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见人说人话 见鬼说鬼话

入营墙。

随处可见的是干柴草垛和云朵色营包,行道两旁架有火盆,离丈许有械立,其竖孔中有长短枪、直棍、矛、叉、斧等。

耀眼夺目的赤鞍装在马背上,乌缨结垂在战马胸前,无人牵引,它们自顾自地穿过营地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一声声欢呼声震耳欲聋,天子领着嗣王进了一处演武场,场上尘土飞扬,是两队精甲士正在拔河。

举着一只木哨的正是象糯先前提起的右校尉边早,她从前就与礼亲王不对付,如今更是懒得见他。

天子与嗣王在人群外干站了一会儿,其中一方赢了,输的那一方要背着赢的那一方跑十圈儿。

“你来说说看,”离开投石场后天子终于开口问话,“领征王的少子涼夺来不来的天益城?”

“他必然不如臣出众,六艺大考未必榜上有名。”

“他从前不是很出色吗?是和你一起名动天下的小子。”

“……”

“这底下的人都在传是不是?”

“市井传闻常有夸大不实之处。”

“有人信不就行了,这不就是市井传闻的可利用之处。”

“谣言止于智者。”

“这句话没说完。应是谣言止于智者,兴于愚者,起于谋者。”

“……人谋未必可敌天算。”

天子开怀大笑,中气十足,一点儿也没有久病缠身的样子。

“不过涼亦小子,我打算成全他们。”

“臣……不明白?”

“扣押质子呀,所有人不都是这样想的?那就成全他们,瞧见这片校场没有?你们得在这里住上一阵子啦。”

涼亦整个人都呆住了,不明白天子为什么要成全如此猜想?难道真的不怕天下异动,剑指东宫?!

天子悄然离开,涼亦再回过神来,原地只留下他一个人,他略微觉得有些凉,这才发觉天边已无山阳踪迹。

“吖!小王下,”季灭跳过散落的柴草,“您一个人怎么跑这儿来了?下官带您去主帐,大家伙儿都到了就差您啦。”

“没什么,劳烦左校尉带一下去主帐的路。”

“那是自然,您跟我来吧。”

一前一后的脚步声回**在青石板的行道上,跟着他们走一会儿却拐去另一条小路。

钻过几道月洞门,水车的声音逐渐放大,空气中的湿度也一下子增加了许多。

一件黛绿色的外袍正搭在竹竿上晾晒,橘红色的残阳还流连在屋檐的惊鸟铃上。

“那水可以借我半瓢解解渴吗?”身后的短墙出来一位老人家,一头白发晶莹如雪。

“天与地的活水,这能有什么不可以的。”象糯笑着与对方搭话,汀八百抓了水瓢接了水递过去。

老人家喝完水也不急着走,脚步蹒跚地扶着石叠坐下来,“亓统领把世家公子们都送走了。”

“这么说我错过了回城的车,”象糯有些无语,“就没人来告诉我一声吗?”

“不过皇亲国戚们的子嗣都还在,”老人家慢吞吞地说道,“若是留他(她)们常住在这里,也不见得是什么坏事。”

听到这话於池里的水绕过象糯的手流到一边儿去了,她正在洗一块石头,一块儿猪肝色有流水纹的石头。

她把那块石头留在水中,蹚过於池岸边那些东倒西歪的石叠,指尖上的水在那些石面上留下斑驳的水印。

“啊哈!怪不得你看起来有点儿像领征王风烛残年版,你是天子?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天子撑住石叠站起来,好让打量他的人看的更仔细一些。

“领征王怎么比你年轻那么多?你这白发苍苍的倒像是他的父辈。”

“哈哈哈!领征王确实是年龄最小,我父亲七十高寿才有的他,他也的确是由我带大的。”

天子的笑声虚软无力,与白日那底气十足的声音大不相同,他一边笑着一边又在石叠上坐下来。

他眼前没有外人了,他也不怕被人知道真相了,他实在已经风烛残年,撑不下去了。

“咳咳——你觉得大釔……咳!大釔是该改年号好?还是该改国号好?”

“一直低头耕种的农人并不在乎这两者的区别,对他们来说只要没有苛捐杂税,没有流亡兵祸就是大幸之事。”

“很难保证你所说的这两种事都不会发生,尤其是皇权移位这种动**时刻,必定会有死伤。”

“您不信任那些荣封的藩王?”

“不,最让人难以相信的反倒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那些,我太了解他(她)们了。”

“所以把王子亲孙们留下来,您是已经有什么计策了?”

“万全之策吗?并没有,接掌皇权的人得靠自己的努力坐上那个位置。”

“这可不容易。”

“容易的事自然有愚钝的人去做,睿智的人要走在刀山火海之下。”

象糯所有所思地看向汀八百,她倒也不是真的在看汀八百,只是在思考天子这番谈话的用意。

但她并没有接触过多少帝王,这小老头实际上还是她认识的第一个人间帝王,他(她)们都……善!于!心!计!

嗯,幻生是这么说的,那是她从前在无尽海的朋友,后来听说他放弃做幽使投胎做人去了。

“我老人家再请教你一个问题,你觉得这场纷争还有避免的可能吗?”

“事无绝对。”

“你叫象糯?”

“嗯??是,下方是叫象糯。”

“你有两位朋友身在不同的阵营中,天下孝白这两个阵营一定都会有动作,那个时候你帮谁?”

“帮第三个阵营。”

“第三个?”

“民。”

“芸芸众生相,尘世一蜉蝣啊!”天子颤颤巍巍一抱拳,“小长言,我老人家受教了。”

“……您客气。”

天子兴致勃勃的蹚过池水,抱起那块被洗去泥沙的猪肝石,石头并不大,也就一掌见宽。

他宝贝似地拿着,全然不顾被於池打湿了鞋袜,丛丛白发云烟般穿过回廊墙上的花窗。

“您回来了。”回廊的尽头有人在等着。

天子把猪肝石给那人看,“瞧,一个宝贝。”

“您的鞋袜湿了。”庭前卫伸手要把石头接过去。

“不,”天子拒绝,“我自个儿拿着,等钉棺那日拿这东西给我当枕头。”

“您又说这种话。”庭前卫也老了,一双手像是将死老树的枯枝。

“哈哈哈,少莫,不要害怕生老病死,肉体的腐败不代表灵魂的消亡。”

“下方曾经相识的那些人都已经记不清他(她)们的模样了,等下方也离开,就再也没人记得他(她)们了。”

“你怕被人遗忘?”

“您不怕吗?”

“不怕,少莫,昔日的记忆是离开的人自己拥有的美好,活着的人有属于他(她)们的美好。”

“您说的话下方又不懂了。”

“哈哈哈,你会懂的,等时间一到自然就懂了。”

两个摇晃的身影渐渐融入黑暗,升起的明月爬过花窗,把於池的水照的像一眼清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