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哀求

大漠使者死后,何烈嗅出了空气中不寻常的味道。他是幽州防御史,本在年节里回京一月就该返营,可如今已经快到三月了,朝廷迟迟不发文牒。他以为自己万事做得极隐蔽,殊不知他所做的一切,我已尽知。

一日早朝散时,我叫住他:“何将军留步——”他停住脚步,拱手道:“太后唤微臣何事?”我淡淡笑笑:“方才,怎么没听见你开口议事啊?”他低头:“微臣尚年轻,无甚高明政见,宜少开口,多多听听前辈们的高论即可。”我颔首:“何将军谦虚了。”

他拱手,不作声。

“何将军,你不想知道冀公主现在伤势如何了吗?”

他怔住,脸上涌出几许愧色。我看着他:“冀公主很是惦记你。今日,你便随哀家去乾坤殿看看她吧。”何烈点头:“是。”

烯儿养伤的这段时间,一直闷闷不乐,连生辰都过得了无生趣。一日三餐,她膳食用得很少,话亦很少,只是让宫人把纸笔拿到榻边写写画画。她倚在榻上,受伤的那条腿缠着绷带,我远远地看着她,像只受伤的鸟。

好几次,我问她:“烯儿,你在想什么?”她都摇摇头,不开口。

她看见何烈走进去,眼里有了生气,嘴角绽开笑容:“将军!”何烈走到榻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冀公主安好。”烯儿道:“将军,我很好。你瞧,这是我新画的竹。”她伸手,将手中的一幅画递给何烈。

何烈接过,端详一会儿,道:“冀公主画的竹清雅有风骨。”恰医官过来换药,烯儿闭上眼,十分乖巧。烯儿平素最怕换药,每次医官来换药,必得闹一阵子。嬷嬷千哄万哄才罢。

沉吟半晌,我开口道:“何将军,哀家有个提议,不知何将军意下如何?”何烈忙道:“不敢,太后只管吩咐。”

“不如,何将军就留在宫中,做敖统领的副手,可日日教习冀公主。至于幽州那边,哀家另派合适的人前去。”

他有所迟疑。前几日他从明宇的口中,听说我要给他一个侍中郎的闲职,如今又听说要做副统领,云里雾里,不知如何应答。

他更没想到,我会让他“日日教习冀公主”。他费了那么大的心思,离了皇宫,却又兜兜转转地回来了。我道:“怎么?多少戍边的将领都想归京任职,何将军不满意哀家这个安排吗?”他虽是何卫将军的儿子,但武将职位并不世袭,从前他自身没有军功,在京无法服众。幽州一役,他为朝廷立下功劳,封个御林军副统领,不高不低,挑不出毛病来。

何烈回过神来,忙跪在地上:“微臣叩谢太后。”榻上的烯儿拉过我的手,贴在脸上:“谢母后。”她极少待我如此亲昵。我看着烯儿,又看了看何烈,心头越发纠结。

走出门,见二公主拿着陶钵,站在院落的一棵杏花树下。这个节气里,杏花打了苞,但尚未绽放。这孩子,自上次烯儿摔伤,我惩罚了她,这大半月来,未曾跟她说话。

我走过去,她忙向我行了个礼:“母后。”“二公主在做什么?”我问道。她回道:“收些花骨朵上的露珠,给圣上煮汤喝。”“这些事,让宫人们去做便好,你不必亲自做。还有,你年纪小,抱着钵子,当心摔着。”我的语气很温和。

她似乎颇感意外,低头小声道:“谢母后关怀,儿臣……儿臣习惯了。宫人们做,怕她们不尽心,露珠里搀了脏东西,对圣上不好。”

杏花的花苞散发的味道轻轻柔柔,如纱一般,在脸上拂过来,拂过去。那些小花苞就像一团团小小的、白色的云,挂在枝头。浅春催花蕊,却道东风滋味。

“二公主对圣上十分尽心,理当嘉奖。”我说道。她摇了摇头:“圣上是儿臣之幼弟,血脉至亲,原该疼爱,何谈嘉奖?”往日,看她那张圆圆的酷似常攸宁的脸,我总会想起从前的事。想起因为常攸宁使计害我而落水死去的南飞,想起菜头看着我那双冰冷带着怨憎的眼睛,想起常攸宁故作清纯地想要弄死我的虚伪狡诈。诸般种种,总是无法对二公主亲密。

然,眼前这孩子,却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难道母债女偿,成炘的出现,注定是为常攸宁还债的吗?我心头终是不忍。我命身后的云归抱过她手中的钵子,然后,伸出手来,握着她的小手。“前些日子,哀家虽处罚了你,但事出有因,希望二公主不要恨哀家。哀家有些苦衷,说不得。烯儿心思简单,被惯坏了,不如你懂事,你多担待。”

她的手冰冰凉凉的。我说完,她低下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在地上。

“谢母后,有母后这番话便够了。”过了会子,她跟我说:“母后,儿臣亲眼看见何烈将军把大姐推下秋千架的,可大姐那般护着何烈将军,不容儿臣开口……”

我皱着眉。何烈可当真下得去手。他是如何蛊惑烯儿帮他做戏的?偏偏烯儿却又如此信赖他。我可怜的女儿,跟她的父皇一般,单纯至极。他说什么,她便信什么、做什么。这样日后必是一个大大的隐患啊。该如何让烯儿失去对何烈的信任呢?

我又怕她跟成筠河那般心性,待到被迫看到真相之后,不愿面对,大受打击,心灰意冷。那她这漫漫一生,该如何是好呢?

我叹了口气。这当真是个难题。二公主说道:“母后勿忧,大姐会想明白的。”她竟然猜到了我在愁什么。好一个玲珑的小人儿。若烯儿如她这般明白就好了。可惜,人的心性,生而注定了。

这时,小申过来唤我:“太后,峪王殿下在尚书房等您。”

“让他来乾坤殿吧。正好儿快到午膳的时辰了,过来一起。”

“峪王殿下说,有些话不便在乾坤殿说,他在尚书房等您。您什么时候忙完了,什么时候过去。他等您。”

“什么要紧的话?”

“奴才不知。”

和二公主、灏儿一道用过午膳,我命云归装了一碗鸡汤在食盒中,带到尚书房。

炽儿似乎是又长高了。十来岁的少年,站在我面前,比我还高了一截。他今儿穿的是一身白色。他的脸同他的父亲一样,有些方,轮廓凌厉,不似那类柔和的面相。是而,他穿白色,并不似杏花般温柔,却似一只雪鹰。

我命云归将鸡汤端出来给他,他并不接,只急急道:“母后,儿有话要说。”我坐在椅子上,不紧不慢地说:“天大的事,喝完汤再说。”他只得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喝完。“母后,您都知道了是吗?”

“知道什么?”

云归递上帕子,他擦了擦嘴。“舅公死了,儿有感觉,您一定是知道了什么。儿求您,放过母亲。她不过是个怀念亡夫的痴人,半点政治头脑也无。母后,她是无知的,她是被怂恿的,儿求您高抬贵手。”说着,他跪在地上。我缓缓说道:“炽儿,你可知紫金光禄大夫杨小姐的乳娘是怎么回事?你可知那晚的杀手是怎么回事?若不是哀家顾念着你,岂会留她至今?”

他面色灰白,不断叩头道:“儿劝过母亲多回,她回回答应得好好的,可到底还是做了,求母后,求母后原谅。儿愿带母亲找一荒僻处就藩,求母后成全。”

“等两天,哀家会去找你母亲。炽儿,这件事你莫再挂心,哀家心中有成算。”

炽儿看着我,眼中满满都是哀求。

我在等,我在等平西王府的人递来消息。一年前,常三身边近身伺候的仆役,换上了我的人。我在等常三如我预料的那般死去。

谁知,却事发有变。从始至终,他都是一个难对付的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