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草包

云归递了碗汤给我:“夫人心情愉悦,自然觉得月亮越发圆了。自打来这郁洲,就风波不断,又是遇刺,又是去红衣岛,奴婢也跟着提心吊胆,可不通武艺,又没有别的本事,能做的唯有照顾好夫人的孩子们,盼夫人平安。”

愉悦。是啊。沈昼和如雪成亲,是近来发生的唯一让我宽慰的事了。

我瞧着她,笑道:“云归,多亏有你。我才能放心。不然,我哪敢离开一步?”

“夫人,二小姐真是懂事极了,你跟陆将军出门那晚,她一直没怎么睡,隔一阵子问我一句,云归姑姑,母亲如何了。待听到底下有动静,又赶紧将眼睛闭上,说,要是母亲回来,发现我没睡,该忧心了,云归姑姑,外头下着雨,你带着软巾帕下去迎母亲吧。那么小的人儿,那么周全。”

云归说着,压低了声音:“二小姐虽然小,倒是很会伺候人。我原先问过她好几回,她不肯说,不过无意间的言语倒是透露出,五王府那个侧妃厉害得很,把她当丫鬟使,小小年纪,捧着痰盂跪在地上。那侧妃,穷乡僻壤出来的女子,到底上不得台盘,无法无天。二小姐再怎么不受先帝待见,都是公主,金枝玉叶,她竟然敢这样?打量二小姐一辈子回不了宫?”

我皱眉:“老五的那个侧妃,似乎去年扶了正。我原是不大在意这些事。老五每回进宫,见了我,就跟避猫鼠似的,我就没细问。”云归道:“五王那个人,草包了一辈子,您是知道的,高太后在的时候,听高太后的。高太后不在了,听他妈董盈香的。董盈香也不在了,听自个儿小老婆的。反正一辈子也没长出个爷们儿的筋骨来。我算是对他一点希望不抱,也不愿与五王府走动。只要他们不虐待我那外生男儿,就行了。”

我拍拍云归的手:“你放心,那肯定不会。你妹妹巧云生的孩子到底是五王的亲骨肉。再草包的人,也知道护着自己的骨血。而且,当初以假死的名义,把巧云和那孩子送出宫去,那孩子是以养子的身份养在五王府。养子不能袭爵,不能做世子,对五王妃构不成威胁。她不会视他为敌的。”

云归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子,道:“但愿吧。我那妹子,空有一番心气儿,却糊涂至极。爬了一世,到底是一场空。”月色洒到她的脸上,带着几许悲叹与惋惜。转而,她似想起什么,突然说:“对了,夫人和陆将军去红衣岛的那晚,随行的邹伏大人来探听消息,他说了句奇怪的话,让我云里雾里。”

“他说了什么?”

“他说,尘归尘,土归土。”

邹伏这些天在随行队伍里一直不吭声,默默无闻,我倒没怎么注意他。今晚,我倒特别想唤他来说几句话。我问云归:“这趟出来,桐君岩带了吗?”

“带了。”

“斟两盏上来,然后,去传邹伏过来。”

“是。”

月华如水,苍穹如墨。溶溶的月色,一点点在天边蔓延开来。远处的海,笼罩一层朦胧的薄雾。星河挂在天际。寂静的夜,澹澹的风。月亮中的几片云,恍若洁白的鹤羽。风拥着鹤羽,在天上飘浮。

邹伏来了,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夫人。”我浅浅笑笑:“这是外头,不是在上京,不必行这么大的礼,起来吧。”他站起身来,拱手道:“夫人漏夜唤小人何事?”我指了指桌上的茶盏:“唤你来喝茶。”

“不敢。”

“你的官职并不高,这趟南巡,随行的几名大臣皆是上一品阁老。你可知我为何要带你一起出来?”

他低头谨慎答道:“因家兄之故。夫人说过,到了禹杭,让小人带您去家兄的墓前看看。”我笑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看中你通晓占卜之事,一路跟着,或可帮我答疑解惑。”

“夫人抬举了,小人会的,不过是些雕虫小技。答疑解惑,不敢当。供夫人娱乐消遣倒可。”

我喝了口茶:“那晚的刺杀,想必你是知道的。你猜测,会是谁?”

他低头,不吭声。我缓缓道:“恕你无罪,尽管随意开口,就当家常说话。你不必那么谨慎。我身边最不缺说话谨慎的臣子,缺的是发自肺腑的真言。”“依小人愚见,夫人定怕是自己人。”说到这里,他抬头匆匆看了我一眼,见我神色如常,才继续说道:“不管是渭王,还是峪王,都会让夫人伤心。夫人肯放渭王陇西就藩,是天大的恩赦——”

说到“恩赦”二字,我看了看他。成筠河的真正死因,我并没有昭告天下。昌黎阁下达四海九州的公文里,皆说是“病逝”。

想邹伏的履历,那个时节,他不过是在远离上京的小地方桐庐做个郡守,能知晓这么大的事,只能是靠打卦占卜了。看来,他倒是有几分真本事。

我低头,不动声色地喝茶。他继续说道:“渭王是先帝之庶长子,曾经的东宫太子,夫人您的养子。天下人皆知,先帝疼爱此子。夫人您为他三顾朱门择师的事迹更是天下流传。在公文里,并没有提他具体犯什么错,只是说先帝以不肖废之。这就导致,在百姓舆论上,渭王没有错,他具备翻身的条件和可能。”

他这个思量是对的。这也是我为何从来没有放松过对渭王府监视的原因。我对他,放而不纵。

“小人认为,虽然渭王有做这件事的动机,但他没有做这件事的能力。夫人您铁血手腕,渭王府空有富贵,而无一丝丝的实权。他能调动几个人,怕是夫人清楚得很。陆将军之所以总是怀疑渭王,是因为陆将军不谙权谋,可夫人您,九尺浪头过,小人觉得您心里明白。但您潜意识里,若只有渭王和峪王两个选择,您倒愿意是渭王。您非常非常不能接受的人,是峪王。”

这个邹伏,看得极明白啊。炽儿,那个懂事、老成的少年,我不忍、不舍、不愿。

杯中的茶越喝越浓,越喝越涩。我面似平静地问:“那,你觉得,究竟是不是峪王?”

“小人觉得不是。”邹伏摇了摇头,“他父亲,是您亲手杀死的。他母亲,是因为替夫报仇的计划暴露,被迫自尽的。按理说,峪王,他若有这个想法,也不奇怪。可是,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在您身边那么久,他了解您的无双智谋,羽翼未丰,他不会对您动手的。所以,此次,不是他。”

“那你的意思是,就算这次不是峪王,峪王以后也会动手。所以,得防着他。”

“是。对他,夫人不能过于信之。夫人您做事果敢,唯不能看破的是儿女情分。可就算您不想过往,他能不想么?就算他不想,难保他一辈子永远不被人教唆么?小人认为,夫人您给他富贵就行了,委以重任,就不必了。不安全。另则,可以用计,彻底让峪王放下父母之死的心结。”

听他此言,我略略扬眉。“哦?”邹伏道:“若夫人信得过小人,待南巡回京之后,小人安排此事。”

“我倒是小瞧你了。”

“不敢。”

我似笑非笑:“那你说,眼下这件刺杀,是谁做的?上京公侯王府之家,谁有这个动机,谁有这个本事,谁敢跟我作对?”邹伏道:“要查出这件事,不难。有一个突破口,王池。夫人回京之后,下一道调令,将王池从齐鲁调回上京,从王池身上着手,不难扯出与他勾结的人。”

我闭上眼:“罢了,这些事暂不提了。只要不是炽儿,我心里就好受多了。我见惯了这些事,旁的什么别的人,已经不能给我带来什么波澜了。不过寻常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邹伏适时地掩了口。我道:“明日便动身出发。下一站就是禹杭了。”

“夫人您回归禹杭,是禹杭百姓之幸,是故土之荣。”

我看着屋外缥缈的夜,轻声道:“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不知故土现今如何了?”

“虽然咱们一路秘密走水路,不被外人知晓,但到终点就不同了。您的身份要透露,所以,只能从暗到明了。届时,恐怕动静颇大。”

我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