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台大概一个篮球场那么大，面向观众设立了一面巨大的 LED 投屏。

而面对舞台的，除了观众席以外，最前面还有三张椅子，上面坐着三名评委。

孟悄悄走在她们这一组的最后面，跟着另外两个人上了台。台上的光线很刺眼，孟悄悄看不见坐在台下密密麻麻的观众，却能看见坐在观众席前的三名评委：一名是知名配音演员江自谦，一名同样是知名配音演员洪鹄，还有一名，便是陆寻。

江自谦锐利的目光像一柄长剑，锋芒毕露，森冷的刀锋割裂了她的面具，好像要将她撕破一样，让她竟有些心虚。

这时，评委洪鹄说道：“请三位先介绍一下自己吧。”

杨懿率先凑近话筒，说道：“东煌，三千年前，你我写在三生石上的约定，你当真是忘了吗？”

杨懿的话引起场上观众的侧目和雷鸣般的掌声。刚才她模仿的，正是时下大热的仙侠电视剧《仙外飞仙》女主角的声音。

场面热了，杨懿这才笑了，正式和众人打招呼：“大家好，我是 5号参赛选手杨懿，来自中央戏剧学院 08 级播音主持专业的，也是《仙外飞仙》中女主角碧游的配音演员。”

台下媒体记者的闪光灯争先恐后地闪了起来，连评委他们也为她献上了掌声。杨懿不愧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前辈，气定神闲地微笑，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极为强大的气场。

即使只隔着一个人，杨懿的那气场也极具攻击性地将孟悄悄笼罩其中。她用余光打量着杨懿，颇为羡慕，对方身上洗尽铅华的气质并非一朝一夕能形成的，那是无数历练累积下来的经验。

洛冰倩立刻不甘示弱地说道：“大家好，我是 53 号选手洛冰倩。

可能对大家来说，我很陌生，因为之前我一直是在网上活动的，请让我以网络上的身份向大家介绍我自己。大家好，我是 CV 落水之滨，也是动画作品《器之约》中女主角霄雨的配音演员。”

洛冰倩的经验虽然没有杨懿的那么丰富，但到底也不是名不见经传的角色，场上为她而响的掌声也是不少的。

终于，轮到了孟悄悄。

原本热闹的录制现场因她的出场而陷入奇怪的安静中，人们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她的面具，一边窃窃私语，讨论她的来历。

“大家好，我是真真。”

孟悄悄说完便闭了嘴，没有再说下去的打算。

三名评委互看了一眼，洪鹄故作惊讶地说道：“这就介绍完了？真真，你这样可是很吃亏的啊。”

江自谦突然问道：“你为什么要戴面具参加比赛？”

“我觉得声音更重要，长相并不那么重要。”

江自谦颇为意外地多打量了“真真”一眼，然后，他低下头翻了翻“真真”的资料。待他看见孟悄悄的资料表上填的名字时，猛地一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台上的“真真”，又迅速将心中的惊讶按下不表。

陆寻做了个手势，冷声道：“请开始表演吧。”

顿时，场上的灯光变暗了些，孟悄悄面前的显示屏亮了，跟着亮起来的，还有她身后的大屏幕。

孟悄悄深吸两口气，轻轻闭上眼睛，就在这么一个瞬间，她决意忘掉周围的一切。现在的她并不是在评选声音的舞台上，而是在那个炮火连天、硝烟四起的年代里。

在那个年代里，人们苦苦挣扎，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人人想的是怎么活下去；纯洁天真的女学生对未来抱有幻想，不敢轻言放弃希望。而她，只是秦淮河畔的一个胆怯的妓女，她没有这些与生俱来的纯真，甚至连姿色都没有了。

这个晚上，夜很黑很黑，也很静很静，她和其他姐妹围坐在一起，挤在一间小小的阁楼里，没有人敢先开口说话，因为，她们刚刚救下了一群走投无路的女学生，并决定代替那些女学生去日本人的军营里，做日本人的慰安妇。

可是，小日本的残暴是出了名的，她们去那里做慰安妇，就是去送死啊！谁愿意呢？谁又敢呢？

红菱说道：“我们是想先把她们哄下来，才那么讲的。”

小蚊子着急了，她有些害怕。可是，心底的善良又不断敲打着她，让她无法接受红菱的话。她忐忑而小心翼翼地说道：“不管怎么说，不能骗人吧？”随即，她扭头看向美花，想从美花那儿争取到一些支持，“美花，你想想看，你要不是被人家骗，也不至于被卖到窑子里面去。”

她的这句话无疑在戳美花的伤疤，果然，美花急了，道：“小蚊子，你少给我装糊涂，你以为我傻呀？这里的任何一个不去，你都要去，你可是被小日本鬼子点了名的！”

小蚊子的力气如同被抽尽了一般，颓然地缩在一边，恐惧感裹挟着她，她轻轻地颤抖了起来。

就在这时，向来稳重的玉墨说了话：“我觉得，小日本只要不是发了疯，总不至于要我们的命吧……”

……

表演结束的时候，孟悄悄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她意识到自己仍在颤抖，仿佛依旧置身在那个永无天日的夜晚，她和她的同伴们商讨来商讨去，每一句话都是在葬送她们自己的未来。

直到灯光亮起，台下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掌声，孟悄悄才从掌声中恍惚回神，回到了属于她的安宁人间。

面前，三名评委正在对她们的表演报以礼貌和认可的掌声。

洪鹄是曾为多部电影、电视剧配过音的大前辈，风华正茂，可谓是配音界的流量大咖。他率先拉过话筒，点评道：“其实，我和杨懿是老搭档了，今天看到她的表现，我非常自豪。另外两名参赛者也表现得非常不错，这让我实在有点坐不住了，我们这些前浪很有可能随时会被这些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啊，哈哈哈哈……陆总，你觉得呢？”

从她们三个人的现场表现来看，专业又经验丰富的杨懿无疑是表现最好的，另外两个人的发挥也是不相伯仲。洛冰倩的表现力更强，更具有张力，而真真的情感表现十分到位。如果从角色贴合的程度上来说，真真方才的表现是完全还原了角色本身的状态的，她惶恐、迷茫，既带着点求生般的小心翼翼，又带着角色与生俱来的愚钝和卑微。

但不可否认的是，从配音技巧上来说，真真是最薄弱的。她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在说话，那种本能富有极强的生命力，但同时，也会成为她的短板——一个配音演员，不可能连基本的配音技巧都不掌握，而情感并不是决定配音演员优秀与否的关键。

陆寻不带一丝感情地点评道：“杨懿小姐表现得十分优异，也非常专业，但你的声线不太适合我们牧禅这个角色。洛冰倩小姐表现得过于外放，同时，你的声线过薄，也不是很适合牧禅。真真小姐的声线最适合牧禅，但你的基本功还要加强。”

场上能见到脸的两个人的表情都不算太好。不过，杨懿到底是身经百战，十分有气度地笑笑，便也释怀了。洛冰倩的笑容有些僵硬，眼中的不服呼之欲出。相比之下，戴着面具的孟悄悄有些格格不入，她礼貌地朝陆寻鞠了一躬。

主持人适时上台走流程，宣布赛果：“三位老师依次为三位参赛选手亮灯，三盏灯同时亮起，则顺利晋级；一盏或两盏灯没有亮，则为待定；没有灯亮，即为淘汰。”

就在这时，陆寻忽然抬起了手，他转过头对现场的执行导演做了个手势。执行导演立刻跑上台，对台下的所有人宣布暂时休息，五分钟后继续直播。孟悄悄她们被请到后台暂时休息，三名评委相继离席，看来也是去洗手间了。

正在做直播的主播对着镜头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朝气十足地挥了挥手，道：“中场休息，赛果稍后继续。大家有什么想看的，请给我评论，我会尽量满足大家哦！”

孟悄悄走到无人的角落里才摘下面具，这才发现自己的脑门上早就被闷出一层薄汗，而掌心里也满是汗渍。

孟悄悄吐出一口气，自己远比想象中的要紧张，然而，自己也远比想象中的要激动。就在刚才，在用来造声势的音效之下，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那种心底深处的痒意又来了，从她的心脏处一路蔓延到她的四肢百骸里，让她的骨血似乎都跟着燃烧了起来。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说话，那个声音对她说 ：“悄悄，你一定不能输。”

她记得，那是云真的声音。

孟悄悄不敢怠慢，她只有五分钟缓和情绪，现在得去找点水喝。

因为时间太短，无法回到后台去喝水，她记得离休息间最近的饮水机是在洗手间附近。她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喝着水，一杯温水下肚，她这才觉得她焦灼的心熨帖了起来。

两个人对话的声音忽然传进她的耳朵。

“通稿跟媒体确认了吗？”

“放心吧，目前真真的热度很高，媒体记者都很配合，要炒红她，不是难事。”

孟悄悄心中一惊，无意识地捏了捏手中的纸杯。那边的对话声戛然而止，脚步声朝她的方向而来。她猛地回过神来，要逃走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秒，她和转弯的陆寻撞个正着，手上的面具被撞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孟悄悄低着头慌乱地退后几步，给陆寻让路。

陆寻却不急着走，反而弯腰捡起地上的面具，拿在手里随意地把玩着。

孟悄悄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抬头，对上陆寻没有温度的目光。

“你就是真真。”陆寻紧紧盯着她，眼睛一眨不眨，里面有着她不懂的深意。

孟悄悄心知这次她是无处可逃的，又庆幸还好她只是被陆寻发现，细想起来，这也算不上多严重的事。于是，她点点头，轻轻地说道：“是的。”

这时，外面传来催场的声音。陆寻却无动于衷，孟悄悄见他并没有把面具还给她的意思，指了指他手中的面具，提醒他道：“它是我的。”

陆寻恍若未闻，仍是一动不动。孟悄悄有点着急了，正想再次讨要面具时，他突然开口道：“为什么在路上哭？”

孟悄悄呆了一下，道：“啊？”

陆寻不说话，冷冷地盯着孟悄悄看。她只得努力回想，最近什么时候在路上哭过，细细想来，应该是那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想到这里，她心情又低落起来，平静地说道：“就是有那么一件难过的事情，你大概是不会懂的。”

陆寻在心里冷哼一声，把面具还给她。

孟悄悄终于拿到了面具，此时马上要上场了，她只能当着陆寻的面匆匆忙忙地重新将面具戴上。许是越忙越乱，面具不小心勾住了头发，痛得她皱眉。

“别急。”陆寻的语气清淡，他走到孟悄悄的前面，帮她解开缠绕着她的头发的带子。他反常的举动吓到了她，她本能地往后退，却被他冷冷斥道：“别动。”

缠绕着头发的带子终于被解开了，陆寻冷冷地说道：“下次不许哭！”

说完，他就转身冷漠地离开，留下一脑袋疑惑的孟悄悄。

孟悄悄皱了皱眉，也不敢再浪费时间，朝候场区走去。就在这时，她发现江自谦居然一直站在角落里，对方深沉的目光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似乎就这么观察了她很久。

江自谦是配音界的大前辈，出于某种原因，孟悄悄一直很崇拜对方，她连忙朝他鞠了个躬。可不想对方却理也不理她，径直转身离去了。

……所以，LD 的人都是这样的吗？孟悄悄的头忽然有点儿疼。

再次站在舞台上的时候，孟悄悄居然不那么紧张了。她镇定自若地看着坐在台前的陆寻、陈与均，还有台下那些密密麻麻的观众，忽然觉得自己犹如置身在一场虚幻的梦境里，抑或是那些人正隔着一层肥皂泡看着她。

总之，台上和台下差着千沟万壑。台上的灯光再绚丽多彩，也只是一个虚妄的梦境，而台下，那些无法被光照到的地方，才是真实的世界。

第一个上前接受亮灯的是杨懿，在紧锣密鼓的背景音乐和满场乱飞的灯光中，三名评委同时亮起了灯。主持人兴致高昂地宣布，杨懿顺利晋级决赛，成为竞争牧禅配音演员的选手之一。

随之上前的是洛冰倩，同样的前奏之后，三个评委都没有按灯。结果出来的时候，洛冰倩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她的眼睛，难以掩饰她的失望与不甘。

两位知名配音演员对此举的解释是：诚如陆寻所说，洛冰倩的声线太过单薄，变化度不高，的确不适合配牧禅这个角色。

主持人不无遗憾地鼓励洛冰倩不要灰心，她未来的路还很长。

而因为洛冰倩淘汰，孟悄悄没有经历残酷的亮灯环节，就自动进入待定席位。

孟悄悄再次朝台下鞠躬，鞠躬的时候她伸手抚住自己的胸口，发现那里异常平静，没有了剧烈跳动的架势，可以说是相当冷漠。

孟悄悄回想起陆寻和他秘书的对话，心想，自己在对方眼中应该是有利用价值的，所以，不论自己的表现如何，都不会太早被刷掉。

被利用了的事情影响了孟悄悄的心态，在接下来的比赛中，她发挥得没有之前的那么出色。不过饶是如此，她还是成功 PK 掉了对手，顺利地进入了总决赛。

四周都是祝贺的掌声，孟悄悄却觉得她犹如置身于梦中，一切如云似雾。镁光灯在她的脸上闪烁，让她的视线都模糊了起来，她依稀想着这样的画面：唯她一人戴着滑稽的面具站在喜笑颜开的人群里，是格格不入，也是讽刺别扭。

他们就像是一些零部件，为了确保这个比赛顺利进行而必须出现在现在的位置上。他们具有功能性，却并不是独一无二、不可或缺的。

可是，云真呢？属于云真的梦呢？

所有进入决赛的选手被请到台上一一亮相，而作为本场比赛的大咖嘉宾，陈与均也在这个时候上台发言。

穿着一身休闲西装的陈与均从后台走了上来，他的表情严肃，妆容精致。上台之后，他的目光先是在场上扫了一圈，然后，停在了孟悄悄的身上。

孟悄悄下意识地避开了陈与均的视线。

陈与均移开了目光，拿起话筒，清亮而坚定的声音很快传送到会场的各个角落里。

他说：“我不是专业的配音演员，但我是一名专业的演员。声音是表演的一部分，也是演技的一部分。现在，舞台在这里，请毫无保留地展现你们的演技和实力吧。”

掌声雷动，三位评委上台与参赛选手一一握手。

陆寻走到孟悄悄面前，朝她伸出了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了上去。

忽然，陆寻目光深沉地看了孟悄悄一眼 ：“你不应该受外界影响。”

孟悄悄一愣。

陆寻说完这句话，抽回了他的手，朝下一个人走去。

孟悄悄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陆寻的背影。男人宽肩细腰，穿着修身的西装，显得特别挺拔，可他的身上总笼罩着一层她看不清的东西，像薄薄的雾，又像是一堵模糊的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