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7章 试水

一夜就这么过了。这一夜,乾坤殿没有人睡着,到丑时,仍听见脚步来来回回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皆是忐忑的。

我在内室,略略浅眠。烛影摇动,睁开眼睛的那一霎,仿佛置身于梦中。

不知是不是幻觉,我眼前竟浮现一个穿着黑色袍服的男子坐在桌前。他翻着桌上的书。

我大骇:“你是何人?胆敢闯入此处?你怎会知道机关?”男子转身,气定神闲地看着我:“机关乃孤所设,如何不知?”

天下谁人敢称孤称寡?难道?

我起身,跪在地上:“您是太祖爷。”他笑笑:“孤的儿子、孙子,皆是在乾坤殿待了一辈子,都没发现这个机关,倒是你,水星,你发现了。说到底,是机缘吧。”

“孙妇惶恐。”

“阿梅将你送给皇家,这些年,辛苦你了。”

阿梅,应该就是花妖了。那个梦里的白衣女子。她曾告诉我母亲,腹中孩儿要坐上金銮殿。每次大事来临之际,我都会见到她。是她指引我,遇见成筠河。又是她在太宗皇帝崩逝前夕告诉我,拿恩爱换取成筠河十年寿命。在我对成筠河心灰意冷之时,告诉我,天家夫妻,能得几许恩爱?最后一次她出现,是我怀上灏儿的时候,她留下一句“兰兆得水渡苍生”。

我想起她曾对我说的,亿万年前,她是祁连山顶一株白梅,太祖皇帝乃是云雾之中的真龙。八荒大旱,龙以唾液灌之。真龙与白梅相恋,被贬下凡。真龙成了人间的帝王,白梅成了花妖,保他的江山。

我看着眼前的男子,那些老臣说得没错,灏儿的确颇肖太祖。我一时间心内感慨万千。

“太祖爷言重了。身为皇家妇,分所应当,何谈辛劳。”

他点点头:“不凡之子,必异其生。你的儿子成灏,是个了不得的英雄人物,中兴之主能力不逊于开国之君。但,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事皆有瑕疵,贤者不免。水星——”

他看着我:“你的儿子,与你来日必生不睦,你要好生权衡。”

听完这番话,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想起灏儿冲进尚书房,怒气冲冲瞪着我的模样。我刚想说什么,没来得及开口,却被更鼓声惊醒。

辰时了。屋子里哪有太祖爷的身影?原来只是一场梦。太祖爷入梦来,为何不跟我说起常灵则的事呢?常灵则是太祖长房长孙啊。他寥寥数语,着重说了灏儿。难道是他觉得常灵则之事,我能处理妥当,便不提吗?

我猜测,太祖爷戎马一生,生死之事,看作寻常。皇室内部的争斗,亦已习惯。历朝历代皆有。常灵则之事,他不想多说。

这样看来,我与灏儿的母子矛盾,倒似乎比眼前的事更棘手。我坐起身来,倒了一盏茶。桌案上有云归提前为我准备的一壶苍梧。冷茶入心,尘梦易醒。这个时辰,乾坤殿有动静了。

众人伺候灏儿起身。如雪该带着灏儿去上早朝了。我听见灏儿稚嫩的声音问道:“母后怎么了?”如雪哄着他:“太后病了。”他似乎是思索着什么,隔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声:“嗯。”

今日的早朝,一定已经有人得知消息了。最难封的是人的嘴。何况,宫中这么大的动静。

当日成筠河驾崩之时,是正月初,上京严寒时节,尸体摆在殿内尚无甚气味。而如今是三月暖春,尸体在**散发出怪味道,跟花朵的蜜香交织在一起,令宫人们作呕。

今日早朝散得格外晚,想必是经历了一番激烈的争吵。

如雪带着灏儿回到乾坤殿,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疲倦。我听到她跟沈昼说:“估计晚间,要有一大批人闯进来。”沈昼说:“名册罗列出来。”如雪道:“嗯。我知。沈大哥,朝中局势微妙,对方随时可能开始动手,你要分外留神。”灏儿的声音传来:“二姐呢?”二公主道:“圣上,我在这儿。”

灏儿道:“让御膳房的人做些甜饼来,孤与你去西殿吃。你上次教孤的弹弓刀很好玩儿,再陪孤玩几局。”二公主的声音里依旧充满了恐慌:“可是,圣上,母后……”灏儿扯着她:“去吧,去吧。”二公主道:“叫上大姐。”灏儿道:“好。”

我松了口气,孩子们去西殿倒还好。

晌午时分,来了一拨大臣,气势汹汹往殿内闯。说是探病,实则是打探虚实。被沈昼拦下后,义正词严地表忠心,言称担心太后的凤体。那几个人,我听声音便知道是谁了。平素在我手底下做事惯会和稀泥,手持玉笏,站在朝堂,不关己事不开口。原来皆藏着二心。又或者本身就是墙头草,风往哪儿刮,往哪儿倒。如今担心小皇帝镇不住了,便重新审视局势了。

太宗皇帝一脉,凋零了大半,自吕氏之乱后,老三成筠淞一直被囚禁。成筠河一辈的弟兄死的死,获罪的获罪,只余老五和老七了。

老五一贯是个包,自断了手臂之后,到了胆小如鼠的地步。至于老七,自从上次用驯兽之道,将他囚禁在城郊道观折磨,他更是对我畏惧至极。成筠河灵前,他说要勤修文武,为朝廷效力。我笑着告诉他,效力倒不必,为朝廷安分守己,才是皇家的好儿郎。这一两年来,他连入上京都不敢,请安折子倒是月月不落。言必称“皇嫂安好”。

其余的,便是太祖旁支皇亲了。好不容易沈昼将那些大臣们敷衍走,已是酉时了。皇亲们来了。带头的,不出所料,依旧是信王。这个没脑子的东西,正经本事没有,起哄架秧子倒是很行,领朝廷的赡银都是浪费。

此时,他叫嚣着:“啧啧啧,好大的味儿!知道的,说是乾坤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乱葬岗子呢!哈哈哈哈哈哈。”沈昼道:“信王殿下小声些,太后需要静养。”我曾跟沈昼说过,他们往殿内冲的时候,要拦得恰到好处,让他们刚好能看到床榻上的尸体。

信王一定是看到那张带着血污的酷似我的脸,认定我已经死了。他嗤笑一声:“沈昼,你嚣张什么?你不过就是陆芯儿身边的一条狗。有什么好得意的?本王忍你很久了。陆芯儿在的时候,你是一品大员。陆芯儿死了,谁认你是哪根葱?”

“信王殿下慎言。”

“呸!”他吐了口唾沫,“本王偏不慎言,你能把本王怎么样?别演了!这么大的死尸味儿当谁是傻子呢!陆芯儿死了就死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是想等什么?这不是自欺欺人吗?能瞒到几时?再瞒下去,怕是尸体都长蛆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他仰头大笑,其余的皇亲皆议论纷纷。

“老五是扶不起的阿斗,咱们去喊他,他称病不出来,咱们硬闯进去,他蹲在茅坑里死活不敢应声儿。他是指望不上喽。”

“老七更是指望不上,听说了这个消息,干脆带着妻小离了府,说是游览河山,不就是躲是非吗?难道就这么怕这个女人?”

“太宗皇帝一脉是不行喽。”

沈昼厉声道:“圣上仍在朝,你们说这些话,等同于忤逆。”

信王不屑道:“圣上?什么圣上?两岁半的小儿拿什么坐江山?天大的笑话!实际掌政的不就是陆芯儿嘛。皇位都是陆芯儿耍阴谋诡计得来的!这个女人了不得,使尽狐媚子伎俩,**先帝。先帝死后,又跟你和陆明宇勾勾搭搭,把宫廷当成什么?把皇家当成什么了?这样的妖妇早就该死了!依本王说,峪太妃不仅不该绑,倒立了大大的功……”

跟在他身后的那群人,皆点头附和。

突然,灏儿的声音响起:“沈昼,杀了这只苍蝇。”他的口气稚嫩却有威严。在场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须臾,信王道:“黄口小儿,你敢!沈昼,你动本王一下试试!你当现在还是陆芯儿活着的时候吗?乾坤殿床榻上,躺着的是陆芯儿的尸体!”

灏儿道:“不管母后在不在,孤都是拜过神灵宗庙的天下之主,孤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沈昼,孤让你杀了这个人。”沈昼略有迟疑。他应该是在思索当前这个形势,应不应该杀信王。我叮嘱过他,万事从大局出发。

“你不杀,孤亲自杀。”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只听得信王一声惨叫。一定是弹弓刀。我见过灏儿玩的弹弓刀。寻常的弹弓,弹出去的是珠子。灏儿的弹弓,弹出去的是小刀片。灏儿玩弹弓很准,仿佛是有天赋似的。

皇亲们慌乱起来:“死了!信王死了!”如此看来,定是灏儿的弹弓刀割破了信王的喉咙。

灏儿道:“死了,便死了。慌什么。”

皇亲们一窝蜂地散了。

信王之死,一定会成为引线。或许,常灵则本身就是怂恿他来试水的。信王是一颗试探的棋子,用完就作废了。皇亲们散后,乾坤殿短暂的平静。

但我知道,他们一定会将床榻上“确定”地看到的“太后的尸体”传播出去。贼人打消了最后的疑虑,开始准备动手了。他们觉得,我死了,那些效忠我的人必会分崩离析,溃不成军,不堪一击了。此时动手,是最好的时机。

杀了幼帝,占据宫廷,手持玉玺,号令九州。

果然,戌时便听到了动静。戌时,天黑透了。黑夜是罪恶的最好掩饰。从天落下的箭,似雨一般。

沈昼高喊一声:“有刺客!”

刀剑出鞘的声音成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