。在我醒之后却没见到你,白照他们躲出去,没人告诉我你在哪儿,我想,别人不知道,陛下一定知道。”

“所以你还是闯进宫去了?”

谢相思见他面色不好,笑着拉他的手:“我这不是没事嘛。”

裴昭想甩开,却没她力气大,只气得板起脸来。

“当着你弟弟的面,别搞家庭矛盾。

“陛下没说什么,只是拿了一个印章出来……是解忧帮的印章,解忧帮幕后的人,居然就是陛下。我帮陛下解决掉嘉贵妃之后,便请命来找你。晋王所依仗的是钱权买来的人,可那些人却是陛下放出来的鱼钩。只要晋王拿那些人作恶,最终都会自食恶果。

“噬鬼毒出自解忧帮,陛下知道嘉贵妃买了这毒,但也没想过她真的会杀自己。就连晋王,也从没想过自己的母妃对自己的父皇起了杀心。”

裴昭拎着酒坛,灌了几口酒,酒入喉,比之前喝的烈了许多。

“男子总会觉得自己是天,不管赏赐的是珍珠还是毒酒,女人都要跪着受着。被伤了心的女人,心肠比蛇蝎要硬。若是他们早早知道这个道理,事情也不会到今日这一步。成之,也许就不会死了。”

裴昭将剩下的酒都倒在坟前,和成之分了这一坛酒。

他心里有些忐忑,面上却还云淡风轻地问:“你没有想过你的身世吗?”

“我是药人,药人都来自苗疆,苗疆被收服后,药人就没了踪迹,应该就是在那时陛下把我们安置到解忧帮的吧!”

“苗疆是我父亲收服的……按道理来说,他是你们的仇人。”

谢相思瞪大了眼,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都哪辈子的事情了,更何况苗疆也不是被灭族,只是被统一了而已。如今苗疆人人富足,百姓安居乐业,比之前遍地都是药人,以买卖人口为生的时候不知好了多少。”

裴昭的心,这才真正地放了下来。

从知道谢相思是药人那刻起,他就开始担心这件事。怕他们走过重重困难之后,还是没办法相守。

还好,她是谢相思,是明理知事,与他心灵相通的谢相思。

当着成之的面,裴昭想问的,想知道的,都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转身,拉着谢相思往回走。

谢相思反手将他拉住。

“你问了我这么多,我也有问题想问你。”

“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是药人,药人的性命有长有短,我怕,我陪不了你长久的一生。”

裴昭望进她的眼。

璀璨,明亮,似繁星点点。

她嘴上这么说着,眼里却不见担忧之色。

像是一早就知道他的回答。

他是裴昭,是顶天立地,与她心灵相通的裴昭。

他牵着她的手,走向黄昏尽头。

“你活得长,我就一生身边有你。你活得短,我便一生心里有你。”

父母死时,他怨过天地。

知道成之以身换他时,他恨过自己。

如果人来世间走这一趟,遇到的都是这样痛苦的事情,走到末路,兄弟亲朋,全无一人,那还不如不来。

他灵魂失意时,得遇相思。

吻醒他的灵魂,引他走回正途。

他人生得意事,唯剩相思。

解他忧苦,陪他终老。

这大抵是上苍对他这后半生唯一的补偿。

他叩谢上天,叩谢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