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孽因
地上的死尸成片。乾坤殿混杂着尸臭味与鲜血的腥味儿。
三月里,南风暖窗,放眼望去,一树一树的花开,杨柳依依垂下。乾坤殿庭院中的小竹桥下,流水涓涓,淌出了活泼的调调。天地间一派生动的颜色。阳春如歌,万物齐吟。本该是鲜妍的日子,因染上大片的血,增了许多沉重。
跟随何烈闯宫的人,活着的,皆被缚住,被侍卫们关押进天牢。在清理地上死尸的时候,何烈亦被拖了下去。他中了飞镖,胸口的鲜血濡湿了胸襟,但我仍看到他的手指在微微地动弹,似乎是没死透。
不只是我看到了,明宇亦看到了。他冲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不要声张。我知道他的用意。离了这乾坤殿再解决即可。不然,会加深我与烯儿之间的裂隙。明宇总是这样,不管大事小情,处处为我思量。
我吩咐他:“军中那些与何烈有勾结的人,包括关齐,此次都可尽除去了。”明宇道:“是。”
此前为了不打草惊蛇,一直忍着没动他们。但我始终记得数月前明宇被刺的凶险事件。现在常三被擒,那些人也该收拾了。
此时,云归紧紧抱着烯儿,烯儿将她的手臂咬破,渗出鲜血,她都没有松手。
“你们只知道听母后的话,母后说的是错的,你也要听,当初父皇是不是就是这样死掉的?反正母后心狠,什么都做得出来!”烯儿哭喊着。
我怔住了。这些话,每个字都像针,戳在我心口。将我的心戳得千疮百孔,然后,刺骨的风从这些孔吹进来,如同过刑。过世间最重的刑罚。
我没有想到,我的亲生女儿,我怀胎十月生出来的孩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
诛心之痛啊。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自成筠河离世后,她总是对我亲近不起来,她像冰块一样,散发着凉意。她从不主动与我亲密。她冷冷地看着所有人。她总是一个人拿着笔写写画画一整天。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她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若隐若现的恐惧。从前,我总觉得是我的错觉。现在看来,并不是。
“陆芯儿,你谋害圣上,罪该万死!”
“妖妇,你牝鸡司晨,勾结逆贼,谋害圣上,把持朝廷,只手遮天,朝中正义之士,岂能容你?”
当年满宫里震耳欲聋的讨伐声,她听到了。她在内心中真的怀疑成筠河的死与我有关。
我一步步走向烯儿。我看着这个孩子。看着她酷肖成筠河的眉眼。
“啪”的一声,我打了她一巴掌。这是我第一次动手打她。她从疯狂挣扎的状态中安静下来。她瑟瑟缩缩地看着我。
“哀家生你养你,你便是说出这等混账话来扎哀家的心窝子吗?”
云归劝着:“太后别动怒,公主还小……”
烯儿低声说着:“母……母后,难难难……难道儿臣说得不对吗……父皇明明头天好好的,还教我新的笔法,父皇笑言,一月之后,要看我是否长进,如何……如何第二天就病死了?敢问母后,父皇生的是什么病?如此来势汹汹,又如此迅疾暴毙?本……本来,二皇兄是太子,一夜之间,就被废了,母后您抱着灏儿登基……儿臣,儿臣怎能不心生疑窦?”
我指着她:“如果今时今日登基的是他人,你觉得这宫中还有我们娘仨的容身之地吗?哀家、你、你弟弟,早就不知死到何处了!你父皇亲笔写下遗诏易储,焉能有假?”
我越说越气,捂住心口。明宇来拉我,命宫人搬了把软椅,扶我坐在上头。烯儿看着我,眼中越发流露出疏离的神色。“母后,您只需满朝文武大臣信您,天下百姓信您,就够了,儿臣怎么想,重要吗?”
我忍不住落下泪来:“烯儿,母后在尚书房生下你,彼时你父皇在做什么?他在清宁馆同常攸宁吟诗作对。母后是操劳一世的人,你是母亲的女儿,都道是母女连心,为何你竟如此想母亲?纵便天下人都不信母亲,都不如你不信母亲更让母亲难过。”
烯儿转过头,不再看我。她在抽泣着。我不知道她是为何烈的死伤心,还是被我所说的话打动。哪怕是她有一点点理解我,我都会倍感欣慰。可是没有。良久良久,她都不肯看我一眼。
乾坤殿的尸体皆被抬尽。鲜血冲到小竹桥下的流水里,一时间,小桥流水,变成小桥血水。
半晌,烯儿抬头对我说:“母后,儿臣想搬离乾坤殿。”
“你想搬去哪儿?”
“儿臣想去守皇陵,陪着父皇。他一个人一定很寂寞。这人间所有的热闹都与他无关了。”
我坚定地说道:“不许。本朝未有公主守陵的先例。何况你年纪尚幼,母亲不放心。”
烯儿从云归的怀里挣脱下来,她往殿内走着,背影如此失魂落魄。
我唤了一声:“烯儿——”她转头,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感伤:“母后,你永远都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
何烈死了,带走了烯儿最后的一丝天真和念想。她对成筠河的眷恋,从她刚出生的时候,便注定了。她样貌如此像他,性情亦像。她从小就跟成筠河亲近。成筠河喜欢惯着孩子们,特别是烯儿。他总是说,天家的公主,要极尽宠爱,不能受了委屈。
也许,是因为烯儿是最像他的孩子。他自小因为姜娘娘的蛮女身份,在宫廷中备受冷落,太宗皇帝缺席了他从小到大所有的成长瞬间。所以,他想给烯儿世间最好的宠爱,其实也是冥冥中想弥补从小那个不得父爱的自己吧。
成筠河总是抱她在膝头,满足她一切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偶尔我话说得略重些,成筠河便心疼不已,他对我说:“咱们的烯儿又不是皇子,无须教训,只需疼爱。难道来日,谁还敢给她气受不成?”
历朝历代的规制,公主不管下嫁到哪家,无须给公婆行礼,夫君上榻前要行跪拜君臣礼。在成筠河的认知里,烯儿无须懂事,只需快乐。
我叹口气,万事有因有果。成筠河种的因,我来尝这个果。烯儿啊烯儿,何时才能明白为娘的心?
云归给我递了盏茶。“太后,今年头茬的雪水云绿,桐庐郡的太守命人快马加鞭送到京城的,没走内廷监,直接送到乾坤殿的。”
“什么时候送来的?”
“昨日启程,今日刚刚抵达,说是千里马都跑死了好几匹。”
“哦?昨日?”我想了想,问道:“送茶来的人说了什么话?”
“说是让太后舒舒心。”
“那桐庐郡的太守叫什么名字?”
“说是叫邹伏。”
我啜了口茶,味道淡淡的。大约是今年桐庐的雨水太多,茶有些失了神韵。
“茶一般,人不错。哀家记得这个人。长乐元年的两榜进士,不大会说话,一脸倨傲。哀家不喜欢他,未加重用。如今看来,倒是有点意思。”
稍坐了一会儿,缓过神来。手心略略有了温度。我跟明宇说:“你清点一下何烈带进宫的人,还有平西王府的其余人等,务必让他们供出所有知道的消息,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人,必要时动用大刑。”
“是。姐姐放心。这回,一个都跑不掉。”
我扫了眼笼子中的常灵则,起身,看着天上的云朵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
常灵则靠在笼子的边侧上,脸上是麻木的,丝毫不起波澜。我没有急着处置他,而是转身走进殿内。
如雪被抬到榻上,医官们围成一团,为她救治。张医官用银针疗毒。那银针一根根插入伤口,皆迅速变黑。沈昼站在一旁。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慌了手脚。他看着昏迷中的如雪,喃喃道:“怎么这么傻,怎么傻……”也许,这是他第一次长久地注视她,第一次正眼看她。他终于驻足,看到了身边这个小妹子,却是以这样残酷的方式。以生与死的命题。
“沈大哥,你去江南,能不能帮我带一把墨扇?”这是如雪从前小心翼翼问他的话。他没有带。他连一把扇子都不肯给她,她却能给他一条命。
床榻上的小姑娘面色苍白如纸。我轻声道:“苦乐自当,无有代者。一个人的苦与乐,只有自己明白。你认为的傻,是她眼里的值得。”
沈昼的眼泪落在他的黑长袍上。他看着床榻上的人。“下回,去江南,一定给你带把墨扇。再不会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