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习武

顺康元年。普天大庆。

何烈骑着战马从城门走进来,上京百姓皆围在路边看热闹。众人议论着,此人立此赫赫战功,必成朝廷新贵了。他到宫门口,下了马,进大殿拜见。

“幽州防御史何烈参见圣上,参见太后。承蒙圣上与太后庇佑,主帅陆将军带领我圣朝之师,击退蛮兵,幸不辱命。”

我笑:“何将军请起。”“谢太后。”何烈那张方正的脸比去年又成熟了一些。他打了胜仗,脸上却没有一丝倨傲。

其实,明宇给我的奏报上有写,他这次去,主要是营帐中坐镇,行兵阵法上参谋,仗是何烈打的。这也是我的意思。目的是为了锻炼他。何烈在回禀之时,却言称“主帅陆将军带领”,丝毫没有武将的抢功之意。我越发喜欢这个秉性正直温良的儿郎。

“哀家今晚在司乐楼设宴,为何将军庆功洗尘。”

司乐官为庆新朝改元,赶着创作了新曲,《盛世明月》,在雪夜里奏着,格外悠扬悦耳。何烈坐在东面,炽儿坐在他旁边。西面是朝中几位有头面的重臣。灏儿晚间睡得早,便没列席。我一个人坐在正中央。小申站在边侧,如雪和云归站在我身后。

我举杯,笑道:“何将军今年年庚几何啊?”他低头道:“回太后,过了新年,十八了。”我点点头:“哀家记得你父亲何卫将军是长乐六年在玉门关外为国捐躯的,你守丧三年已满。如今,你为朝廷立下这等战功,哀家该为你赐一门婚事,给你配一个才貌兼备的世家小姐,叫你双喜临门。”大臣们皆举杯:“恭喜何将军。”何烈却跪地道:“谢皇家隆恩,臣现时无娶妻之意,恐负皇家美意。”

他说得很坚决。敢于这样正面回绝我的人,朝中无几。小申见此情景,忙打圆场,清了清嗓子说道:“何将军是跨马打仗的人,怎生酒量如此不济,还没喝,就醉了。”一旁的炽儿亦笑道:“母后勿怪,何将军喝醉了。”我挥手,唤宫娥,道:“拿热毛巾,给何将军擦擦脸。”

大臣们见状,忙说些年关朝中的趣事。南方的官员到上京述职,因不通官话,造成的误会,闹得窘,大家哈哈大笑。这个话题被岔了过去。

席半,酒酣,我到围栏边观月。今年的白梅被雪夺了色,没有往年出众。月亮真好,圆而白。像帕子上曾经滴落的昔年泪痕,被岁月一层一层的晕染。月色映雪,两两皎洁。带着三分醉意,我竟想起多年前,还是六皇子的成筠河,伸出手捧着我的脸:“星儿,你冷吗?”

身后有轻微的动静,是云归怕我冷,赶了出来,给我披了件大氅。她见我有几分伤感,笑着说:“新年了,太后有什么愿望?”愿望。愿世清平,愿身康健,愿清梦里与君见。

突然,听见一阵又急又细碎的脚步声。是烯儿。她穿着一身白披风小袄儿站在月下,何烈似乎刚如恭出来,被她拦下。上次在尚书房,我已向何烈告知烯儿的身份,所以他此刻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参见冀公主。”

烯儿看着他:“你还记得我吗?”

“臣记得。”

“一直没找着机会跟你说,谢谢你。”

“臣身为皇家之臣,保护公主,分所应当,公主勿谢。”

“你总让我想起父皇。”烯儿那双与成筠河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流淌着水一样的轻柔。

“臣惶恐。”

“父皇离去后,我总是很孤独。没有人看得到我的孤独。宫里人什么都瞒着我,什么都不告诉我。可我知道,父皇不是病逝的。他前一天,还捏着我手中的笔,教我画山水。父皇画的山水好极了。父皇说,只有心静之人,才能画出最美的山水。”

我愣住了。烯儿从来没有跟人说这么多话。她从来都是冷冷地看着周遭的人。我不知道,她心里的一切想法。她也没有与我谈心。她似乎对我关着门。我站在门外,束手无策。

从前,她小的时候,我总是很忙,疲于应付朝中的大事小情,疲于应付各种突如其来的阴谋。长乐三年,烯儿刚出生,常攸宁就撒了一张大网要害我。她才1岁,宫中就爆发吴女案,她和成灼被送去给董太妃那里养了一阵子。紧接着,便是吕氏之乱。我若不算尽机关,我母子焉能活到今天?我陪伴这个孩子的时间并不多。可我实在身不由己。

成筠河在世的时候,喜欢将她抱在膝上教她画画,一笔一笔教她写字。成筠河是打心眼儿里喜爱这个长女,筵席之上,曾当着众大臣的面,抱着婴孩说道:“来日阿囡出嫁,孤必以富庶之地赠之。”他对烯儿比我有耐心。烯儿跟父亲素来比跟我亲近。父女感情十分深厚。

眼下,何烈听了烯儿的话,忙道:“太后已将先帝病逝告知九州四海,公主请慎言。”烯儿苦笑:“你怎么这么怕母后?呵,满朝的大臣,都这样惧怕她。”何烈不言语。烯儿又问道:“你既如此惧怕母后,为何敢拒绝她的赐婚?”何烈沉寂一会儿,开口说道:“臣已有意中人。”“哦?”烯儿很有兴趣地问:“她是谁?为何你没有娶她?”

何烈长叹一声:“她已经故去了,是肺疾。上京没有大夫能治得好。她父亲跟我父亲是同僚,相交甚好,我们自小就相识。她故去那年,才15岁。我是在玉门关外得到的消息。那天,我走到大漠深处,夕阳像血一样红,我坐下来,掏出酒壶,喝得酩酊大醉。直到沙子快将我埋住,我才醒过来……”烯儿似乎听得着了迷。她感叹着:“何将军乃忠贞之人。世间所爱,理当如此。成烯感佩。”

正在此时,嬷嬷撵了来:“公主殿下,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风口儿上,夜风大,回头着了凉,太后怪罪下来,该如何是好啊,快跟老奴回去。”

她半拉半抱着烯儿,往乾坤殿的方向走。烯儿走了好远,还回头跟何烈说:“何将军,我会告诉母后,让你进宫来,教我习武。”

何烈苦笑着摇摇头,走进殿内。

我看着这一幕,始终沉默,未出一言。站在我身后的云归说:“太后,公主年幼,不理解您,您别伤心。等她长大了,就明白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云归,哀家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云归忙道:“太后您千万别这么说,您爱公主的心,一点儿也不少……”我若有所思道:“或许,哀家该顺着公主。她敏感,心思细腻,若拘着她,反倒让她对哀家越发生疏。”

“您的意思是?”

“何烈此次回京述职,大约有一月的时间。便让他进宫教烯儿习武吧。虽是女儿家,强健体魄未为不可。不论如何,烯儿开心就好。”

“太后您用心良苦。”

回到席间,见何烈已恢复神色如常。

我端坐在高处,笑道:“听闻何将军武艺高强,在军中数一数二。”何烈恭敬道:“太后谬赞。”

“哀家有个不情之请。”

“太后请讲。”

“哀家早有一个想法,想找名合适的武将到宫中教授皇子公主习武,强健体魄。细细想来,何将军最为合适。不知何将军愿意否?”

他愣住了。好似很是奇怪,为何公主刚说的,这么快就应验了。是我的耳目太强大,还是只是巧合呢?

我笑:“何将军不肯吗?”何烈醒过神来,拱手道:“但凭太后吩咐。”

我一挥手,司乐官们继续奏乐。筵席依旧一片祥和。

“报——”一个兵卒又急又亮的声音,截断了《盛世明月》。乐声戛然而止,留着一丝余韵,在清凉的空气里打了个转儿。

“何事如此慌张?”

他手中举着军报,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道:“禀太后,紧急奏报,大……大事不好了!”

我的一颗心忽地提了上来。那军报染着红,代表有将领出事。我眼前晃过明宇那张俊美坚毅的脸,我送他出城时,他说的那句“姐姐安心”。我害怕触碰那个结果。

不,一定不是明宇。可如今在外的将领只有他。不是他,又是谁呢?何烈先回,他收兵在后,本预计是十五日后还朝的。

“陆将军在离京三百里的地方遇刺了!伤势很重!流血甚多!如今性命垂危!”

我扶住桌案。敖如雪轻抚我的背:“太后,当务之急是派医官前去,随行的军医恐怕医术有限。莫耽误给陆将军治伤才是。”我点头:“何烈,你速速骑快马送张医官前往。”

“臣领命。”

外头的雪停了不过才两个时辰,此时,又下了起来。越下越大,埋住了所有的路。我悬着的一颗心,放不下来。

“叫沈昼,叫沈昼来。叫他跟在何将军后头,以防出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