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胡通

上京的六月,雨水格外多。虽白日里很闷热,但久雨不停,晚间仍带着些许凉意。

我将成筠河的餐食照料得格外精细,平素让侍卫们把着乾坤殿的门,下了朝,除了极其重要的事,余者不许来扰。

听人说水声和着丝竹声,格外清亮悦耳,可缓头疼之症。我便命人在乾坤殿的院子里,挖了个小小的水池,在上面搭了座竹桥,亭台水榭,自有一番动人之处。每到黄昏之时,唤人在竹桥之上,奏一曲《渔樵问答》,或是《汉宫秋月》。成筠河听着曲子,歪在榻上眯着眼,我坐在他身旁,用扇子替他驱赶蚊虫。

成筠河的头疼症好些了,我心里也松了口气。我拼命想抓住手中的圆满,哪怕是海市蜃楼的圆满。拒绝去想梦中那白衣女子所谓的十年之约。

外头的传闻,却把我传得乱七八糟。说我把控乾坤殿,酷喜弄权,利用圣上的头疼之症在奏折上做文章,挟天子号令群臣。

甚至有人说我是“妖妃”。再联想到当今圣上登基前的种种,便说是我早先看当今圣上性情温和,好掌控,便处心积虑,助他夺嫡,杀了他所有的兄弟,还杀了先帝,无所不用其极。为的就是在圣上登基后,大权在握。起初听到这些闲言,成筠河会嗤笑一声:“无稽之谈。”后来,他听到这样的话多了,会沉默,继而脸色沉郁一整天。

也许是因为三人成虎吧,成筠河自己亦起了一丝疑惑。一天晚上用晚膳的时候,我盛了一碗绿豆清粥递给他,他接过,看着我,突然问了句:“星儿,孤在众兄弟中,不是最俊朗的,亦不是最具才华的,在当时的形势下,是最落魄的皇子。你为何独独青睐于孤呢?”

“陛下想听什么呢?”

他皱眉。

“臣妾自那年禹杭街头遇见陛下,到如今,偌多个日日夜夜,臣妾对陛下之情意,陛下难道不明白吗?”

他示意我坐下,将手中的绿豆清粥舀了一勺喂到我嘴边:“星儿,孤就是问问而已,你别介怀。”

那顿饭吃的时间很长。

阴天没有月亮,窗户开着,姜花的香气飘进来。

晚上,我跟成筠河躺在榻上。他将我的手放到他的唇边,轻声说:“星儿,你知道么,我有时候会想起二哥。他真的是一个很有谋略、很有才华的人。从前,在书房,我就喜欢听他谈经论道。如果现在这个皇位上坐的是他,会怎样呢?”

“筠河,你别多想。你仁爱,你善良,你有一颗慈悲之心。你想想,你是先帝钦定的后继之君,一定有别人没有的优点。”

“星儿,你对二哥,究竟……”他说了一半,没有再说下去,转过身,背对着我睡。

我知道,他始终心里是有梗的。去年七夕之夜发生的那件事,像一颗种子埋在他心底。就算埋得再深,再若有似无,一旦有雨水灌溉,还是会破土而出。

“筠河,从始至终,我爱过的人只有你。”说完这句话,我心里竟有些淡淡的凄凉。

更鼓之声响起。外头是巡夜的侍卫们的脚步声,小内侍剪掉了灯芯。烛火愈发暗了下来。

我伸手从背后抱着他,抱得越来越紧。

“筠河,旁人怎么说我,我都不在乎。只要你信我就好。你信我,就够了。”

听了这句话,他转过身来,搂住我。

朝堂上波云诡谲。从古到今,权力之路,都充满了腥风血雨。但只要成筠河与我站在一起,我便有了与全世界对抗的勇气。什么都不怕。

六月初六那天寅时,萱瑞殿的信贞姑姑便来请旨,说今日是五皇子的生辰,原本,宫外王爷进宫请安的日子是有定数的,乃每月的整日子。可太皇太后想他了,想传他进宫来瞧瞧,特意来请圣上允准。

成筠河还未起床。我想着这并非什么大事,便让小酉回话,允了。

不知那天萱瑞殿发生了何事,也不知五皇子跟太皇太后和董太妃说了什么。傍晚的时候,沈昼悄悄来合心殿告诉我,巧云死了,死在王府的枯井中。

我放下手中的茶盏:“你确定是她?”

“绝对是她。虽然您给她换了个身份,但是她的模样,微臣是记得的。”

“看来是太皇太后动的手。一张废牌,她不肯留着了。原本她们筹划了许久,想靠巧云这颗棋子来个大翻身。事情没有如愿,她就把满肚子的气撒到了巧云头上。那孩子现在如何了?”

“孩子给了五殿下的一个妾室养着呢。那妾室是董太妃的娘家侄女,巴陵人氏,小户之女。”沈昼顿了顿,接着说:“微臣本来就觉得那女人不宜留,您……”

我将青花瓷的茶盖在手中转了个圈,说道:“沈卿,你有所不知,本宫陪伴圣上许久,却始终未能有孕。本宫害怕是手上杀孽太多之故,日夜悬心。所以心软,留了巧云母子的性命。可没想到,本宫不动手,旁人还是动了手。罢了。此事莫要再提。”

沈昼说:“娘娘,有件事咱们得提防——”

“何事?”

“巧云手中有唐允交给她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您的姓名年庚,不管巧云知不知道那张纸条的含义,就怕她将纸条交给了太皇太后的人,引起她们的注意,去禹杭调查您,这终究不是个好事。”

“唐允已死,掀不起大浪。本宫会修书一封给陆员外,什么都不提,只提陆家小明宇将来的前程,想必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是。”

我什么都想到了,什么都算到了,却忽略了一个人。而这个人,竟被王项找到了。

那天,阴了数日的天,骤然放晴了。天与地,仿佛刚刚从混沌中挣扎开来。到处是不可思议的蓝,阳光干净得像是成筠河看着我的情意绵绵的眼。整个乾坤殿沐浴在阳光下,檐下的姜花,院里的水池,池上的竹桥,明亮而耀眼。

我坐在桥上,跟伶人学洞箫。

王项从外头走进来,他看着我,笑得莫名。“贵妃娘娘,臣有几句话,想跟您说。”

自上次他说过“被鹰啄眼”之语,我一直防备着他。今听他如此说,我身子一僵,站起来:“王大人请讲——”

他看了看我身旁的伶人,我摆了摆手,伶人退下。

“贵妃娘娘,臣幼年受教于水暮渊大人,算起来,您是我小师妹。臣真心不想与您为敌。之前屡次言语试探,想拉您做同盟,咱们一起,共谋大业。可您就是不肯。”

我冷笑一声:“王项,你露出狐狸尾巴啦?本宫早就看出你不对劲。怎么?你意图谋逆还有理了?想拉着本宫与你一起谋逆?信不信本宫向圣上揭穿你的真面目,让圣上灭你九族!”

“啧啧啧——”他边笑边摇头,“贵妃娘娘当臣是三岁顽童吗?若真有那么容易,您早就揭穿了,还等到如今?臣虽不才,乃当朝宰辅,无凭无据,岂是您红口白牙就能扳倒的?您看看到了御前,圣上是信谁?”

我敏感地听出了他话里不寻常的意味。

“你究竟是何意?”

“贵妃娘娘,臣给过您机会,可您就是不肯。那臣只能与您为敌了。您本是乾坤殿的宫女,因当今圣上的信任,一步登天,成为掌管六宫事的宠妃。那么,臣就夺了圣上对您的信任。看看您一个无根无基的女人,怎么蹦跶。敬酒不吃吃罚酒!”他说完,看了看我腰间那把短刀,就进了内殿。

我心里慌了起来。看王项如此把握十足,定是有了能摧毁我的证据。

我在脑海中搜罗了一圈,想到了。他一定是找到了胡通,五云山的土匪胡通。当日,是胡通当初配合我,演了一出“美人救英雄”的戏码,让我一举得到了成筠河的信任。

难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成筠河会相信我吗?会吗?我从未如此害怕。他会不会误以为,我与他的相识,本身就是一场阴谋。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小酉跑到我身边:“贵妃娘娘,圣上叫您。”

我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

王项跪在地上。成筠河抬头看着我。他什么话都没说,就那么看着我。

是王项打破了平静:“圣上,微臣绝无半句虚言,您若不信,可传证人胡通。”

成筠河点了点头。不一会儿,胡通被两个侍卫绑着推进来。很显然,王项是准备了许久,准备一招置我于死地。

成筠河开口了:“星儿,你可认得这个人?”

我扭头看胡通,他还是一脸的大胡子,但是瘦了好多。不知王项是怎么找到他的,不知他受了怎样的折磨。

我刚欲开口,胡通却抢在了我前头:“老子认识她,又怎么样?她对你没坏心。不然在禹杭的时候,弄死你就像弄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王项气急败坏高喊:“大胆的贼人,胆敢御前放肆!”显然,胡通说的话,跟他预设的不一样。旁边的侍卫将胡通踢倒在地。

胡通的脸被侍卫踩着,他仍是冲我笑道:“陆芯儿,你还记得吗,在五云山上,老子曾对关二爷起誓,这辈子不会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