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消失
安平观内茶烟如雾。听到他说的大喜事,再联想到他之前的那句预言诗,我隐隐猜到了大概。虽然现在不能确定有几成可信,但心里还是涌上来别样的喜悦。
我母亲生前最大的执念就是生子。若我再生下一个孩子,母亲在天上有知,定是十分高兴。另则,圣朝皇嗣稀薄,成筠河膝下寂寥,不少别有用心的人以此大做文章,说太祖有子十二人,先帝有子七人,偏生到了当今圣上,只得一个皇子。这是否预示着圣朝国运渐呈衰微、天命不佑。若我能得皇子,可堵悠悠之口。正思量着,听见神医说:“有一事,还需叮嘱娘娘。”
“先生请讲。”
“贵朝皇子,取名皆从火字,但娘娘的这个孩子,不可取火字边。”
“为何?”我问道。
皇子的名字不是随意取的,是有讲究的。昔年,太祖皇帝浴血奋战,取得天下,登基后给下一代的名字里便都带了“金”字边,意为金戈铁马。先帝名为“成铎”,其长兄名“成锵”。到先帝登基时,太常卜得一卦,“本朝将兴于水”,于是先帝给皇子们的名字中都带了水。筠源,筠江,筠淞,筠涛,筠河,筠涵。大章三十七年腊月,峪王妃为先帝生下皇长孙,因当时皇长孙的出生带来“喜雨”,灭了直隶的大火,先帝便为他取了带火字边的名字:炽。有了这个先例,这一代后面的孩子便都从了火字边。
神医说道:“水渡苍生。娘娘本姓水,圣上的名字中亦带了水,届时,皇子的名字便以水为边吧。”
我想了想,笑道:“也可。《荀子·王制》中有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此之谓也。若得孩儿,便听先生的话,取水字。”
神医放心地笑了笑。
第二日,他便突然从宫中消失了。
把守宫门的侍卫并未看到他走出宫门,他却就这么离奇地从宫中失踪了。
是日,我在尚书房刚跟吏部的官员们商议完修整律典的事宜,就看见云归走了进来。她向我回禀了神医的事,我叹了一声:“高人果真是古怪的。”云归默不作声。
我又问道:“安平观里,先生可有留下什么字条之类?”“奴婢已细细查看过了,安平观内一切如初,神医什么都没带走,亦什么都没留下。”云归说道。
我摆摆手:“罢。告诉侍卫们,不必找了。神医想出现,自己就会来。不想出现,找也没用。”“是”云归说着,给我倒了盏贡眉。
沈昼恰好来了。云归连忙将茶盏递给我,恰到好处地退下。
“娘娘,微臣找到赵志常了。”
“哦?”我让沈昼寻赵志常不是一日两日了,可就是找不到。
不知道是不是冥冥之中的果报,赵志常的仕途很是不顺。自五年前被官府革职,除了功名,就搬离了从前的住处,没了消息。
“赵志常自甘堕落,做了商贾。微臣从前想着,他好歹是读书人出身,再怎么样,回乡耕读也罢,教书育人也好,总不至于为商为盗。便是这个念头误了寻人。前些日子,微臣无意间经过码头,竟听到有人唤这个名字。开始以为是同名同姓,带回百般拷问,才知就是那人。他此次走运河贩卖货物到上京来。”
“可问出水月的消息吗?”
沈昼低头:“微臣对他上了刑,他招了,他当年是将水月卖了。”
“卖了?卖到了何处?”
他是我父亲的门生,我父亲对他有过大恩,他却在水府危难之时卖掉了我父亲的幼女。
“卖给了禹杭城的富户段老爷的五姨娘。段老爷妻妾甚多,这五姨娘正当宠,却不生养,让家丁买个孩子招弟。”
苏杭一带是有这么个习俗,不生养的富家女眷,买个孩子冲冲喜,渴望以此引来送子娘娘的垂青。这个做法叫“招弟”,也叫“引弟”。
“如此说来,真的月儿,便是在段家了?”
沈昼看着我一脸的希望,面色凝重:“段府宅斗汹涌,没过多久五姨娘失了势,大太太向来看她不顺眼,便命一个老仆妇将五姨娘的养女溺死了……”
一听“溺死”二字,我的心里似乎有利刃划过。
沈昼忙说道:“娘娘节哀。赵志常那人贪生怕死,微臣估摸着他说的是实话。这样看来,那平西王府里的月郡主是假的了。”
“神医也是这么说的……常家老三弄了个假的月儿来,到底只是为了献媚示好,还是另有目的?”
茶盏中的贡眉颜色越来越深,香气浓烈。沈昼说:“微臣注意常老三许久了。从长乐三年他袭爵以来,到如今三年过去了,他在平西王府一直谨慎本分,没有做甚出格的举动。在朝堂上也谨言慎行。上回娘娘出事,他曾多次表示积极配合营救。还在圣上面前求过情。”
我喝了口贡眉,旋即泼在了花盆中。我到底是不喜欢这样香气扑鼻的茶,容易让味觉麻痹。自己起身来,倒了杯皋卢喝。“沈卿,本宫曾在街边茶肆听说书人讲过一个故事,母狼与幼崽相依为命,突然有一天,母狼被猎人捕获,得皮售之。你猜狼崽会怎么做?”
“狼天性凶猛。如此杀母之仇,必是冲上去撕咬猎人。”
我摇摇头:“不,如果那样做,它必会搭上自己的命,还无甚作用。冲动,是不智的。”我喝了一大口皋卢,那浓烈的苦从五脏六腑里往外蔓延。
“狼崽咬断了自己的尾巴,假装成狗,混到猎人的家中,得到猎人的信任。有一天,趁着猎人熟睡,咬断了猎人的脖子,食其肉,饮其血。猎人死得不知不觉。狼崽未经历丝毫的搏斗。沈卿,最危险的敌人,便是肯等待、肯忍辱、会伪装的敌人。”
沈昼点点头。
“本宫越发觉得,常老三便是这样的人。他外表温和恭顺,让人丝毫联系不到阴谋二字。他伺机而动,藏得很深。”
“那……娘娘打算怎么做?”
“他既然准备了鱼饵,那肯定是要钓鱼的。本宫且等着,看他会怎么做?现在不可贸然出手,他还没行动,咱们先慌了,自乱阵脚,落人口实,倒叫旁人非议,不妥。毕竟,在外人眼中,他,是本宫的人。”
“是。那微臣就多多盯着他。”
沈昼走后,我将头靠在椅子上,用手贴着额头。我疼了月儿好几年,乍然确定了月儿是假的,心里就像被凿了个窟窿,又空又冷。
真的月儿当真死了吗?难道我就是这么一个孤克的命?身边的亲人一个不留。
云归不知几时进来了,递给我一张温热的帕子,我接过,擦了擦脸。
“娘娘,圣上抱着大公主和二皇子在御花园放风筝呢,命小申来叫您过去。”
走出尚书房外,见阳光**漾着柔波,**着**着,**出满眼的橘色。晴中带风,拂面的温柔。风徐天地清明近,花尽春末。这样的天气,放风筝确是极好的。
走到御花园,远远地就看见墨色衣衫的成筠河和孩子们一起笑着。他面色颇佳,已无病态了。那笑容就如同一旁开得正好的白兰。继位七年,在这个刀光剑影的位置上坐了七年,成筠河眼里依旧有赤子般的天真。
受过先生教导的灼儿比从前知礼懂事多了,看见我,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母妃。”
“朱先生布置的功课完成了吗?”灼儿红着脸闪烁其词。“朱先生教给你的文章,你背一篇给母妃听听。”
“天命……天命之谓性,性,性,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他背得结结巴巴。
我皱眉:“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灼儿,你需上进才好。”他低头:“是,母妃。”
成筠河说:“星儿,今天孩子们都挺高兴,莫提这些了。跟你说个有趣的事,今天烯儿的风筝落下来,竟然砸到了张邑大人的官帽。线头扯住了,好半天没扯掉呢。”
“哦?竟有这等事?”
烯儿的风筝落到了张邑的官帽上。多年以后,烯儿嫁给了张府的大公子,做了张邑的儿媳。帝王女嫁名臣子,一双璧人,诗词唱和,成为佳话,流芳史册。命运有时候早早地给了预示,仿佛好些东西都是已经注定了的。此为后话了。
那天,我与成筠河陪着孩子们在御花园嬉闹,到日落才歇。我们就像世间许多烟火夫妻一样,伴子欢愉。
转眼大半年过去了。这大半年安逸而平淡。长乐六年岁尾刚过,长乐七年的春节,成筠河牵着我同去金銮殿接受众臣朝拜。在山呼海啸般的“长乐万载”之中,我头晕目眩,腹内似乎有鼓点落下。
小申见我面色不对,连忙扶我坐下。刚一坐稳,便开始作呕。头上繁复的孔雀钗、袍子上的金丝线,闪动着明晃晃的光。
成筠河连忙唤张医官上前诊断。张医官把脉之后,当即跪在地上叩首:“恭喜圣上,贵妃娘娘已有月余身孕。”
等了许久,盼了许久,终是来了。
众臣听此,齐刷刷跪下:“江山永昌,代代绵延。天佑圣朝,天佑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