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噩梦醒来后 会笑;美梦醒来后 会哭
坐在窗边的白衣女孩若有所思地听着从耳机里传来的故事。
“沙——沙——”
铜皮少女努力地踩着自行车的脚踏板,发出这样的声音。
老旧的链条牵动起车轮,不停歇地向前转动着,车轮每每转动到缺油的部分,就会发出“咯噔”一声。风钻进车轮里,紧贴着斑斑锈迹的钢圈,像一团一戳就会抖动的大棉花。
海浪拍击着礁石,“哗哗”作响,沿途的景色随着疾速前行的自行车不断后退,久而久之,就成了一幅静默的山水画。
忽然,自行车的前轮从地上的一块石子上碾过,石子四分五裂,铜皮少女无法控制住平衡,“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车轮在半空中徒劳地转着,又老又旧的链条断了,噼里啪啦地从车子上掉了下来。
铜皮少女试图扶起自行车,然而老爷车上的每一个部件都发出“吱呀”的绝望声响。
一滴、两滴……铜皮少女的眼泪砸在地上,像雨天屋檐下的水珠子成串地落下,很快汇成一条小小的河。
铜皮少女带着哭腔,沮丧地说道:“可恶,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清亮的男音自前方响起,既稳又沉,带着不属于他那个年纪该有的沧桑。
铜皮少女惊喜地抬起头,独眼骑士站在她的前方,只用一只咖啡色的瞳孔安静地看着她。
“独眼骑士,是你!”
独眼骑士又问道:“什么来不及了?”
“你还记得我们的朋友小公主吗?就是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公主,曾和我一起冒险的小公主!”铜皮少女有些激动,可很快懊恼起来,继续说道,“为了救我,她被抓到城堡里了。今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宴会,可是,我赶不及去参加了。”
“为什么赶不及?”
铜皮少女吸了吸鼻子,忍住唇齿之间的酸涩,说:“城堡在海的那边,我的自行车坏了。”
“这个简单,我送你去。”
“真的吗?”
“这不是什么难事。”
独眼骑士将他的剑朝天上扔去,那把剑立刻悬浮在半空中。他带着铜皮少女跳到剑上,说道:“抓稳。”
铜皮少女连忙抓紧骑士的衣摆。
“出发了。”
载着两个人的剑朝大海的另一个方向飞去,风声一下子变得自由起来,夹杂着大海的咸腥味。因为他们飞得高了,就可以看见远方海天交接的地方,那儿正是落幕的夕阳。夕阳的余晖洒在平静的海面上,如同为大海披上一层温柔的纱衣。
“哇!”铜皮少女惊喜地叫了起来。
“抓紧!”独眼骑士认真地警告道。
“是是!”铜皮少女听话地抓紧了骑士的衣角。
“独眼骑士,谢谢你啊。”
“嗯。”
“你总是能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呢。”
“嗯。”
“你说,小公主今晚可以找回她的声音吗?”
声音戛然而止,或者说,是被脚步声给打断了。
孟悄悄感觉自己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尽了。
从下了出租车开始,她就开始奔跑,明亮的太阳并没有为她让路,那炽热的光线很快在她的全身上下灼烧出细密的汗。
可孟悄悄仍没有停歇,她害怕这又是一场梦。
孟悄悄跑到小区楼下,连电梯也来不及等,连跑带爬地上了十二层,来到云真的家门前。
这时的孟悄悄已经像条水中的鱼儿一样,浑身湿透了,她顾不上那些贴在身上的黏糊糊、湿淋淋的衣物,抬起手想要敲门,却忽然不敢敲下去。
云真就在这扇门后面吗?还是说,这是一场梦?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云阿姨,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可嘴角却带着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笑意。
云阿姨一把抱住了孟悄悄,哭道:“悄悄,真儿她回来了,老天将她还回来了!”
孟悄悄木讷地任由云阿姨牵住她的手走进屋。
孟悄悄一眼就看见坐在沙发上、戴着耳机听得出神的女孩。那个女孩穿着白色的蕾丝长裙,黑发柔顺地披散在她的肩上,阳光透过奶绿色的薄纱窗帘亲吻着她的脸庞。
她瘦了很多,可她还是那么好看。
女孩抬起眼,朝孟悄悄的方向看了过来。那双眼睛依然是孟悄悄所熟悉的深棕色,那双眼睛也依旧是那么耀眼明亮。
孟悄悄的心颤了一下,那是云真啊,真的是云真。
云真看见孟悄悄,先是一愣,旋即摘下耳机,露出一抹笑容来。她终于开了口,问道:“你是悄悄?为什么不过来?”
云真起身朝孟悄悄走了过来。在孟悄悄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云真握住了孟悄悄的手。真实而温热的触感,云真的眼中是久别重逢的温情,这让孟悄悄想都不想地反握住云真的手,用力地握住。
“云真,我不是在做梦对不对?是你,对不对?”
云真笑了,她伸出手指点了点孟悄悄的脑袋:“傻了吗你?!”
孟悄悄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拥抱住云真,像无数次在她的梦中那样,拥抱住她的云真。
孟悄悄紧紧地抱着云真,喋喋不休地说着话,像要把那些时候没说完的话全部说完一样。
“你怎么才回来?”
“以后你不要开车了,你想去哪里和我说,我带你去。”
“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孟悄悄不停歇地说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云真也红了眼眶,反手抱住了孟悄悄,动作轻柔地拍着孟悄悄的背,为孟悄悄顺着气。
“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云真,你平安无事,真的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云阿姨红着眼轻轻拉开两人,温柔道:“悄悄,真儿她现在的情绪不能太激动。”
孟悄悄连忙放开了云真,小心翼翼地扶她坐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
云阿姨继续解释:“悄悄,你别见怪,真儿她失忆了。”
“失忆?”孟悄悄吃了一惊。
云真道:“是啊,如果不是失忆,我早就回来了,也不会让你们担心这么久。”
随后,云真讲述了她车祸后的所有事。车祸发生的时候,她被巨大的冲力弹出车外,所幸悬崖的另一边是河流,昏迷的她坠入河中,却不想撞击到头部。后来,她被人发现,送去当地的医院,醒来的时候,她忘记了一切。云真就这样在医院里躺了大半年,她完全康复后才被法国警方送去中国大使馆。大使馆的人认出她就是半年前失踪的中国女孩,这才兜兜转转把她送回了国。
孟悄悄听得百感交集,这大半年来,云真独身一人在异乡,日子一定过得很艰难。如果她当时提醒云真系了安全带,如果不是云真在发生车祸的那个瞬间把方向盘往自己的方向打,在最关键的时候舍身救了自己的话,云真也不会遭遇那些事。
孟悄悄心疼地摸着云真的脸,内疚道:“都怪我。”
“都过去了,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云真笑了笑。
孟悄悄的鼻子有点酸,她握着云真的手,故作轻快地说:“以前的事,你忘了也不要紧,我可以陪你去以前我们去过的地方,说不定能帮你回忆起什么。”
“好。”云真看着孟悄悄,露出微笑。
云阿姨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找回女儿的喜悦让她一改往日的病态,她对孟悄悄殷切地说道:“悄悄,真儿以后就拜托你了。”
孟悄悄郑重其事地答应着,就算云真不记得她们的过去也不要紧,只要她回来了,她们就还有很好很好的未来。
“怎么了,一直在傻笑?”
孟悄悄只觉得脸颊一冰,原来是陈与均用一罐冰可乐作弄她的脸。
孟悄悄如约来到陈与均的家,等他为自己开小灶。陈与均不愧是眼下最了解牧禅这个角色的人,在他的指导下,孟悄悄对牧禅这个角色有了更深层的理解,而这层理解对于她在配音时情感上的发挥,的确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孟悄悄摸了摸脸,问:“有吗?”
陈与均大大咧咧地在孟悄悄的对面坐下来,堂而皇之地露出一对光溜溜的脚丫子。今天的他穿着居家服,一副阳光的少年模样,许是在家被安全感包围的缘故,他整个人看起来很放松。
陈与均眯着眼睛看向孟悄悄,琢磨了半晌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交叠双手,摆出一副知心弟弟的乖巧模样,道:“说吧。”
孟悄悄一愣:“说什么?”
“我从来没见到你这么开心过。”陈与均的语气酸溜溜的,“除了我以外,谁能让你这么开心?”
孟悄悄忍不住笑了起来:“我最好的朋友回来了。”
“最好的朋友?”陈与均有些意外,他毕竟和孟悄悄分别经年,这些年来孟悄悄的经历,他知之甚少。
“我原本以为她死了,失而复得的开心你懂吗?”
陈与均失笑,看到孟悄悄咧着嘴笑得像个傻子。
“你以为她死了,这是怎么回事?”
孟悄悄说:“我最好的朋友,她叫云真……”
那一整个下午,孟悄悄不停地在说。她说自己,也说云真,说到暮色四合,才把那个故事讲完。
可陈与均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你是说,网上的那个配音大神真真是云真?你当初进入 LD 的时候是用她的名义?”
“是!”孟悄悄道,“所以,我要把云真的身份和现在的一切都还给她。”
陈与均皱起眉头:“还?你打算怎么还?”
“我会向公司说明一切,让云真进入公司……”
“不行。”陈与均立刻否决了孟悄悄的想法。
“为什么?”
“从选秀到前段时间的出道直播,大众已经接受了你是真真的事实。
如果你这个时候站出来说,真真另有其人,舆论的口水会把你淹死的!”
陈与均深知网络暴力的可怕,他按着孟悄悄的肩膀,说道:“你要记住,参加比赛的是你,在 LD 实习的也是你,拿到牧禅配音的还是你,明白吗?”
孟悄悄摇头,道:“如果是云真,她会做得比我更好。”
“这不是一回事!”陈与均有些着急,说他自私也好,他不想孟悄悄受到任何的伤害。他道:“你有没有想过,今天你所得到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努力换回来的?”
孟悄悄摇摇头:“真真的身份给了我很多我不应该有的光环,我不能因为惧怕舆论的口水,就一直占着这个身份。更何况,我也没打算放弃配音,我会重新开始。”
“我没有让你占用她的身份!”陈与均颇有些恨铁不成钢,他脱口喊道,“如果你真的想还,就把陆寻还给她!”
孟悄悄惊讶地看着陈与均,陈与均脸上满是愤愤不平的孩子气。
“他已经不属于我了。”孟悄悄的声音很轻,“不,应该说,他从来就不属于我。”
陈与均神色复杂地看着孟悄悄。在谈论起陆寻的时候,孟悄悄整个人都变了,她变得柔软、忐忑、小心翼翼……而这些情绪,孟悄悄从来都没有对他展露过。
陈与均的心中生出一些不甘和懊悔来,他气自己怎么没有早一点察觉到孟悄悄的身份,至少要比陆寻早啊,这样他就可以早一些攥住孟悄悄,不让她有任何被人抢走的机会。
毕竟,他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啊。在他们分别的这些年里,他时常想她。
在陈与均看来,胖乎乎的孟悄悄不但可爱,而且温柔、宽容。他缺失的那一部分的爱,孟悄悄都用她的方式为他一一填补好。可以说,如果没有孟悄悄,就不会有现在的他。
“总之……”陈与均缓了一口气,顺便缓解了一下自己的尴尬,他道,“总之,你先不要冲动,这件事让我想想,一定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你所拥有的和你的朋友归来并没有任何冲突,知道了吗?”
孟悄悄像突然才认识陈与均一样,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发毛。
他讷讷地问道:“你看什么?”
孟悄悄揉了揉陈与均的头发,笑道:“觉得你长大了,有点欣慰。”
陈与均有些不自在,他不想孟悄悄始终把他当成小孩儿那样看待。
心中的不甘在此时变成了一种冲动,他握住孟悄悄的手,忽然一跃而起,将她推倒在沙发上。他压在她的身上,自上而下地看着她。
他满意地看着身下的孟悄悄在最初的惊讶后,表情变得紧张、羞涩起来。
陈与均笑了,他道:“我早就长大了。”
孟悄悄把头偏到一边,轻轻推了推陈与均,道:“起来……”
陈与均却自顾自说道:“悄悄,我已经不是你的弟弟了,你明白吗?”
孟悄悄隐约明白了点什么,这让她有些不安。
洛杉矶的夜晚总是那么宁静。
陆寻面无表情地拿起手机看了下,屏幕上风平浪静的,没有任何未读的信息。
来洛杉矶的这一周,对于陆寻来说,竟成了他的人生中迄今为止最难熬的七天。他有点后悔用什么以退为进的手段了,这种招数对孟悄悄那个没有良心的女人来说根本没用,不然也不会时隔一周,她连条短信都没有给他发。
陆寻的表情还是冷漠如冰雪,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冰冷的表象之下是怎样的焦躁与不安。
孟悄悄的事情并不难查,他很轻松地搞清楚了事情的真相。
一年前,孟悄悄和云真在法国遭遇车祸,孟悄悄昏迷,云真失踪。
苏醒之后的孟悄悄,出于某种不知名的原因顶着真真的名字进入配音行业,成为现在的“真真”。
那孟悄悄肯定知道云真和陆寻早就相识,恐怕正是因为这点,她才和他划清界限。
他早知道孟悄悄是个傻瓜,没想到她居然这么傻。
她独自背负起另外一个人的人生,为别人活得都快没了自我,真是傻到让他心里泛疼。还有真真,她像陆可一样,离开了吗?
“怎么,等女朋友的电话啊?”
陆寻回过神来,冲坐在他的身旁开车的女人微微点了点头。
女人名叫田如婷,是业内的名望大家。当年,她凭借精湛的配音技术在美国生生杀出一条血路,同时,她是现在蒂尼公司派出的代表,专门负责本次和 LD 的面谈。陆寻和她接洽之后,双方就合作一事达成了初步共识。
既然事情已经谈妥,陆寻便打算立刻回国,田如婷得知后坚持要去机场送他。此时,他们正在去机场的高速上。
“你会为了好友,放弃你喜欢的人吗?”陆寻表情冷淡,语气中却有着实打实的疑惑。
“哈哈,这可不好回答。”田如婷笑了一下,明显被问住了,她仿佛想到了什么,表情低落下去,轻描淡写道,“我倒是为了梦想,放弃过我喜欢的人。”
陆寻不再说话,田如婷也沉默地继续开车。
很快,机场到了。
田如婷叫住准备下车的陆寻。她在副驾驶座的手套箱里翻找着什么,由于翻找的动作,她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手臂。陆寻发现她的手腕处有一枚红色的胎记。之前的几次见面,她都穿得很严实,所以陆寻没有发现。
那胎记的样子,正是当初那个神秘人寄来的、他反复查看的视频里那个不明身份的女人的红胎记。
田如婷终于找到了一张保存完好的 DVD 碟片,递给陆寻:“你上次说的那部意大利的动画片,我找到了,我把它送给你。”
“谢谢。”陆寻不动声色地接过碟片。
临下车前,他突然问:“田老师,你认识陆风吗?”
“不认识。”田如婷收回了手,然后重新启动车子,道,“一路平安,我先走了。”
在机场候机时,陆寻打开笔记本电脑,看一部译制片。
那是一部年代久远、非常小众的电影,拍摄国家是法国,曾在九十年代被引进到国内。陆寻沉默地看着,尽管这部电影的剧情他已经倒背如流。
直到电影中的某个身着西装、文质彬彬的男二号出现,陆寻的眼中才闪烁着一些久违的光芒。
男二号开口,说话时却是非常传统地道的译制片配音腔。
男二号张开双臂,对那些纯真而可爱的孩子说道:“嘿,我亲爱的孩子们,欢迎回家!看,这是我为你们准备的、永不老去的乌托邦!”
陆寻闭上眼睛。
那个男人的声音仿佛再次在耳边响起,说的已经不是电影里的台词,而是父亲对儿子的谆谆教诲:
“你知道为什么人总是先看到闪电,才听到打雷吗?”
“因为眼睛长在耳朵的前面啊!”
“人们总是容易注重画面,而忽略声音。其实,相比画面,声音更是不可或缺的,只有你意识到声音的重要性,才能创造出好的作品。”
……
过往的一切在陆寻的脑海里一一浮现,而那些往事并非全部是愉悦的,却是完整和幸福的。
那个把一架钢琴送到他面前的男人;那个坚定地牵着他和陆可的手的男人;那个步履蹒跚,走进警察局的男人;那个他再也没有叫过爸爸的男人;……
“可儿,掩盖真相的迷雾,要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