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秦宫03
孟昕还说,往年里六公主的咳疾只是冬去春时,乍暖还寒时偶尔咳嗽几日,若是照料的得当,当不会突然复发到咳血这般程度的严重,若是依旧按旧例,只怕是无法做到药到病除,需当面诊治方可,若是用了不当的药,或是耽搁了病情,只怕是延误不得。
可是去往骊山深处那一片竹林深处小院的路,眼下只有自己和卫管家知晓了。
卫管家叹了口气,看了眼内室沉睡着的子婴,对着姜玉姬行了礼,“原本老奴推辞不得的,这一趟也理应是老奴替殿下分忧,可眼下殿下病着,虽无大碍,可殿下休养这两日,这阖宫上下,老奴多多少少得替殿下盯着点,挡着点……”
她更了普通人家仆妇的装扮,便与孟昕一同上路了,理应秋高气爽的日子,天空却依旧阴沉得可怕,出了内城,外城几乎看不到一丝的人影和生气,绵延的城廓,弥漫的暮霭,似乎死亡和垂败就笼罩着整座城池。
城外,到处是逃难的路人,或成群结队,或三两搀扶着,来来往往不绝于眼前,纵使天下之大,可倘若处处烽烟四起,又有哪里,是一片得以苟活残存的安稳之地?
子婴醒来时,四周一片宁静,唯有一抹月辉的淡影从屋顶的明瓦处投射下来,冷冷地照在正拨弄着火炭的卫伯身上,佝偻着身躯,花白的头发似与那一片薄淡的月色争辉。
“卫伯,”子婴轻唤了一声,扫视了周遭一眼,撑着坐起。
卫伯闻声抬起头来,起了身,急匆匆上前来掀起了床幔,按住了就将起身的子婴,“殿下好生将养着,不必急着起身,宫里一切妥当着。”
“那宫外呢?”子婴下意识地问到。
卫伯依旧半躬着身子,手掌依旧半握着那垂落的帷幔,并不曾答上话来。
宫外什么情形,他不敢妄言,眼下的大秦宫城外,瞬息万变。
整个寝殿,便在子婴的一句问话后瞬间安静了下来,静得只听得到木炭燃烧的清脆细响,静得让子婴的心底陡然间升起一片没来由的恐慌、与茫然,许是感觉到了自己所问问题的唐突、急迫,或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给年迈的卫伯带来了些许的困扰,子婴顿了顿,声音委婉了两分,“现在什么时辰了?我记得,之前,不是在这殿里。”
他记得自己一直身外在望夷宫落满岁月尘埃的大殿上,他也不知道怎么就去了那处所在,空****的旧宫,空气里弥漫着的清冷尘埃,似乎就一直徘徊在他的胸口,沉闷闷的,压得他抬不起头来、喘不过气来。
可是醒来,却是身处玉堂殿的寝殿里,有着熟悉的床幔,空气里弥漫着熟悉的香草燃烧的味道。
“快寅时了,”卫伯瞅了眼窗下的那一抹月色,后面的问题,并不曾给出答案。
“那怎么是您在夜里值守?他们呢?都听说刘邦打到了灞上,出宫逃命去了,是吗?”子婴自嘲的笑笑。
“孟侍医离宫前,再三叮嘱老奴,殿下需静养,再不可忧思过度,劳心伤神,这来日方长。宫中一切正常,只不过老奴恐他们节外生枝,故而……”
“离宫?孟侍医?”子婴打断了卫伯的话,言语间已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急迫,可顿了顿,在心底长松了一口气,如同自言自语般,“他还是去了。可他,他怎知道去哪里寻六公主?那条路旁人如何进得去?若没人带路指引,只要转错一个方向,便如同踏进迷宫了般,白白困死在竹林里。”
“是夫人领路,”卫伯如实回禀。
子婴低垂下头去,偏移过视线,目光所及之处,一片床幔落下的阴影,他在心底叹了一回,自言自语的喃语着,“她也出宫了,也好,出宫也好……”
尽管他知道,他是言不由衷。
“可是老奴觉得,夫人定会回宫的,夫人不会置殿下不理。”
“就是知道她会再回来,才不希望她回宫,回来看到我,看到我……惨败。”
“殿下何出此言?”卫伯匆匆打断了子婴的话,“殿下,那么多年您都挺过来了,这么些年,比这更加凶险,更加令人绝望的时刻您都过来了,殿下,眼下,还没到最后一较高下的时候啊,殿下怎么能轻言败?”
子婴依旧低垂着头,目光久久落在帷幔后灯烛月色皆照耀不到的黑暗处,不再言语。
有寺人轻扣门扇,低声唤到,“卫总管,宫门外陈夫子求见,小的解释过了还没到解除宫禁开宫门的时辰,可他执意要面见主上,小的不敢久拦。”
卫伯转头打量了眼子婴的神色,略带不安地从屏风后转了出去,少顷便又进来,立在帷幔处,“殿下,夫子腿脚不甚利落,这夜里……”
“赐辇,吩咐赐肩辇,请他来玉堂殿一叙。”子婴终抬了抬头。
少顷,陈垢缓缓而至,一路上刻意压低掩饰的咳嗽声,依旧在黎明破晓前的最后一丝静逸中,显得格外清晰。
子婴吩咐寺人取来炭盆置于陈垢身侧,又将一方厚厚的羊毛斗篷递到了陈垢面前,方先开了口,“夫子深夜前来,定然是已知晓了目前的局面,夫子有何良策,还望夫子赐教。”
陈垢欠身还了礼,“殿下,留得青山在啊。”
“本殿明白夫子的意思,可眼下,他们就驻扎在灞上,灞河一入秋便水位枯竭,一条河根本拦不住他们的去路,可纵然是河流湍急,以他们联军目前的声势,又岂止是一条河能拦得住呢?我大秦立国数十载,眼看着就要败在我的手上了吗?难道,本殿便做错了什么?”子婴的声音带着暗夜里的一抹沙哑,半侧的脸庞笼在跳动不止的烛火里,有着一丝的晦暗与模糊不清。
陈逅伸手拢了拢置于双膝上的羊毛斗篷,抬头看向子婴,“殿下幼年之时,读《论语》,曾问过老夫,何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当时殿下年幼,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深义,如今殿下所做的一切,皆是顺应这个位置所需要处的立场而去做的,又有何错之有?再者,殿下这些年明里暗里所做的一切,到最终雨夜里围攻望夷宫,最初的出发点又是什么?”
子婴微微转过脸来,依旧默而不语。
“殿下最初想的是替父报仇,当时别说是殿下,整座公子府坻,上上下下数百人,连同后来的数十万蒙家军,谁又不是存了这样的心思?可是殿下,那一夜之后,您释然了吗?您没有,您顺应天意坐上了王位,您这月余来颁布的每一条政令,都是利国利民的。就如同您方才知道老夫素来有腿疾,受不得这天寒雨湿,您赐予肩辇,又是极其顺手地递了老夫这件羊毛斗篷,说明在殿下您的心里,心系的不是老夫这样的一个半死之人,殿下心里装着的,是这整个天下的啊。这,才是您心底真正的初衷,只不过,世人都被一时的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到那一层层的伪装和掩饰之下的本心。”
子婴抿了抿唇,依旧默而不语。
“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与之聚之,所恶勿施尔也。殿下,古人皆知得人心者得天下,您细细想想,现如今百姓最期望的是什么?他们最担心害怕的又是什么?连年征战,家破人亡,处处饿殍片野,片片良田荒废,百姓不得不抛弃家园,流离失所,现如今,他们只想要一份安定啊,有一屋可避寒,有一粥可果腹,有一衣可蔽体……殿下,这是眼下您可以给他们的啊。”
“公子当年在世时,虽常年与将士们征战沙场,见惯了生离死别,也见多了森森白骨掩埋沙场,可是每回征战回来,都会只身去嬴氏宗庙,跪祭亡灵,请求上苍的宽恕。殿下,天下大义,不在世人的眼里、言语里、也不在后世书册卷宗的评说里,而是在世人的心里。大秦的数十万民众,会记得您带给他们的一丝乱世中的生存与安稳。这,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啊。”
“可是夫子,我当该如何?”子婴缓缓转过脸来,定定地看着面色苍老的陈逅。
“殿下,****上帝,下民之辟。疾威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倘若公子有在天之灵,定也会悔恨当年没能善始善终,给了那么多人希望,却也给了所有人失望。殿下,天意给了您一个好的开端,您何苦不也给天下人一个好的结局呢?两军交战,必有死伤,不论是联军还是我大秦的子民,都是天之子啊,没有这天下,又哪来的天子?”
“夫子的意思,本殿明白,可是,终究不甘心,”子婴长叹了一回。
“殿下的心思,老夫懂,可是殿下心系天下,孰轻孰重,殿下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黎明前的一抹曙光,就不偏不倚地透过窗格照射了下来,子婴伸手捻了捻眉梢,轻轻地叹息了一回,却又似乎已然做了重大的决定,声音低沉沙哑,却难掩一抹的坚定,“夫子所言,我会再仔细斟酌一番。可是夫子,云清尚年幼,倘若,倘若……且云清也素来仰慕夫子,本殿今日将他正式托付于你,还望夫子好生教导,不管今后这天下姓什么,都希望他能为天下苍生尽一已绵薄之力。”
“老夫谨记。”陈垢再次微微欠了欠身。
“还有,还有公主,”子婴再次开了口。
“殿下,”一直候在一旁久久不曾言语的卫伯打断了子婴的话,目光瞟了陈逅一眼,再收回到子婴身上时,声音也低了两分,“殿下,公主尚刚刚满月,哪能离了夫人?眼下夫人不在宫中,您……”
“夫人回了,本殿自会与她解释,”子婴头也不回地打断了卫伯的话。
一侧的陈逅微微颔首,“殿下的意思,老夫懂了,殿下是要将公主托付于小世子是吗?小世子虽年幼,可毕竟生于帝王之家,自小便得到了很好的言传身教。老夫方才还惶恐,恐小世子成年后,血气方刚,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拿回曾经属于自己的,却又不得不失去的东西。殿下的打算,也是一方良策,让他自小懂得了自己肩负的责任,并且勇于承担起来,这样小世子往后无论行事还是做人,必定多多少少会替公主思量几分。”
卫伯在身后轻轻地长叹息一声,再无言语。
天亮了,炭炉里的火也熄灭了,灰白色如尘埃般的层层炭灰,便伴随着他的一声清咳声,那抹烟尘陡然间飘飞了起来,扬在半空里,又徐徐地、胡乱地落了下去,有几粒就软软地飘落在他的身上、腿上、甚至于衣袖上,眨眼间的功夫,便又全然看不到,仿佛消失在了空气里,仿佛尘埃落定了般。
陈逅也走了,他坐的地方空着,甚至于那一方厚重的羊毛斗篷,他也让陈逅随身带了去裹寒,初生的阳光有着刺眼的光芒,可是透过层层的空格门扇照耀在身上,那刺目的、丝丝缕缕金色的光芒,却是一丝温度也没有。
卫伯也走了,按照他的吩咐,亲自去带了小公主过来,小公主裹在层层的襁褓中沉睡着,睡得无比安稳,这世间已经发生的一切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似乎,尚不属于她的世界。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那里,定定地看着陈逅在寺人的搀扶下步出了殿堂,看着卫伯依旧叹息着,却小心翼翼地、如同抱着一件珍宝般地紧紧抱着公主的襁褓,后退着,终转身,转过屏风的边角,终消失在了视线的尽头。
他就那么一个人孤独地坐着,觉得心底空****的,他觉得陈垢的每一句话都甚有道理,每一个字眼都以己度人,从古至今,讲尽了天下最至高无上的道理与道义,他想倘若是以前,他兴许会孤注一掷地、不计任何后果地、即便是玉石俱焚,也是要拼尽最后一口气去真正一较高下的,哪怕是最后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
亦或者是采纳陈垢的意见,以他一人的失去,换来整个大秦数十万百姓免遭战火硝烟的荼毒,免受骨肉亲人离散之苦、生离死别之痛,换来整个大秦乃至全天下暂时的安定与休养生息,那也是他一个人成全全天下的大义,他想他也是可以做到的,即便是最终不得不死于联军的屠刀之下,血溅三尺,任人践踏,他也是不会有一丝的后悔与哪怕半步的退缩。
可是现在,他却真的害怕了。
他最爱的女子,曾是他最坚强的铠甲,可也是他心间唯一的软肋。
他记得初初娶她时,他站在上溪村的那一抹竹影里对她说,“那遍植冬梅的王城,夫人若是喜欢,本殿有生之年拿来便是。”
他后来站在高高的石阶之上,俯视整座王城,他金冠龙袍加身,接受百官朝拜的时候,他的身侧,是站着她的。
他想,那是他对她的承诺。
他做到了。
可是一旦失去了这巍峨的皇城,一旦从那高高在上的王位上跌落下来,一旦失去了那手握的至高至上的皇权……他还能拿什么,来护佑她此一生的安稳?
他的玉姬!
他便仿佛陡然间失去了力量的支撑,软软的瘫坐在了地上。
地砖很寒凉,凉得刺骨,寒得透髓。
有寺人一路跌跌撞撞的提着袍角小跑着上台阶来,被殿门口的门槛牵绊,重重地摔了一跤,许是疼痛,许是害怕,待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爬到子婴座下时,已是带着无法掩饰的哭腔,“启禀主上,他们,他们派使臣来了,派使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