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郡主

长乐四年正月,常攸宁早产,生了个公主。

许是常攸宁在孕期心情大悲大恸,加之后期饮食起居照顾不周,公主生下来时特别孱弱,且先天性的左掌无指,就那么光秃秃的一坨粉肉。

公主生下来不哭,产婆和医官们费了很大劲,忙活了许久,公主才发出猫崽一般的微弱哭声。

据说成筠河去清宁馆看过之后,心情沉重。

“二公主取名成炘,封号安。愿这孩子平平安安吧。”他叹了口气,便离开了。临走又嘱咐太医与乳娘好生看顾。

自古雪中送炭的人少,落井下石的人多。一见安公主生来有残,朝廷上的一小撮人便开始聒噪,说圣朝掌天下,而安公主天生无掌,大大的不祥。

这么一说,成筠河亦有些心梗。

这几个月以来,常攸宁被幽禁在清宁馆,成筠河并没有去看她。成筠河宁愿她是天真的,在御花园里打翻他画板的活泼小女孩。当事实真相被血淋淋地撕开,他便不愿意再见到她。本来,他是想从她身上获得纯净的梦。梦境被迫醒来,是一件嘲讽的事。

成筠河下旨把安公主送到祁王成筠涛府中抚养。就是他的胖五哥,董太妃的儿子。安公主被送走那天,常攸宁一路打着赤脚撵到了宫门口,哭得歇斯底里。

这副样子让宫里许多人都印象深刻。倚萝跑到我面前,眉飞色舞地跟我讲着常攸宁的惨状,末了,还加上一句“得罪咱们贵妃娘娘的人,就不配有好下场”。

我皱皱眉。我不喜欢抖机灵的人,以这样的方式讨好我,会适得其反。

“倚萝,最近流烟阁是不是太闲了?”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啊”了一声。

“大概是太闲了,才让你有工夫去看别人的闲事。”

她领会了我的意思,脸涨得通红。

“贵妃娘娘,奴婢知错了。”

我没再说什么,摆摆手,示意她下去。南飞离世之后,我身边没个掌事宫女不合规制,内廷监送来了倚萝,说她在宫中办事多年,勤勉能干。那时我正为了南飞的离世伤怀,看倚萝做事利索,便留下了。

倚萝长着一张巴掌脸,眼睛微微往上挑,皮肤白里透红。远远地看上去,还以为是哪个朝中大人的闺秀。自常攸宁去年出事后,灼儿重新被送到我身边抚养。我撵走了那个势利的奶娘,重新找了个朴实的妇人。倚萝帮忙替我料理着这些事,倒是很得力。美中不足,就是她冒失,嘴巴碎,不如南飞谨慎。我为此时常言语敲打她。

灼儿已经快两岁了,才学会说话,稚子言语,可爱极了,他不叫我“母妃”,叫我“阿娘”,叫烯儿“米米”。米米,就是妹妹。他给烯儿擦口水。烯儿哭的时候,他轻轻给她吹睫毛。

守着两个孩子,我挺满足。朝中的事,我不再管了,统统由成筠河自己去处理。他自登基以来,我一直在他身边默默地帮他。我猛然做了甩手掌柜,他一开始颇不适应,后来便默默地接受了。

政务处理起来,是很繁杂琐碎的。天下九州,农业、水利、边疆、军政、工商、土木等,各个大员的折子都需要御笔亲批。大事小情,都需要圣上拿主意。他是一个宽和的人,朝中的一些人想方设法地媚上。

有一天,小申来传我去乾坤殿,说圣上想孩子们了。我抱着灼儿和烯儿便去了。我与他之间,似乎只剩下孩子可谈了。

成筠河坐在乾坤殿正当中,跟我说了句话:“星儿,孤总算理解你当初的夙兴夜寐了。”

我笑笑,答非所问道:“陛下勤勉,乃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我仍然是成筠河的贵妃,一切规制与过去没什么不同。但我们心里都明白,一切都跟过去不一样了。那些伤疤,我们都不愿意去触碰,轻轻地绕过去。绕着绕着,心就远了。

他曾经问过我,愿不愿意搬回合心殿。在我摇头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提。我执意住在流烟阁,流烟阁离乾坤殿很远。除了成筠河要见孩子们,我们很少再见面。这样的日子,延续了一年,常攸宁倒了,我与他疏远了,成筠河的后宫空**起来。

礼部送进宫几名女子。成筠河皆没有在意,封个低阶妃嫔,便闲置在宫中。他被政务缠身,偶有空闲,便醉心于他的雕刻。

巴蜀有一小吏,因篆刻技艺奇佳,被成筠河留在京中,赏了个通政使做。成筠河时常唤他进宫交流技艺,那人因此平步青云,阿谀者众。

老臣诸葛邰在金銮殿之上说道:“上应以待篆刻之心,理朝政之事。”

成筠河皱眉。他看着诸葛邰:“怎么?诸葛阁老是觉得孤待政事不够尽心?”

诸葛邰跪地启奏道:“臣侍三朝,太祖麾垣三十五年出仕。臣记得,那年,南境给太祖皇帝进献一只彩色的鸟,十分珍奇,叫声婉转动听。太祖皇帝一见此鸟,便喜悦不已,但他最终却没收,还给了南境。陛下,你可知道是何原因?”

成筠河扶住额。

诸葛邰继续说道:“太祖皇帝说,玩物易丧志,为人君者,不可沉溺于此。”

成筠河还未开口,一个大臣便站了出来:“太祖时期,乃开国初年,国库未丰,四海初定。而今时过境迁,国库充盈,百姓安乐。难道,作为圣上,连一点享乐都不能有吗?诸葛大人你是何居心?分明就是针对圣上!”

一时间,附和者众。

“诸葛大人如此迂腐,已不适合站在今日之朝堂!”

“诸葛大人分明对当今陛下有不臣之心,才会处处加以指责。为人臣者,以下犯上,意欲何为!”

80多岁的诸葛邰气怔过去,一群医官慌忙将他送回府上。自此,他再也未上朝。

常灵则将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正在流烟阁内给烯儿喂蛋汤,烯儿闹腾,洒了一身,我耐心地擦着。常灵则从我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一年前,得益于我的安排,常灵则袭了平西王爵。他与他的二哥很是不同。无论何时,他都带着一张温和的笑脸,不声不响,低调谦和,就连对宫门口的小内侍都耐心至极。

据说他承袭王爵的旨意一下,平西老王妃愤怒到失去理智,一盏热茶泼到他脸上,高喊一声:“狗杂种,你也配?”

他轻轻地擦了擦脸,扶着嫡母坐下,卑微地说:“母亲,气大伤身。”

然而三天后,平西老王妃就暴毙了。常灵则就像大雾一般让人看不清虚实。

“今日朝臣们吵嚷的时候,你没开口吧?”我问道。

“自然是没有。圣上面前,臣从不开口。”常灵则说。

手中的汤喂完,我起身:“好啦,朝堂上的事情不说了。本宫更关心月儿。她已有六七日没进宫了,明日带她来吧。”

“是。”

一年前,水月便养在了平西王府,改了贵籍,名义上是常灵则的义妹,月郡主。每隔几日,常灵则便带她进宫来陪伴我。月儿对童年的很多事都忘却了,只说自己是被红尘酒馆的老板娘收养的。我没有在她身上找到那对水滴形耳环。想着或许在颠沛流离中遗失了,也不无可能。

倚萝曾无意间说:“娘娘,月郡主长得跟您真像。”

我摸着月儿的发梢,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觉。

“月儿,姐姐什么都愿意给你。”

月儿似乎是很拘谨,她跪在地上:“谢贵妃娘娘。”

我心里想着,也许,随着时间的推移,月儿会从心里慢慢接受我吧,毕竟,血浓于水。

后来,我又去过红尘酒馆。原来的老板娘已经不在了,门面都改了。常灵则做事倒是干净。

现在的红尘酒馆,叫作“西域酒家”,老板是胡人,店里的招牌是葡萄酿。

“赤脚走红尘,不若居山好。”身后传来这么一句话。我扭头,竟是楚鸣。他看着我笑。

左谏议大夫黎珺是把政治好手,在整理常正则的罪状时,有些地方浓墨重彩,有些地方云山雾罩。刻意模糊了三支箭的凶手。为此,楚鸣得以幸免。这也是当初,他与黎珺的交换条件。

“多谢你给我指的明路。”楚鸣说。

“不客气,楚大哥。”

“不敢当。”

听到这三个字,我愣了一下。

楚鸣从酒柜边拿了两壶葡萄酿,自己喝一壶,递给我一壶。酒大口大口地喝下去,空气里漂浮着甘甜的葡萄香。

“我已知道了,宫中没有叫陆兴的小内侍,却有叫陆芯儿的贵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