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0章 翻供

京兆府尹恭恭敬敬地接了驾,按圣朝律,下不审上,涉案官员官职品级皆高于他,他无权审理。因涉及朝中重要的戍边武将,故而,兵部尚书、三司衙门的首脑都来了。由于邹伏死前在兵部任职,最终拟定,由兵部尚书李尚书审理此案。

圣上面带悲色,道:“李爱卿审案便是,孤坐在一旁就好。清平公乃孤亲近之人,孤想知道,他是如何没的。”

李尚书连忙称是。一张红木大椅摆在一边,开堂,审案。

武将们皆跪立于堂下,瞧着年轻的君王,瞧着面如玄铁的李尚书,失了平素的威武,悔愧交加。

这是一次不寻常的开堂。如此大的阵仗,还是京兆府衙门头回见到。负责记录的文书握着笔的手都在颤抖。

李尚书一拍惊堂木:“何人谋害清平公?圣上在此,如实招来。”镇南将军先开了口:“圣上明鉴,李大人明鉴,臣……臣冤枉啊,原本是想跟清平公闹一闹,给……给威远将军出口气,便在饭菜之中下了点泻药,实不知他如何就死了。”

“仵作已经验明,邹大人乃因砒霜之毒身亡。胡将军却说只是泻药,那本官想问,砒霜之毒从何而来?”

“砒霜?”镇南将军有些懵,虽正月的上京天气犹寒,府衙的过堂风凉飕飕的,但他的额上淌下了豆大的汗珠。“臣真的下的只是泻药啊,怎么可能是砒霜呢?怎么可能呢?”他焦灼地重复着。

突然,他似想起什么,急急道:“臣是从西域坊的胡人那里买的药,臣……臣还叮嘱过他,剂量要有分寸,勿要闹出人命。可传他来堂上做证。”

李尚书看了看圣上,圣上点了点头,李尚书高声道:“传证人。”

西域坊是上京颇有名气的所在。里面的掌柜是几个会说汉话的胡人。留着络腮胡,眼睛是蓝色的。售卖一些西域的新鲜玩意儿,首饰、器皿,或是一些稀奇古怪的药物。

不多时,那胡人便被带到堂上。镇南将军见他来了,目光中带着欣喜,好似自己的冤屈顷刻便能被洗刷掉一般。

“你说,你说我找你买的是不是泻药?”

李尚书一拍惊堂木:“胡将军不可给证人暗示,本官自会询问。”

镇南将军敛了口。李尚书指着镇南将军问胡人:“你可认得此人?”胡人点头道:“认得。”

“他找你买过药?”

“是。”

“买的何药?”

胡人的蓝色眼珠里倒映着别样的风景。

“砒霜。”他说得干脆利落,满堂皆闻。镇南将军武人脾性上来了,忍不住起身推了他一把:“你胡说!你红口白牙污蔑本将军!”李尚书厉声道:“这是大堂,不是军营,胡将军休得放肆!”武将们面面相觑,一时不知究竟是老胡擅自做主,泻药变砒霜,还是这胡人记错了。不论如何,黄泥落在裤裆,不是屎也成了屎。帖子是大家一起下的,宴席是大家一起设的,如今出此大事,谁又能完全撇开干系?大堂上的诸人,各自心中咂摸着。

圣上的脸微微有些异样,但他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

李尚书例行公事地问胡人道:“你可有记错?”胡人将手放于胸前:“没有记错。这是西域的砒霜,毒性大。胡将军说,要带去云贵,那里蛇虫鼠蚁多。”

本来是威远将军在云贵戍边,因他出了事,两日前,朝廷刚决定派镇南将军前往,调令还是新鲜热乎的。云贵确实蛇虫鼠蚁多,胡人的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镇南将军连连向圣上叩头:“圣上,臣冤枉啊,您切莫听信这胡人的话。”李尚书思索一番,道:“双方各执一词,便都暂时关押起来,待本官查明之后再做定夺。”说完,俯身问道:“圣上您看,这样妥当吗?”

圣上起身道:“便依李爱卿之言吧。但各位将军都乃功臣良将,在事情查明之前,莫要苛待。”

“是。”

“通知邹府的人,将清平公入殓吧。”

元宵佳节,因为有这场闹剧,街道上的兵丁骤然多了起来。西域坊被一层层地包围住。上到掌柜,下到小伙计,全都被带到官府问话。

圣上刚回宫,澜贵仪便听信儿来了。她一脸仓皇:“圣上,臣妾听闻清平公被人谋害了,是真的吗?”

圣上搂住她,一番安抚。当夜,宿在了绮澜院。

清平公是圣上亲政以来的宠臣,圣上的多半决策都是采纳他的建议,竟然就这么死了,死在元宵佳节,死在花满楼的粪坑。这消息以飞快的速度传遍了上京的各个官邸。

世事实在是无常讽刺。众人皆唏嘘道,邹伏此人,自入仕途,一直不顺,二十余载在荒僻县郡做小官吏,本无执政之才,只擅投机取巧,好不容易做了京官,亦建树平平。因裙带关系,一朝翻身,得圣上重用,破碗盛不住水,福薄接不住皇恩。

相比较绮澜院的仓皇急切,凤鸾殿倒是无甚动静。皇后似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般,安心养胎。邹家的帖子一封封地递进来,皇后并不打开,只让宫人们堆在桌案上。

凤鸾殿的宫人们好似受主人性子的影响,个个都不多言多语。除了乍一得到消息那句“回皇后,清平公没了”,得到一句“嗯”之后,整个中宫便没人再提这件事了。

清冷的风吹得窗棂作响。皇后在烛光下专注地打量着一根卦签,她戴了十余载的卦签。

“圣上今晚歇在哪儿了?”

“回皇后娘娘,歇在绮澜院了。”

皇后点点头,轻轻说了两个字:“睡吧。”宫人们道了声“是”,往油灯里添了些油,便退下了。

人人都知道,皇后娘娘夜里睡觉是一定要点着灯的。这个习惯,从她在乾坤殿的时候就有了。若是油灯烧尽了,宫人们忘了添,皇后娘娘便会在黑暗中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气,口中喊着:“灯!灯!” 忘了添灯油的小宫女瑟瑟发抖。

若是圣上在,皇后娘娘便可以不点灯,在黑夜里亦不会梦魇。但圣上来得并不多,特别是澜贵仪入宫后。故而,凤鸾殿的灯火几乎是夜夜不灭。灯油燃烧的松脂气味漂浮在中宫的角角落落。

烛影曳更漏,宫门一夜长。

翌日一早,吏部尚书在朝堂上启奏了一件事。管理天牢的狱吏一大早便向上头禀告说,上回闯入乾坤殿的那五名披甲士,昨夜在天牢听见邹伏已死的消息,竟然吵嚷着要翻供。

他们说上回指认张邑等人的供词是邹伏指使他们那么说的,并非实情,真正指使他们的人,恰是邹伏自己。因邹伏威胁过他们,如果不按他说的做,必杀死他们全家,他们只得违背良心,胡乱攀咬。听得邹伏已死,方敢说实话。此言一出,朝堂议论纷纷。

圣上惊道:“清平公竟有如此隐情吗?”吏部尚书道:“回禀圣上,若非证据确凿,臣亦不敢相信清平公竟会演出这等贼喊捉贼的好戏。借着替圣上锄奸的名头,打压同僚,排除异己。”顿了顿,他继续说道:“披甲士与清平公之前的联络地点,是在桃花坞酒楼东南角的包厢中。臣命人将桃花坞的老板拘到衙门,问得清清楚楚。”

墙倒众人推。之前敢怒不敢言的人,这下子借着由头纷纷开了口。邹伏的种种劣性皆暴露于人前。除了披甲案,还有大大小小的十几桩事。就像河流打开了口,决了堤。

圣上大怒:“原以为清平公是无辜被害之人,现在看来,万死难赎其罪。”

朝堂上的风向,霎时就变了。

“清平公妄图蒙蔽圣上,有碍朝堂清明,此等奸佞,失之乃陛下之幸、万民之幸。”

萱瑞殿中,沈昼向我细细回禀着这一两日的动静。

“那桃花坞老板的招供和披甲士的反水,除了峪亲王,没人能做得如此恰到好处。”

我立于书桌前,将笔蘸了墨,在纸上写了一个“安”字。听了沈昼的这句话,我抬头笑了笑:“炽儿那孩子,添得这神来一笔甚好。”

“他助了圣上,圣上自不会为难他。这件事上,太后该放心了。”

我点头。

“镇南将军和那群武将,灏儿是如何处理的?”

“李尚书查出向胡人买砒霜的,实则是镇南将军的副将,说是奉了镇南将军之命。这是一笔糊涂账,越审越扑朔迷离。圣上说,既然邹伏被查出如此多的罪行,那这笔糊涂账便罢了,以后莫要再提。以后想着报效朝廷,莫要搞朋堂之争。武将们皆感激涕零。”

我笑道:“不管是泻药,还是砒霜,终归是他们做得欠妥当,理亏。圣上如今恕了他们,将这件事翻过,对他们而言,自然是喜从天降。”

“圣上削去了清平公的爵位。邹伏的尸体抛去了乱葬岗。”沈昼沉吟半晌,道:“太后,邹伏的死,比微臣想象中快。”

我放下手中的笔。云归递来热帕子,我擦了擦手,轻轻一笑。“快吗?非也。朝臣们口中邹伏的错,无非都是邹伏揣测圣意做出来的。说到底,是灏儿自己的意思。死人的嘴才最紧。这下子,满朝堂都是灏儿的人了。他打了鸟,亦烧了弓。邹伏本身就是灏儿自己抬举起来的。一切都早有准备。就如同养兽,宰杀的时机很重要。杀得早了,没起到作用;杀得晚了,虎已成患,想要杀死倒难了。”

这时,我身旁的云归说:“现时,宫人们都议论纷纷呢,说这下子中宫和绮澜院都该遭殃了。”

我摇摇头:“遭殃的,只会是绮澜院。中宫,还是中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