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章 塔娜
阿罗伽此次返回南境,我总觉得不对劲。可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又说不上来。
表面上,一切安然无恙。可历经无数凶险的我,敏感地嗅到了风雨欲来的政治气味。
玄离阁的人告诉我,阿罗伽归国之后,曾秘密派人出境。他们本是尾随其后,可跟到黄河边,便跟丢了。
“黄河?”我皱眉。沈昼道:“是,黄河。”
“这么说,他们是北上了?”
“是。微臣揣测,他们多半是去了漠北。”沈昼答道。
“漠北”两字,让我心里泛起了涟漪。长乐五年,我卷入“吴女案”的风波中,被迫入狱。出狱后,赤着脚从金銮殿一步步走回流烟阁。明宇穿过杏花林,偷偷来流烟阁找我。他说,姐姐,你等着,等我去漠北建功立业,回来做姐姐的倚仗。他知我朝中无人,娘家无靠,屡屡被欺,于是去漠北厮杀出一身的功名。
漠北啊。明宇待了三年的地方。
我沉吟道:“难道阿罗伽与漠北有了勾结?长乐年间,从关内到关外,圣朝与漠北的战事打了三年,难道漠北败得还不够惨,又蠢蠢欲动了吗?”
沈昼禀道:“老漠北王腊月底的时候,死了。死前命他的女儿塔娜公主做新一任的漠北王。经上次一役,漠北臣服于圣朝,按照各番邦属国的规矩,新王继位,应前来上京让陛下加冕,但漠北却一直没有动静,也并未来书。若非玄离阁的兄弟发来密报,这件事咱们还不能得知。”
我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缓缓踱到尚书房的窗边。
三月。这个季节,上京已经春光明媚,姹紫嫣红,可漠北想必依然严寒。
当年漠北王与圣朝战,败退三百里,匿于戈壁寒苦无水草之地。他们寂寂沉默了十五年,未曾扰边,如今,老漠北王死了,马背上的民族天生好战,或许他们真的想翻腾出些浪来了。
“再等等,若到六月间,漠北仍然不遣使前来,那——”我冷笑一声。窗外枝头新柳在春光中摇曳。鲜嫩的绿色在眼前晃啊晃,晃出一片生动的婀娜。
沈昼道:“老漠北王三十年前,一统玉门关外三十六帐,算得是大漠一等一的英雄。他娶了四房‘斡儿朵’,却只得一子一女,巴特尔王子和塔娜公主。二人皆骁勇善战,酷喜搏斗。巴特尔王子在长乐六年与圣朝作战中阵亡了。是而,老漠北王的子嗣,只余塔娜公主。这个塔娜公主虽是个女流之辈,但奇的是,大漠诸部,无一人反对她继位,皆拥戴维护。”
“想来这个塔娜公主很是有些本事了。”
“是,她曾是漠北与圣朝作战的主力之一,作为公主,竟敢为先锋,多次第一个冲上阵前去厮杀。据说,曾经数次与陆将军交过手。”
“漠北,南境,阿罗伽,塔娜,都不是简单的人物。也许,他们暗通款曲,欲南北夹击,攻打圣朝了。”我静静地看着天上的云朵。“暂没有证据,臣不敢妄猜。邦交乃大事,需谨慎。便按太后所说,等到六月,如若再不主动遣使来京,太后便可借此发难。”沈昼斟酌道。
我点点头。
出嫁女三日携婿来归,三月廿一,烯儿和张浔进宫。我特赐“金步辇”给烯儿:“我儿若想回宫,可随时乘此辇归来,无须腰牌,无须通禀,一概烦琐可免。”
“金步辇”是圣朝的亲王,且是立过大功的亲王,才有的殊荣。烯儿跪在地上:“谢母后恩典。”
婚后的烯儿绾起了髻,脸上少了很多寂寥,多了柔和之色。不知是不是张浔的引导与劝说,她看向我的眼神比从前亲密了。她待炘儿也不像从前那般戒备。
姻缘是一条河,她渡过了河,好多锐利的棱角都没有了,丢弃在了时光的水波中。爱情的圆满会让人对世间所有的事物越来越豁达。拥有了最丰盛的,别的,便无暇计较了。包括曾经让烯儿非常介意的张浔曾对炘儿超于对她的热络。
她笑着拉着炘儿的手:“皇妹,因我为长,迟迟未嫁,也耽误了你的姻缘,是长姊之过。该让母后好生为你寻个如意郎君做驸马。”炘儿道:“谢长姊关怀。”
炘儿的姻缘,我反复思量过,也曾在她面前提过几个人,可她都无甚兴趣。
我瞧着她:“炘儿,跟母后说说,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你是天家女,普天下的儿郎,你说谁,便是谁。”炘儿伏在我膝下,仰头道:“母后,等炘儿碰到如意的,再跟您提。”我笑笑:“好。”
她还没有碰到合乎自己心意的人。她不愿将就。她在等。我想着,顺康十五年,便是大比之年,或可在文试、武试上杰出之才中挑选。然而,结果却跟我想的大相径庭。
还没等到六月,五月里,漠北便遣使来京了。那使者说,塔娜公主身子不大好,从前的伤口复发,几场风寒下来,加上亡父之痛,险些丧命,禁不得路远奔波,便没有亲自前来。但她对圣朝的恭敬之心不变,陛下一日没有加印,她便一日不敢自称王。要待加了御印的公文拿回去,她才算真正的漠北王。
使者十几岁的年纪,虽穿着普通的衣裳,却有着非同一般的华贵气质。灏儿眼尖,金銮殿之上,慢条斯理地问道:“来使可是漠北王室?”使者道:“回陛下,小使并非王室,乃漠北左帐都尉之子。”左帐都尉,其官职在漠北相当于圣朝的三品,不低,但也不是太高。
灏儿淡淡地“哦”了一声。他用手轻轻地敲着龙书案,似在思索着什么。
我似笑非笑道:“老漠北王是去年亡故的,因何五月才遣人来上京啊?是不是塔娜公主悲伤之中,忘了此事?”使者道:“回太后,漠北年关时刻,闹了冰灾,许多帐篷都被损坏,牛羊成群被冻死,损失惨重。国丧加之天灾,塔娜公主分身乏术,长跪七七四十九日,向长生天求告。没过多久,她自己便病倒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镇定地回视我,眼神很坦然。我瞧着他,一时难断他话语的真假。
那日下朝,我将明宇唤去了尚书房。“明宇,听说当年玉门关一役,你与塔娜公主多次交过手,你可了解她?”
明宇愣了一下,答道:“是交过几次手,她脾气非常暴躁,打起仗来很凶。但,身手确实厉害。她是一个出色的对手。”我道:“姐姐怀疑,她跟阿罗伽有勾结,欲行对圣朝不利之事。”明宇道:“姐姐,若圣朝有难,我随时愿意出征。”
“若是明,便也罢;若是暗,防不胜防。”
“她倒不是那等暗中使坏的人。”明宇很自然地说了一句。
我猛然抬起头看了看他。看得他不自在起来。
“你与她很熟?”
“……不熟,战场上的了解。”
只听得门外一声通传:圣上驾到。
灏儿急匆匆走进来,衣角带风。
“母后,孤有话讲。”
“灏儿你说。”
“孤探听得,今日那使者,其实是塔娜公主的儿子!不如借机将他扣在上京做质子,以防漠北心生反意。若塔娜公主与阿罗伽确有勾结,咱们就以她儿子的命加以胁迫。孤就不信,那蛮子还敢放肆!”灏儿说得斩钉截铁。似乎不像是在与我商量,而是拿定了主意。
“此举不妥。”我沉声说道。“为何?”灏儿眉头耸起。
“无故扣押使者,授番邦以口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