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合葬
我挥挥手,小申将椅子搬到笼子的旁边。我款款坐下。我盯着笼中的男人。他纵是如今被缚,脸上无一丝畏惧,还伸出手来,弹去衣袖上的灰尘。他到底是在意气度,时时不忘自己是太祖长房长孙。
呵。
云归递过来一盏茶。我将火把递到小申手上,这厢接过云归的茶。我轻声问:“什么茶?”云归低头:“回太后,是皋芦。”皋芦是常灵则最喜爱的茶。因它极苦,苦到肺腑。
“给三爷斟一盏来。”我说道。云归诧异地看着我,一脸的不可置信,好似自己听错了一般。我笑笑:“哀家让你给三爷斟盏皋芦来。曹公有大葬关二爷的气量,怎么,哀家难道连请三爷喝盏茶的心胸都无吗?”
云归忙道了声“是”,转头进了殿内,须臾,端上来一盏茶,我示意她递进笼内。常灵则慢悠悠地接过,浅啜了一口。
我捏着茶盖,浅浅地在青瓷盏上刮了刮:“三爷,可还记得哀家问你的一句话?杯中茶,有哪两种姿态,现在你懂了吗?”
他只看着茶,并不看我。我笑道:“当日,你说,杯中茶是等待与下口,哀家则说是拿起与放下。可惜你执迷不悟,参不透哀家话里的禅机。得今日之祸,皆因你放不下。”
他仍然没有抬头。我看着天际,轻轻吟道:“陌头驰骋尽繁华,王孙公子五侯家。由来月明如白日,共道春灯胜百花。”
“陆芯儿,本王多希望,你那日说的话是真的。”笼子中的男人终于开了口。
宫廷中的鸡人报,丑时了。从酉时宫乱起始到现在,不觉已经几个时辰过去了。
月亮那么大,那么圆,悬在天上,明亮而慈悲。天上有层层清云,如烟似雾,弥蒙在月光下。星河相隔很近,却又仿佛很远,时而闪烁着,恬静而安详。
常灵则抬起头,看着我。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逼宫那日,我曾告诉他,他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平西老王爷抱回王府的野孩子。他当时听了这话,借机佯疯,躲过一死。但我和他都心知肚明,这话,是假的。平西老王爷死死护住他的命,死死守住这个秘密。整个府邸为了常灵则付出巨大的代价。若常灵则是野孩子,随便找个借口杀了便是,何必如此?
但此刻,他说他希望那句话是真的。他看向我的眼神里,竟然有了悲悯的笑意。
“陆芯儿,虽然我一向视你为敌,但不得不承认,你是个聪明的女人。可聪明又有何用呢?你的女儿怀疑你,你的丈夫怀疑你,你活得很可悲。”他嘴角浮起笑意。那笑意带着讽刺。
“三爷还是多多操心自己吧。身陷囹圄,就不必为哀家多虑了。”
“事到如今,本王倒真的希望是你口中所说的野孩子。起码,不会输得这么——难堪。”
霜中败叶,零落难堪,月色似乎是晃了晃,我看到了他头上的白发。“三爷有白头发了。”我感慨着望着月亮:“算来算去,耗尽心血,所为何来。”
风掠过我的面颊。一时间我竟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说的是常灵则,还是自己。
“呕心沥血了这么些年,卧薪尝胆了这么些年,岂是你一句‘所为何来’能解?局中局,悟中悟。陆芯儿,站在事外之人,当然自以为清醒,可你何尝不是痴人,你历经凶险,几次死里逃生,难道只因为头上这三两的凤冠吗?”他缓缓地说着,语调那么轻,却又每个字都很重。
若常灵则不是与我为敌,我们应该能够成为很好的友人、知己。他的一双眼睛历经风霜,老辣睿智,似能看到人心底去。
我与他默默相对,各自喝着盏中茶。待他喝完皋芦,他平静地问:“陆芯儿,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能答应我。”
“你说。”
“我死之后,把我烧了,和月儿葬在一起。她的骨灰就在平西王府茶庐边的杏花树下。”
月儿。就是那个被他找来冒充水月的姑娘。我记得她死时的情景。南方有瓜芦木,亦似茗,至苦涩。她死前望着茶庐的方向,说了句“今年没有白花给奴婢送葬了”。这也许就是他将她埋在杏花树下的原因吧。
年年花事,年年白杏美人冢。常灵则自知死是必然的结局,不作生念,记挂的唯有此事。他是在意她的。
我一字一句地说道:“哀家可以允你这个请求,但作为交换,你必须回答哀家一个问题。真的水月到底在哪儿?”
他既然能做得那么天衣无缝,从赵志常,到段府五姨娘,到大太太的老仆妇,再到绣梅,每一步都掐得刚刚好,连执掌玄离阁多年的沈昼都能蒙蔽过去,那么,真的月儿的行踪,他必是知道的。可他此刻竟然对我说:“我不知。”
我站起身来,冷笑一声:“你不知?常灵则,哀家对你已经足够礼遇,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休怪哀家最后的体面也不给你。本朝自开国以来,还未有被点天灯的王室大臣,你便来做这第一个吧。宫门口不够热闹,要去京中人最多的地方行刑,烧干你的油,人皮给哀家做灯笼。反正哀家行事狠辣之名早已远扬,不在乎添上一桩。”
“我是真的不知。”
“看来你是铁了心不说了。”
“事既已败,我瞒着你这个做什么?还有何意义?我是从赵志常口中重金买的消息,按图索骥,精心做的假。我真的不知道你妹妹的踪迹。赵志常亦是不知。”
我颓然地再度坐下来。他倒不像撒谎。细细想想,以他的心思手段,若是他知道真水月在哪儿,岂会放过?留在身边做最后一张对付我的牌岂不好?
“不过,赵志常之前说的,女婴被老仆妇掐死,是假的。女婴的确被老仆妇送到乡下绣梅家中了,所以,你看到的那副耳环是真的。”
水月的确曾养在绣梅家中。她也的确是常常戴着那副耳环。所以沈昼的乳娘李阿嬷记得没错。那耳环形状独特,是而,李阿嬷在沈府见到我,才会再三看向我。但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绣梅本是不生养,老仆妇是她的姑姐,怕弟弟死后无人摔灵,才将女婴送过去。可谁知绣梅养着那孩子的第四年,自己竟生了个女儿。有了亲生女儿,便不再如从前般疼爱养女。乡下日子不宽裕,但凡家中有点像样的吃穿,都给了亲生的女儿。后来,养女六岁那年,乡下大旱,饿殍遍野,绣梅便干脆将养女卖了,换些银两补贴家中。卖孩子的时候,绣梅将耳环留下来了。”
远房亲戚多年不走动,李阿嬷定是不知道有这事。当常灵则带着假水月去绣梅家,以重金诱之,绣梅焉有不配合的?
西境女子的大眼睛的确有两三分类我,又有耳环为证,且这一步步如此缜密,沈昼和李阿嬷便信了。以为那名西境女子便是当年绣梅抱养的姑娘。
“绣梅将她卖给了谁?”
常灵则道:“我也曾想找到。可入了人牙子的手,转卖几道都是寻常事,哪里能寻得到呢?”
如镜花水月,无迹可寻。我轻轻闭上眼。站起身来,往内殿走。
常灵则在背后喊着:“知道的,我都说了。陆芯儿,我的要求……”
“哀家答应你。”
他便不作声了。
这是个纷乱的晚上。待云归伺候我梳洗完,门外的侍卫隔帘禀道:“回太后,逆贼常灵则在笼中咬舌自尽了。”我手中持着书卷,正待上榻,听到这个消息,停滞了片刻。他最后想交代的,都交代了。他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了。知道死罪不可免,便想死得体面。自我了断,未尝不是好事。
我轻轻说了声:“知道了。”转而,又说:“砍下他的头,装进锦匣,明日上朝,放置在龙书案上。”
“是。”
云归道:“这下好了,免得奴婢还担心他没死透,又耍什么花样。”
我走到榻边,半倚着。
“你呀,如惊弓之鸟了。”
云归道:“谁让这人实在是诡计多端呢。接二连三地,给您添了多少乱子?死了便好了。太后您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我笑笑:“傻姑娘。高枕而卧者,岂能无忧?”
烛影在我手中的书卷上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