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弑舅
我瞧着炘儿,伸手摸了摸她的脸:“好孩子,你那么怕猫,却还是恕了那小内侍。”炘儿挽着我的胳膊:“母后,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儿臣虽怕猫,可那猫亦是一条无辜性命,何苦为难它呢?”
我笑笑:“你小小年纪,说话竟有参禅悟道之感了。”转而,我瞧着天上,云朵聚而又散。
“你和你大姐虽然性格不同,但都有一颗善待弱小的心。这让哀家不由想起你们的父皇。当年,在禹杭街头,哀家便是被你父皇给小乞丐上药的样子打动……”我喃喃说着,眼前似乎呈现出大章二十七年的月色下,成筠河那张温柔的面孔。
炘儿将头靠在我的肩上。“母后,您将一切都打理得这样好,父皇若在天有灵,该欣慰之至。他一定希望您过得开心。您累了,就歇歇,去岛上找红姨母。”
知我者,炘儿啊。我长长地舒了口气。她说出了隐于我心底的想法。我确实想过归隐,想过跟水月一起生活,在苍茫的海岛上,伴随着那开得如碗口一样大的花朵,播种、捕捞、烹食、谈笑。
在日头好的时候,挎着小篮子摘花朵,让阳光一寸一寸地洒在身上。在阴天,手持书卷,坐在窗边,安安静静地听一场雨。
没有无穷无尽的政务,亦没有无穷无尽的揣测。到了那个时刻,我不再是太后,也不再是母亲,我只是水星,一个疲劳了半生、算计了半生的寻常妇人。
然而,现在,不到时机。阿罗伽若联合塔娜,对圣朝不利,灏儿能妥善处理吗?朝中的那些大臣会乍然接受幼主亲政吗?宗亲王室会对灏儿发难吗?
我摇摇头,对炘儿说:“人间有福是清闲。只是母后现在,还做不得那清闲人。”
晚间,清欢来了。灏儿却不知做甚去了,一直未见回来。
清欢笑说:“昨日圣上命小舟到沈府送了一盒儿奶糕,说是漠北使者带来的贡品,我闻着有股子怪味儿,没吃,放在一边儿了。”小舟是灏儿身旁的贴身小内侍,从灏儿牙牙学语起,便跟着他了。
阿南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有道是物以稀为贵,漠北路远,再寻常的东西到了上京,都成了稀罕。漠北一共才贡了两盒儿,圣上送了一盒儿给太后,另一盒儿便是送给了你,你连尝都不尝,白费了圣上的一片心。”
清欢面色一下子便红了。她有些害羞,有些欢喜,又有些恼自己:“早知那么难得,便是不喜,也该尝尝。阿南姐姐,你可不要将我方才的话告诉圣上啊。”阿南淡淡笑:“不会。”
清欢道:“太后,清欢跟华医官学了一套按压脊椎的手法,可缓解疲劳。听云归姑姑说,您坐久了,身上疼,今儿清欢给您试试吧?”
我笑着点头。她走到我身边,柔软的小手儿按在我身上却挺有力道,看来是花了心思练习的。我心内暗暗想着:灏儿将来有此中宫,亦是我之幸事。
突然,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夜的宁静。“圣上!圣上!”是明宇的声音。他一向很有分寸,从未在乾坤殿大声喧哗过。
明宇眼睛是红的,手上拿着剑,直刺刺地冲进来。清欢见此情形,吓着了,她后退几步。阿南依然一动不动地坐着,默默观察着眼前的一切。
我站起身来,呵斥道:“放肆!”顺势,我一把夺过他手中的剑,交与云归,给她递了个眼色,示意她赶紧藏起来。越少人看见明宇持剑闯殿越好。若传出去,便坐实了狼子野心,惹来灾祸。
明宇也猛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道:“姐姐,我一时情急,忘了在殿外把剑扔掉。是因方才,我在府中刚与人一番恶斗!若非我的几个老部下也在,帮我顶着,我差点就出不来了!”
我一惊:“怎么回事?”明宇冷笑道:“那便要问问圣上了。”
“灏儿?”
“今日冲进定国公府的那一批人,便是圣上的羽林卫!”
“羽林卫”这三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焦虑起来。清欢眼泪急得在眼眶打转:“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灏哥哥为何要杀陆将军,陆将军是太后最倚仗的人啊。这可如何是好。”
没错,羽林卫是灏儿养的一批猛将。顺康十年所置,属光禄勋,取从军战死将士之子孙。羽林卫只听命灏儿一人。他以“练武切磋”为由,将羽林卫养在宫中。可我知道,他是不放心。他对任何人都不放心,他只信自己。就如同当年太宗皇帝创建“玄离阁”一样。灏儿有着君王所有的敏感与自负。
与玄离阁的特务性质不同,羽林卫不查案子、不监听官员、不巡逻,只每日与灏儿在宫中习刀枪棍棒。在外人看起来,就像是一群少年人在玩耍。
“陆将军,您确定您看到的是羽林卫?不会是旁人假冒的吗?”云归问道。明宇道:“怎么可能是假冒的!那几个人常年在宫中,我虽没与他们讲过话,但见过他们好多回,不会认错的。”
明宇眼神很好,百步穿杨,认错人是不可能的。“姐姐,不,太后……”他红着眼圈儿,表情悲怆。“臣素来对圣上掏心掏肺,朝堂上、沙场上,护着他的江山。且不论什么功劳苦劳,从长乐五年,臣入仕以来,对皇家忠心耿耿,天地可见!圣上因何要杀臣?罪名是什么?臣不解,特进宫一问!”
若这件事真的是灏儿做的,那可真是伤了明宇的心了。他多次手提长枪,九死一生,护着我们母子,没有他,灏儿焉能坐稳朝堂?
“明宇,这件事,未必是灏儿做的。”我沉吟道。明宇道:“除了圣上,谁又能指使得动羽林卫?”他仰头笑起来。须臾,转头看我,看向我的眼神带着鲜血淋漓的刺痛。“圣上年纪不大,却比他的父亲、他的祖父、他的曾祖父都要心狠。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什么舅父明公,如今也到了要被取走性命的时候了!《史记》中有一句话,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臣如今是领会了。”
正在这时,阿南站起身来了。她先恭恭敬敬地向明宇行了个晚辈对长辈的礼数,接着,满脸诚恳道:“陆将军请镇定,听阿南一言。”
我看了看阿南。清欢和云归皆面带忧色,而她,面色从开始到现在,没有一丝涟漪。“陆将军,依阿南看,这件事绝不是圣上做的。”她说得非常坚定。
我缓缓道:“说下去。”
“人人都知道羽林卫只听命于圣上,他派羽林卫去杀您,岂非宣告天下人,他要杀您?您并未犯什么错,他有什么杀您的理由?退一万步说,圣上真的想杀您,也会找个借口,绝不会杀得如此蹩脚。”阿南笑笑:“且,如今朝廷之上,军国大事,离不得陆将军您。圣上年少,还未亲政,杀了您,出了乱子,对他百害无一利。就算不顾及与太后的母子情分,和您的舅甥之义,圣上也不会做出这样的事。”阿南话语虽轻柔,但条理非常清晰,有理有据,明宇慢慢地平静下来。
“羽林卫绝对是收到了错误的指令。陆将军见多识广,岂不知民间有一种把戏叫障眼法?”
我面色沉郁道:“那这个人相当有手段了。是什么人想杀死明宇,又让天下人以为是灏儿杀的呢?”
话音刚落,沈府的下人跌跌撞撞地进来,先向我磕了头,便急急对清欢说:“大小姐,不好了!刚小厮来传话,老爷中毒了!”我忙问:“怎么回事?”沈府的下人道:“老爷今日吃了一口大小姐放在桌上的奶糕,没多久便开始腹痛。”清欢连忙跟着下人离去了。
我不放心,嘱云归跟着。
清欢一进门的时候,便说了灏儿命人送去了一盒奶糕,她不喜那味道,便搁置在了一边。沈昼是何等谨慎之人,断不会轻易将食物入口。一定是他知道那是灏儿送去的,才疏忽了。
那奶糕中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