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4章 归政
命。难道真的是命吗?这个从3岁起,便被我接到乾坤殿抚养的孤女,就这么成了我的儿媳,成了凤仪天下的人。
乾坤殿是帝后大婚之所。翌日,灏儿就该挪到正殿,阿南则入主凤鸾殿。而我,则要移宫萱瑞殿。
一大早,灏儿携阿南给我敬茶。我按规矩叮嘱了几句“夫妻和睦”的话。不管是行坐跪立,他们二人始终有一定的距离。不似寻常刚刚经历洞房花烛夜的小夫妻。特别是灏儿,他眼神从始至终,都是清凉的。但他行动上对阿南还是颇为呵护。怕她捧着茶杯烫了手,特意叮嘱宫人斟一杯不那么烫的来给皇后。
表面上的恩爱,如同摇曳的水草,碧绿茂盛,却无根基。好似一阵大风刮来,就能将它吹入水中。阿南看向灏儿的眼神却是温柔的、倚赖的。
大婚过后的阿南,较之从前,不再那么寡淡。竟画了远山眉。清欢从前是最喜画远山眉的,宛如水墨画里一泓秋水后面遥远的青山。灏儿曾赞,风暖汀洲吟兴生,远山如画雨新晴。
我瞧着她,慢悠悠道:“阿南,按圣朝祖制,你如今封了后,该加封你的母家。可你父亲母亲都已经不在人世。你叔公邹伏倒是在朝中,官居二品已然十几年了,你看看,要不要晋一晋?”
这是个烫手的问题。她若说晋,必会让我不悦。若我想升邹伏,早就升了,不会让他十几年不挪窝。她若说不晋,必会让邹伏不悦。邹伏是她在世上最亲的亲人了。
阿南看着灏儿:“儿臣都听圣上的。”既把难题抛了出去,又向灏儿表明了忠心。
灏儿说道:“依孤之见,便封个伯爵吧。母后意下如何?”这个赏赐算得上是很重。除了祖上荫蔽之家,便是战场上立过大功之人,才得以加封。而邹家,只因出了中宫皇后,便得皇家如此恩遇。
我点了点头。阿南忙道:“谢圣上隆恩,谢母后隆恩。”邹家一跃成为贵族。旨意一下,朝野皆言圣上对皇后宠爱有加,对皇后的母族亦宠爱有加。邹伏进宫谢恩,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众人皆言,邹家算得上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了。
可我心里明白,官职是实的,爵位是虚的。封邹伏为伯爵,只增荣华,未增实权。灏儿给了邹家伯爵,却没有晋升官职给邹伏。此举既全了体面,让人挑不出什么来。又非常的有分寸,不至于外戚手握重权。然而,在所有人眼中,圣上疏离太后,与太后频生龃龉,却亲近皇后,大封皇后的母族。
亲疏立见。
戌时,万物朦胧,是太常口中移宫的好时辰。戌时过后,便是亥时。亥时在天色计时法里,又称“人定”。人定归本。赶在“人定”之前,入萱瑞殿,便算得祥瑞。
灏儿与阿南俯身跪在地上,我一身黑色金丝袍,云归扶着我,一步步走向萱瑞殿。这段路不长,我却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深秋的宫廷,好多花都落尽了。就连秋菊,也随着秋暮冬初的脚步而缓缓凋残。而梅花,还早。这个时节,宫中开得正盛的,只有木芙蓉。
木芙蓉,又叫“拒霜花”,晚秋始开,霜侵露凌,却丰姿艳丽,占尽深秋风情。从前,宫中的木芙蓉没有这般多的。成筠河登基以后,因我喜爱,便开始在宫中大片大片地种植。每到晚秋,芙蓉成河。
云归说:“太后,您看,今夜的星星又亮又多。”我仰头,月是轻柔的,月光如流水般倾泻下来,星河璀璨,似实非虚。宫中连日大庆,四处灯火通明,盏盏明亮,映衬着满天星河,分不清天上、人间。
“星星铺满天,明儿是晴天。”我浅笑着跟云归说。
萱瑞殿的门大敞着。一应宫人内侍皆跪在地上。
“恭迎太后。”
我走进去。这座沉寂了二十多年的殿宇庄重而华贵。
“云归,茶盏带来了吗?”
“带了,您常用的青瓷盏和粗陶盏,奴婢自个儿收的,恐人摔坏了。”
我坐在昔日高红袖坐的软榻上,命云归斟了盏茶来。云归点上安息香。一切都摆置妥当。门外鸡人报,亥时了。刚刚好,在人定之前,入室安榻。
我如往常般,睡前倚在榻上读半卷书。读着读着,那字却似微微晃动,让人眼晕。鼻尖涌上来一股香味。那香味很陌生。
“云归,你点的是安息香吗?”
“是啊。是您平素最喜欢的安息香。连点香的铜盘都是从乾坤殿带来的。”
“哀家怎么觉得,味道好像不一样了?”
云归闻了闻:“奴婢闻着,还跟从前一样啊。”她警惕起来,带着宫人们满屋子搜寻,角角落落都查遍了,甚至连桌椅的犄角旮旯也翻了,并无别的东西。
我放下书卷:“许是哀家的错觉。”
“您在乾坤殿住久了,乍一挪宫,不习惯肯定是有的。您早些歇息。”
我点头,上了床。那香味时不时地飘来,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有。
“微臣害怕,移宫之际,他们会做出对您不利的事。”沈昼的话在我脑海中回**。依稀记得,幼年时在父亲的书房读过一本古书,书上描述过一种香,叫作“汨罗香”,能让人悲痛、狂躁。
许是那施魇术之人,见明宇已经消失,所以,迫不及待了。于是,手段又进了一步。一旦我的行为失控,便会跟灏儿起更大的争执。灏儿便会愈发依赖他吧。
时至今日,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摆在我面前的疑惑,有两个:一则,炽儿究竟有没有参与其中;二则,灏儿打算如何收这个网。
另有一则,我原来很确定,但现在不怎么确定的事情:阿南在这些事中,到底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她的心,到底是向着邹伏的,还是向着灏儿的。
那种种的异象自然是邹伏所为。邹家擅通此道。邹伏官路不畅,故而另辟蹊径。想尽各种办法,引起我的注意。得我召见后,披露自己是邹付之弟的身份,想成为我的近臣。可因他过于油滑,过于取巧,为我所防,数年来,不上不下。在我执政的日子里,邹家并未显贵。邹伏也一直老老实实地蛰伏着。不显山,不露水。不与人结交。甚至显得有些“怯懦”。让人寻不到一丝一毫的错处。灏儿年轻气盛,急于执政,且看不惯舅父的诸多行为。邹伏认为机会来了,便在灏儿面前挑拨离间,造成“太后恋权”的假象。他毛遂自荐,要“帮”灏儿夺权。灏儿必顺水推舟,答应了下来。
此时的邹伏一定觉得自己是圣上心之所倚之人,头号的心腹。再加之阿南顺利入主中宫,更是“亲上加亲。”
现今,我被“驱逐”到了萱瑞殿。但他深知我并非轻易挫败之人。为防“节外生枝”,他想让灏儿彻底与我反目,然后我“悄然死去”,翻不起任何的浪花。
“头脑简单”的小皇帝如何能处理得好朝政大局?届时,他作为外戚和心腹,“顺理成章”地辅政,成为朝中第一要人。如同史上窦宪、邓骘、阎显之流。这是多么好的算盘。
如若来日,阿南产子,更是锦上添花。
我没有告知医官署,而是自个儿调配了许多平心静气之草药,冲缓汨罗香带来的郁结。
灏儿大婚后的第三日,我带着云归,悄然去了趟宫外的峪亲王府。自炽儿出宫开府立院,我从未来过他的府邸。每年的年节,炽儿会按规矩带着正妃鲁氏到宫中给我、给灏儿行礼。平素里,他记挂我了,也会进宫。早些年,因我与他过于亲密,外使误以为他是我亲生,曾说出“听闻中原以长为尊,为何太后已有成年的长子,却立年幼稚子为君”之语。炽儿听了这话,为了避嫌,进宫的次数没有从前那般多了。
除非有要紧的事。比如上回,他进宫向我传达灏儿的话。他满脸焦虑地跟我说,圣上口中念叨着“崩逝”,他担心圣上是想与我争个你死我活。他看着我的面孔,说着:“母后,这可如何是好?”
一路的马车上,云归念叨着:“峪亲王眨眼成家六七年了,真是快得很。从前他住在宫中,从尚书房下了学,总喜欢来乾坤殿找您。那些情景仿佛在昨日一般。”我笑笑:“炽儿是大章二十七年腊月廿五生的,还有一个月余,就满二十六了。哀家早已叮嘱过内廷监,给他备好了礼物。”云归笑道:“太后您记得清楚,想得周到,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峪亲王府在上京的城东。老五虽与成筠河同辈,不过才封个郡王。那些太祖旁支的皇室更不消说。圣朝现时只有炽儿这么一个亲王。整个上京,只余一座亲王规格的府邸。故而峪亲王府十分气派,占据了一整条街。
马车停在王府门口,我下了车,一入眼帘的便是大排大排的翠竹。
云归道:“好熟悉的翠竹,奴婢怎么觉着跟瑶池殿那么像。”是。瑶池殿门外也是一排翠竹。从吴瑶吴贵妃初入宫时,便种下了。苍翠碧绿,四时随风而动。眼前,峪亲王府的翠竹也长得颇好。在沉郁的秋冬里,箭一般挺立。
云归递上长公主府的拜帖,峪亲王府的人恭恭敬敬地带我们走了进去。原来,不只是门口的翠竹,一应里面的房屋、回廊、陈设,都跟瑶池殿一模一样。
到了正厅门口,鲁氏面带微笑地迎上来:“烯妹妹来了。”看见云归,她一愣,转而,看见云归身后的我,连忙行个大礼,跪在地上:“竟不知母后驾临,失礼了。”
我笑笑:“你起来吧。原是哀家不想大张旗鼓,才递了烯儿府上的帖子。”鲁氏起身,恭敬道:“母后您有什么吩咐,传唤一声便是。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儿臣等心内不安。”
“哀家今日去城东道观,路过此处,惦记炽儿,便进来瞧瞧。王妃不必多礼。”
鲁氏忙点头:“是”
“炽儿呢?”
“王爷……王爷去酒楼吃酒了。”
想必是沈昼回禀的那处酒楼了。
我笑道:“哦?王府中的厨子竟不如市井之中的吗?何以炽儿要到外头去吃酒?”鲁氏道:“回母后的话,王爷爱那酒楼的花酿,说是比别处都可口。”我点头,到正厅坐下,与鲁氏闲话家常。
“前些日子,渭王来信说,渭王妃已诞下了世子。峪王妃,你可有好消息?”
鲁氏再一次慌忙跪下:“儿臣无能,入皇家偌多年无所出,向母后请罪。儿臣已为王爷纳了几房姬妾,争取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我命云归扶她起来:“峪王妃不必如此惊惶。家常闲话,随意就好。”
正说着话,炽儿从外头走进来。看见我来,亦是吃了一惊,连忙请安。
“母后怎生今日来儿府中了,可是有事?”
我示意他坐在我旁边。“炽儿,母后近来神思郁结,常常气躁,睡得也不大好,宫里的医官署开了药,吃了无甚作用,便携云归去城东道观烧烧香。路过你的王府,便想着顺道来看看你。”“母后身子不适?圣上知道吗?”炽儿的脸上涌上关切。
我淡淡笑笑:“炽儿你是知道的,圣上与哀家一直在怄着气,为着你舅父的事情,哀家一直疑心他。再加之他现在新娶了皇后,正是恩爱情浓的时候,哪里有心思关心哀家呢?”
炽儿想了良久,方道:“母后切莫伤怀。圣上总有一天,会知道母后的苦心。至于舅父……他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安然无恙,想必圣上也不会真的把他怎么样。依儿臣看,您定是忧思过度,才气躁难眠。”
“炽儿,听你这话里的意思,也跟母后想到了一处,你舅父的失踪是灏儿所为,是吗?”
炽儿劝慰道:“舅父此番打了胜仗,在军营中威望比从前更高。圣上年幼,担心舅父功高盖主,也是在所难免。”我瞧着炽儿的脸,突然笑道:“峪王妃说你方才去酒楼了,母后怎么闻你身上并无酒味呢?”
炽儿愣了愣,看了一眼鲁氏,道:“今日去酒楼,没了桃花酿,别的,儿不惯喝,就略饮了几杯淡茶,便回来了。”我点头:“原来如此,我儿是个长情的人。对人如此,对物如此,连对酒,亦如此。”
我起身道别。炽儿夫妇送我到府门口。我转头,再一次看了看那一大排的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