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宫中那四方的天

1

金沧月奉命前往北坞郡,离开云中郡的那一日,整个云中郡睛空万里,凉风习习,鸟雀啁啾。

我以太子妃的身份去城楼与金沧月辞别,一身繁琐宫装的立于瑾帝身侧,堪堪朝着城楼下乌泱乌泱的队伍挥了挥手,一扭头,便见到皇后盛妆立于一侧,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而看着我的目光,如栖霞殿后院那一眼井水般的寒凉。

我讪讪地缩回了手,虽然我尚不曾在那乌泱乌泱的队伍里找到金沧月的身影来,可目光再一转,便见到了父亲,着了一身威武的官服,神态严肃地立于瑾帝身后侧,而他身后一名一样着了蓝衫的侍从,却不是公孙度。

我有些泄气,只得再次抬眼从城楼下望下去,便见那太子仪仗里的墨字金边的细长旌旗已空中迎风招展,乌泱乌泱的队伍已然开始启程,群马已然扬蹄奔腾,轰鸣声阵阵后,便是扬起的阵阵尘雾,那尘雾一片朦胧,什么也瞧不见,我只觉得鼻中莫名其妙地陡然一酸,眼泪便生生在眼眶中打转。

“楚楚?”瑾帝许是听到我吸溜鼻子的声音,略略弯下了腰来,浅笑着看着我,“太子殿下有要事在身,不过孤向你保证,不过数日,他便回来了。孤再择了吉日,给你们办了祭天礼……要不孤再拟个旨意,快马加鞭地送去,让他提前回来?孤定下良期,便将你们的婚事给办了?”

我话不经大脑地“嗯”了一声,脑子里却是想着与公孙府一院之隔的周府不久前办婚事的热闹场景,半晌后方又想起宫中的规矩来,福了福身,“儿臣谢父皇关心!”

瑾帝伸手宠溺般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淡然勾唇一笑,再不言语。

礼毕,待我依序下得城楼,碧痕已命人传了小轿,一侧的青萝则贴心地捧着杯温热的参茶,眉眼笑弯弯地看着我,“三郡主,公孙公子刚刚差人送了好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来,就搁在里屋的桌子上,等着郡主回去把玩呢。”

可待我一口气喝下参茶,急急地赶回栖霞殿,尚来不及落下轿时,便被殿门口的两名宫婢给拦了下来,碧痕怔了怔,打起了轿帘,在我耳侧小声地低语,“太子妃,是凤仪殿的人。”

我落落大方地掀开半扇轿帘,示意宫人落了轿,拿捏着半个主子的威仪和仁慈,“让二位姑姑久候了,不知二位姑姑此刻前来,可有何事?”

“太子妃安好,皇后娘娘说今日厨子新制了太子妃最喜欢吃的芙蓉糕,这将将在城楼上吹了半晌的风,特意命奴婢们前来请您过去尝尝鲜,吃吃茶,”一名浓眉大眼的宫婢上前来,微微行了礼,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又不得不上了轿辇,一路绕过花圃和亭台楼阁,随着两名宫婢去了凤仪殿。

姨母的凤仪宫隐在一片绿意葱葱的梧桐树下,推开虚掩的宫门,入目的便是齐整整的花拢里开得姹紫嫣红的各色秋菊与虞美人,馥郁的花香瞬间在鼻端萦绕。

之前每逢新年伊始,随了母亲按律入宫朝贺拜见时,也曾数次踏足过这凤仪宫,可彼时正值隆冬腊月里,万木萧条、枯枝败叶、更或是白雪皑皑,不曾见过如此的繁华似锦,一时环顾着眼前的花圃,一边吸了吸那四溢的花香,赞叹了一句,“好香啊!”

半晌见无人附和一两句,方后知后觉地诧异地转过头来,便见身侧的众宫婢已然跪拜了下去,独留我一个人傻乎乎站在偌大的庭院中央,而那飞檐高耸的廊子间里,正站着雍容华贵的皇后娘娘,此刻正面无表情地扫向众人,许是将将回了宫,一身盛妆的明黄朝服尚不及更换去。

“姨母,”我匆匆福了下身去,按照入宫前母亲的教诲,盈盈行了一个极其繁琐的深蹲,可半晌,就在我双脚已然开始泛麻了,姨母示意“平身”的声音依旧不曾响起。

我瞬间便明白了这是一个“下马威”,犹如府上新给二姊公孙语添派了婢子,她便品着茶、摊开一卷书看上良久后,方佯装着茶品完了,缓缓地从书册上抬起头来,颇为诧异地看着面前跪伏着的婢子,再和蔼地笑道,“怎么没人提醒一下,瞧瞧我这记性,一时读书尽了性,倒忘了你还拘着礼。”

我微微活动了一下麻木不堪的双脚,和颜悦色地再次开了口,“儿臣公孙楚给皇后娘娘请安!”

“嗯,起了吧,”姨母慵懒却威严的声音软软地飘了过来,“你们都下去吧,容我和太子妃好好叙叙旧。”

凤仪宫的殿堂极为奢华,窗下帷幔轻舞,堂下偏左一架博山紫金香炉,飘着袅袅的青烟,香气薄淡而清甜,似桂花糖的味道,又似莲子羹的香气。

“太子妃初初入宫,可有不适应的地方?”姨母在上首软椅上坐了,懒懒地靠在软垫上,手臂搭在椅靠上,缓缓开了口,而我只能在那堂下站着,与那一架博山紫金香炉隔着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姨母并不曾赐座,整个大殿虽铺着走路无声毡毯,临墙一排的紫藤雕花山架,角落里桌椅笔墨书画俱全,而我的身后,却无半张我可以随意坐下的椅子,可是即便有,但凡在姨母那凉如水的目光注视下,我也是不敢贸然去坐下的,尽管我素来自认胆大。

“栖霞殿宫人极为尽心,照顾得颇为仔细,一切都打点得甚好,儿臣尚能适应,”我凝神思虑了片刻,缓缓地作了答,可回完话后,目光却依旧落在那紫金香炉上,那香炉周身雕有一只盘旋而飞于祥云间的彩凤,彩凤矫首半衔莲,而那半开的一枝莲花,半含着花瓣的模样甚美。

我不曾抬头,所以不曾瞧见姨母那渐渐铁青了去的脸色,就在我思量着这莲花是与府上后院所植的一样的千叶宝莲,还是宫外那波光粼粼的凌波湖到在夏日才开出稀缺几朵的的西子争妍时,姨母的话已然如一把重捶般敲在了我的脑袋上,姨母的声音发凉,听得我心间顿然一寒,“公孙楚,你要记着,你不能嫁给沧月!”

我怔了怔,猛然想起我虽是以半个公主的仪仗被迎进的宫廷,却不曾按祖制与金沧月行叩拜礼,不曾共饮合卺酒,更不曾拜天祭祀,不曾诏告天下,不曾盛妆在城楼上受百姓的祝礼与朝贺,只是接了封诏书,便平白无顾地多了一个“太子妃”的头衔。

可是为什么,我不能嫁给金沧月?

虽然嫁与不嫁,于我而言并不知道有何区别,可我是初初入宫,满宫的宫人侍从,唯有金沧月稍稍熟识一些,更何况他与公孙度甚是相熟,即便是我做错了什么,他也会看在公孙度的面子上,放我一马去,可姨母的话,却是要我生生放弃金沧月这座靠山么?

姨母见我不言语,见我并不辩驳与质问,也就略宽了宽心,幽幽长叹了一声,语气遂渐平和了下来,“虽然圣上一意孤行,可本宫自有打算,你尚小,虽与沧月自幼便相识,可毕竟他是要呈国祚的人,这帝后统御整个后宫,不仅仅需要智慧、胆识、还需要谋略……你年岁太小,不懂得这些……本宫好不容易差了太子出宫去,等他数月后回了宫,本宫再与你从长计议……你本就是本宫的亲侄女,本宫自然不会亏待于你,往后择了恰当的时机,本宫会收你作义女,以公主的身份诏告于天下。”

我不记得是如何随了宫人离开凤仪宫的,绕过花圃游廊、转过影壁门厅,直到在宫门口的台阶下见到眼底满是担忧颜色、在原地徘徊不停的青萝时,方记起那香糯入口的芙蓉糕,连半个影子都不曾瞧见。

青萝见我便扑了上来,拉了我的衣袖上上下下打量着,仿佛我一进凤仪宫,便会缺了胳膊少了腿似的。

小轿再次在栖霞殿的门前落下时,我的脑海里依旧飘**着姨母的话语,青萝一路上说了什么,碧痕扶我下轿时担忧地问了些什么,又叮嘱了我些什么,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想想就在一个时辰前,瑾帝拍着我的肩膀,满是宠溺地告诉我的话,更是百思不得其解。

可是一踏进栖霞殿,一眼便瞧见坐在主殿正中间悠闲着品茗的丽人半个侧影时,脑海便瞬间清醒了起来,豁然开朗。

那明艳不可方物、智慧与谋略并存、有胆识有美貌有家世的,姨母眼中所谓合适的太子妃人选,不正就是眼前吗?

我生生住了脚,直到殿内的连翘轻手轻脚顺着廊子边挪了过来,瞅了眼我的脸色,又瞅了瞅屋子里一袭耀眼红装的美人儿,在我身侧温柔耳语,“太子妃,九凤公主前来是客,婢子们阻拦不得,且等了足足有半个多时辰了,太子妃要不要避一避?兴许一会儿她等不耐烦了,就闹着要离开了。”

我抬手止住了连翘,打断了她的话,不就是一个骄傲自大的公主么?明明是在我的栖颜殿里,为什么我要避了去?

我挺了挺腰身,换上一副天真的笑脸,甩开连翘的手便踏上台阶而去,可待我看清那茶桌上一古脑儿摊开的东西时,我却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