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3章 音信
清欢的这句话如同利刃一般,刺在灏儿的心口。他没有转脸看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些红梅,口中念着:“清香吹散乾坤外,不是寻常桃杏花,你说你最喜欢的花就是红梅,红梅傲雪的品格,桃杏根本比不了。这些红梅是孤为你种的。孤以为,这红梅与你,都会陪在孤的身边。如今,红梅死了,你也与孤生分了……”
“你竟然宁愿死,都不愿入孤的后宫。”他颓唐地坐在地上。小内侍见状,欲递上椅子,他大声吼了一句:“滚!都给孤滚!”
一众人等,皆吓得后退。他坐在枯死的红梅前。那枯死的红梅,似乎就是他与清欢之间枯死了的无限可能。
“也许,这就是天意吧。朱先生曾教给孤许多为君之道,孤自小立誓要做个有为之君。可孤到现在才明白,君王原来是这般的孤独。难怪古来帝王,皆称孤称寡。”他抬起头,看着清欢一步步迈出乾坤殿。那鹅黄色的身影慢慢消失,直至,一丝痕迹也无。
他坐了很久。久到黄昏褪去,夜幕袭来。鸡人报:亥时了。
御膳房送来的菜肴凉了,撤掉。小舟告知御厨重新做,送来,再凉掉。终于,灏儿起身,步入殿内。
他说了三个字:“烧掉吧。”大火熊熊燃起。火照着宫人们惊慌莫名的脸。这火光,照到凤鸾殿中去。
阿南立于檐下修剪松柏。小宫人报:“禀皇后娘娘,圣上命人烧了那枯死的红梅树。”
阿南手中的剪子停了一霎。也只是一霎而已。很快又恢复了手中的动作。松柏的枝叶唰唰地掉落在地。阿南淡淡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皇后娘娘喜欢修剪松柏,是宫中人都知道的事。松柏一年四季都有,且四季常青,所以,不管什么时候见到她,她都在修剪松柏。松柏是她最喜欢的东西。也是她最喜欢握着剪刀修剪的东西。
过了会子,她擦了擦手,走入殿内。宫人们端上热水,伺候她梳洗安歇。灯油添得足足的。她入榻前,轻轻问了声:“圣上今晚歇在了何处?”
“回皇后娘娘,圣上歇在了胡婕妤处。”
她点了点头,便睡下了。
翌日一早,胡婕妤按照宫规,初次侍寝后来给中宫磕头。她春风满面,戴着金步摇。她身体中那点子七拐八绕的夷人血脉似乎在陪圣上睡了一觉后发挥到了极致。金步摇随着脸颊上的酒窝晃动着。
磕完头,她似讨好地跟阿南说:“皇后娘娘,从前宫中的人少,只您和澜贵仪那贱蹄子。您是中宫,顾着体面,您又是个良善人,没有处置她。白白便宜了她。以为圣上多去了几回绮澜院便了不得,兴风作浪的。臣妾可不会让着她,好好儿治治她,让她知道什么叫宫规。”
阿南其实刚起身的时候,就听见宫人报,昨夜圣上歇在宛欣院时,澜贵仪叫唤着自己犯了头风,催着宫人去求圣上去看看。胡婕妤想必心里是非常痛恨的。白天刚打了澜贵仪一巴掌,晚上她便来作这么一出妖。
胡婕妤恨澜贵仪,其实还有更深的一层原因。她的爹爹镇南将军胡谟,险些因为邹伏惹上大祸。若不是圣上宽仁,有惊无险,如今胡家可就倒霉了。想想都晦气。
澜贵仪是邹伏的亲眷,又是他荐入宫的,胡婕妤便把这气撒到澜贵仪头上。当然,她也恨阿南,但阿南是中宫,她乍进宫不敢惹。澜贵仪嘛,位分比她低,如今圣上又不爱搭理,可以好好儿欺侮。
阿南什么都明白,但是她没有说什么。没有说胡婕妤那番话对,也没有说胡婕妤那番话错。她只笑了笑:“胡婕妤倒是个爽利之人。”胡婕妤见皇后这样的态度,愈发起劲了:“她编什么理由不好?编头风。可笑。她又没生孩子、坐月子,得的哪门子头风?怕是失心疯,还让人信三分。”说着,以帕子捂着嘴巴笑起来。
正在这时,乾坤殿的小舟来传话:“圣上请皇后娘娘前去用早膳。”胡婕妤脸上漾着几许失望,那春风缩减了一半。她识趣地跪安告退。
阿南起身,走入乾坤殿。圣上坐在桌边等她,见她来了,淡淡道:“皇后坐。”阿南告了座,亲手给圣上盛了碗花粥。此时的他们,看起来就像世间无数的寻常夫妇。他们都没有提殿前红梅之事,那是他的疮口,一碰便会流出某种不堪的脓血来。
灏儿喝了两口粥,似不经意道:“孤听闻川陕之地有位名医,颇擅妇人生产安胎之事。孤已命川陕总督将此人送进了宫,此后,便让他给皇后安胎吧。”阿南愣了愣,下意识道:“宫中医官署的华医官便很好,圣上何必去请个民间的人呢?”
圣上笑了笑:“皇后此言差矣。皇后来自民间,焉能不知,民间卧虎藏龙,高人甚多?皇后你怀的胎是孤的第一子,且是中宫嫡子,意义甚大,需加倍重视,不能出一点点差池。故而,孤将这天底下最高明的大夫请进宫,照顾你。”
阿南低下头,手中的银筷停了下来。“是,臣妾听圣上的安排。”
圣上点点头。
聪慧如阿南,她已经隐隐约约知道了眼前君王的腹中之意。他抬举她,给她中宫之位。他对她百般照顾,命人送补汤。他曾与她一起密谋,将最重要的朝政机密告诉她。但是,他防着她。一个连自己的叔祖父都能算计的女人,他不放心。一个过于精通谋略的女人,他不放心。他可以与她同谋,但绝不想被她谋算。
中宫嫡长子,必为太子。那位川陕名医早就接到了圣上的密旨:若皇后腹中是嫡公主,留。若皇后腹中是嫡子,去。悄无声息地造成自然滑胎,对于一个医科圣手来说,太容易了。
这样的事,不能让医官署的人做,圣上不想让宫闱之中任何一个人知晓。让民间的人做,最好不过。如何封住他的口,圣上亦早已想到了。当时让她有孕,是因为想让邹伏得意到极处,放松戒备。现在时过境迁,她的胎对于圣上来说,便可有可无了。反正,后宫的妇人只会越来越多。人人都会生孩子。每一步,他都算绝了她。
阿南看着桌上的花粥。上面横陈的每一朵花瓣似乎都是鲜花的尸体。
荣枯忧喜与彭殇,都是人间戏一场。
早膳毕,圣上要去上朝,阿南亲手替他穿上袍服,戴上金冠。这些事,平时都是小舟在做。但小舟知道,只要皇后娘娘在场,都是要自己亲手做的。以往都是如此。
她摸着他袍服中的金线,替他将几处极细微的褶皱抚平。她看着眼前这个雄姿勃发的男人,跟她一起长大的男人,她在3岁时便对他的蟋蟀提出议策的男人,眼中满满都是无奈与爱。她的无奈与爱都带着深深的痛意,一刀刀割在心口。
圣上走出乾坤殿,扭头说道:“沈府一家与母后最是亲近。孤觉得清欢有昨日之行为,与母后不无干系。母后的手,确实伸得长了些。”阿南想了想,轻声道:“臣妾不敢妄议母后。”
圣上笑了笑:“皇后素来贤惠。”
龙袍远去。阿南一个人站立了很久。
萱瑞殿中,炽儿来向我请安。他似乎在经历了前朝的一场惊变后,多了许多淡泊之气。
“儿感激母后。儿亦庆幸此身得以保全。”
我笑道:“炽儿,让你此身得以保全的,是你对母后骨子里那一份难舍的亲情。”炽儿伏在我膝上。“母后,儿给您说几句肺腑之言。儿的亲生父母皆是糊涂人,儿从出生便为亲情所累,成为父亲手中的工具。后来,又因母亲的痴念,战战兢兢。儿二十余载,被亲情所累。便不想有孩子。儿觉得自己不配。更不敢相信骨肉亲情。母后,是您对儿的大度与宽容,救赎了儿。儿谢母后。儿想告诉母后,现在,儿敢有孩子了。”
“你是说,鲁氏一直无孕,是你……”我看着他,他点了点头。我摸着他的脸,大章二十七年腊月,我从乳娘手中救下这个婴孩。也许从那时起,我们的母子缘分便注定了。“炽儿,你想开了,是好事。母后为你高兴。”
正说着,熟悉的脚步声传来,沈昼走进来。他这回步子比以往都急了些:“太后,陆将军有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