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种神奇的能力。
我可以把回忆画出来,在我面前像电影一般呈现,甚至可以播放给别人观看。你会说这不是什么神奇的能力,照片和视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
你错了。
(一)
我很少使用我的神奇能力,但最近我破例了。
因为我交了男朋友。我的男友阿衡觉得播放回忆很神奇,他时常央求我播放回忆给他看,他说他想要更加了解我,我当然无法拒绝,但我的内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了一种不安。
“女友大人,你在不安什么呢?”他问我。
是啊,我在不安什么。这个时代很开放,除了我的亲友,没有人觉得我的能力很神奇,因为凭空浮现出过去的回忆,不过相当于播放一个在空气中显示的视频罢了,在这个时代空气屏早就可以实现了。
我和阿衡相识于上学期末的金工实习时间,就算是3019年的现在,学校还是认为在某种意义上,金工实习又锻炼学生的动手能力,又可以让学生们忆苦思甜。
但我是纯文科,可以选择要不要进行金工实习,只是要填写提交一张免修表。我趴在辅导员的办公桌角上,三下五除二地写好了表格。这时候一个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的男孩子进来看见了,笑眯眯地半路截下来我递交表格的手,握住摇了摇:“学妹,人生重在体验,不要这么轻易拒绝一个神奇的人生经历嘛。”
他有一双罕见的浅茶色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就好像眼里只有我一个人的倒影。
不知道他哪一句话打动了我,我当时一愣,默默收回了手上的表格,在他一路热情洋溢的搭讪中,晕乎乎地回到了寝室楼下,和他交换了微信。
他就是我现在的男友,阿衡。后来他在金工实习期间做了一个榔头,上面刻了我的名字,名字旁边小小地画了个爱心。
虽然送榔头是有点直男了,但他告白的时候还是指着榔头上的爱心,小心翼翼地解释道:“这个意思是我对你的心坚定不移像个榔头呀~”
最后这个“呀~”秉持着他一向“骚贱”的风格,一波三折,余音袅袅,不绝如缕。没错,是在我的心里绕梁三日,心跳声“砰砰砰”,我于是成功被他擒获。
和他交往半个月后,我开始接触他的朋友圈子,知道他有一个熟识的学姐,不过学姐也有男朋友,所以我很放心。
这个学期的暑假很长,于是阿衡来约我去旅行,就找了那个学姐和她的男友一起。他甚至为了严重晕浮空车的我,特意定了古老的动车票,我一个感动就同意了。
我们去的是黄山,黄山日出的风貌是几千年不变的壮丽,然而爬黄山这件事也是几千年不变的令人疲惫。
后来我在包里竟然翻出了阿衡送我的榔头,怪不得老觉得背包重呢。不过看着阿衡一脸“我亲手做的榔头是与众不同的榔头,你要好好对它”的理所当然的样子。
我立刻判断出了塞它进包的“罪魁祸首”,我也就立刻很给面子地将榔头从我的包里拿出来,塞进了他的背包最里层。
他挑了挑眉,趴在我的耳边恶狠狠地要求,他帮我背这把“爱的锤子”,我便要好好陪他看日出,他最喜欢看日出,因为那一刻的光明是最清晰的。我知道他的眼睛早年受过伤,一到夜晚视力就有些受到影响,所以他厌恶黑暗,所以他说他最喜欢爱笑的女孩子,那天在辅导员办公室,他就是看到了我脸上笑眼弯弯,嘴角甚至有一个小小的酒窝,心里想,嗯,就是她了。
但爬到观景点的时候,我还是靠在阿衡的肩上眯了过去,太阳一出来,阿衡兴奋地将我摇醒,我的眼中只有他放大的大脸和脸上一颗因日出为背景而显得更加清晰的青春痘。
所以事后阿衡要求我“播放回忆”的时候,四个人都被屏幕里的大脸笑疯了。
“诶,依依,你的空气显示屏是不是该换了?有点模糊啊?”阿衡的学姐,学校里有名的美人,因一张清纯鲜嫩的小脸得名的茉莉忽然一蹙眉问道。
阿衡一愣,正要炫耀一下我的异能的时候被我一拉袖子,改口道:“诶呀你不懂,这是我和依依的秘密。”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茉莉有些不虞,阿衡看见她皱着个眉头,当下也觉得有点不舒服,彼时我们正在烧烤,我赶紧递了一串刚烤好的豆腐干,一把塞进了阿衡的手里,免得他不小心说点什么不“绅士”的“直男言论”来。
阿衡对不喜欢的妹子都是不假辞色的,颇有点“直男”的意思,这在我自然是千好百好,可是作为贤惠的“女友大人”,我也是要考虑一下阿衡的社交圈的。
这学姐是阿衡在学生会的顶头上司,平时对他也颇多照顾,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忽然脾气这么大,竟然因为阿衡一句话被激怒。我心里隐约感到一丝不快,但终究还是放心的。于是我又烤了一串年糕塞进了茉莉的手里,然而茉莉只是勉强地拉出一个笑容来,开始沉默地吃年糕。
(二)
“喂,老实交代,你和茉莉什么关系?”
趁着茉莉和她的男友去买早饭了,我赶紧拉着阿衡低声问。
“我和她能有什么关系,她都有男友了。”阿衡信誓旦旦地说道。我几乎是立刻就放了心,为他坚决的态度,也为他优秀的眼光。
可是茉莉和男友买完早饭回来的时候,气氛很不对,我敏锐地发觉茉莉的男友一张脸连同脖子都红彤彤的,嗓子也有点沙哑,就好像刚刚激动地说过很多话似的。
好在他们俩这种情况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好了,我于是也放下心来,开始慢慢沉浸在黄山的美景中。
我们的行程是三天两夜,第二天晚上我们进了当地一家很有特色的浮空酒吧。即使是3019年来说,时刻浮在半空中的建筑,还是比较少见,更不用说大晚上的,这家酒吧周围还绕着一圈美轮美奂的光影,就冲这手笔我们也不能错过呀。
酒吧里遇见一个长得像西方故事里“精灵王子”般的外国男生,在大谈特谈各个牌子的浮空车,阿衡也是此中爱好者,初学浮空车的时候,还阴差阳错在路边发现一个车祸的女孩子,及时送去了医院。
两人说得很热闹,但我对浮空车向来不感冒,任何相关的话题都只会令我想起被晕车支配的恐惧。于是我坐在一边有些无聊,倒是茉莉游刃有余地加入了他们的谈话。
这时候的茉莉已经恢复了平时自信优雅的模样,谈到中场,她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百无聊赖,于是便拉我一道上个厕所。所以说一起去上厕所是增进女人友谊的最佳手段,我感激地冲她笑笑,两人对着洗手间镜子补完口红出来,便已经手拉手,亲热地像一个人了。
“阿衡你这个傻子,讲得这么兴奋,都忘了自己带了女朋友吗?”回到桌子旁,茉莉就笑眯眯地开口“仗义执言”,阿衡一拍脑袋,赶紧向我连连道歉。长得像“精灵王子”的金发小哥也停下了话题回头来看我们:“哇,这是你的女朋友吗,真漂亮啊。”
“我跟你们讲,中国最美的女孩子,就是有酒窝的女孩子。”
金发小哥的中文很好,颜高嘴甜,一下子把我夸得心花怒放。我于是立刻原谅了他们。大家其乐融融地聊起了黄山当地其他的景点,特别是说起了一个叫“回忆画屏”的展览,金发小哥一双眼睛闪闪发亮,说起话来笑容满面,我和茉莉两个女孩子一时都有些沉迷。
“传说,这个回忆画屏,是五百年前一个有异能的女孩子,将自己的能力外放留在那后形成的。”
“这个女孩子的异能,就是可以看到别人的回忆。”
我感兴趣地挑眉,这个能力和我的很像啊,我忍不住问:“那她为什么要将自己的能力外放留在那呢?剥离自己的异能不会很痛吗?”
“诶呀,这个小姐姐,你很懂啊。”金发小哥扭头称赞我一句,“可不是嘛,剥离异能是很痛苦的,可是拥有看到别人回忆的异能也很痛苦啊。你想啊,那个女孩子可以看到对方一切回忆,哪怕她男朋友收到一条暧昧的短信也可以看到,这不是会引发很多问题吗?”
“所以啊,有时候人不能活得太明白。”小哥哥左手握拳敲在右手,总结陈词。
“呵,那难道不看见,就等于没有发生过了吗?”茉莉冷冷地插话。
我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是作为女孩子的立场,我也忍不住等待着金发小哥的回答。
“那当然是不能有瓜田李下的行为啦,我说的是有时候有些场景其实真的是误会嘛。”金发小哥嬉皮笑脸地回答着,我觉得这个外国小哥也是有趣,似乎深谙中国语言的博大精深,一点儿也不打算触怒女生们的愤怒红线。
但茉莉似乎还是不满意,倒是我,开始觉得兴致盎然起来,接下来和那金发小哥聊了两个钟头都意犹未尽,还是阿衡终于忍不住拉着我就往回走,告别的时候,金发小哥给我留了个微信,可是一回旅馆,就被阿衡拉进了黑名单。
不过“回忆画屏”这个地方终究还是引起了我们的关注,窥探他人的回忆,就像一件沉默的禁忌,一旦机会放在眼前,不管对谁都是心照不宣的诱惑。
(三)
“回忆画屏”前排队的人很多,每一个要进去观看回忆的队伍,都会分到一间特定的等待房,房门始终打开,想要后悔走人随时可以。
我们一开始兴致盎然地啧啧点评着每一队出来的游客。他们都在里面花费了很久的时间。后来我们才知道,原来不是观看回忆需要很久的时间,而是一旦开始看别人深藏的回忆,就像看一本陈年的烂账,越翻越翻不完。
又有一对夫妻看完回忆出来后面色难看,我们终于也意识到了不对,在等待的房间里陷入了沉默,紧张的气氛越来越浓,茉莉的男友看阿衡有些不安地样子,善意地拉着他出门站站。
我不由地蹙眉,茉莉却一派淡然的样子,甚至轻轻地笑了起来:“你知道阿衡为什么紧张成这样吗?”
我看着茉莉,心里有了猜测,但我还是说:“他的过去我没有参与,但我会有他的现在和未来。”
茉莉卷了卷垂到胸前的碎发:“现在和未来?呵,你知道回忆画屏要怎么启动吗?一个人的回忆万千,总不可能让所有的游客都从头看起吧,所以进去的游客都可以输入一个“回忆问题”,去提取问题所问的时间里的那段回忆。”
她的声音像一根措不及防的针,扎进我的耳朵:“你不妨问一问上个月迎新晚会后的那个晚上,阿衡在干什么。”
上个月?我和阿衡已经交往了半年多,我心里不由一沉。我记得迎新晚会那天大获成功,文艺部里的部员们出去喝酒庆祝,通宵未归,我却因为那天身体不舒服,没有一起去。
“观看回忆的时候是一起的,难道你不怕你的男友生气吗?”我问她。
“他?他那么爱我。我们自有我们自己的相处模式。”顿了顿,她又继续说道:“更何况我也已经腻了他,索性分手,和阿衡正式在一起,也挺好的。”
我终于忍不住,沉默着退出门外,拼命地告诉自己要冷静,一切还没有定论。
在外面转了几圈后,我慢慢回到了房间里,这时候阿衡他们也已经回来。我不想被茉莉轻飘飘几句话打倒,因此阿衡回来的时候,我神色如常地挽着他的手。茉莉的眼神轻飘飘地划过来,在我们挽在一起的手上一顿,随后轻轻一挑,扑闪的眼神冲着阿衡眨出一个优雅的笑来。
“输入问题:你最近的甜蜜回忆?”第一个上前测试的是茉莉的男友,茉莉随口提了一个问题,眼神甚至没有往屏幕上扫。她的男友一下子僵直了身体,随后却又坚定了眼神。
茉莉得意的笑容还来不及收起,场里的气氛却开始凝滞,直到我尴尬地低垂下眼神,她才感觉到了不对。
她回头看去,只见屏幕上她的男友正热情地轻吻一个妆容精致的女孩,看背景和着装,像是茉莉和他吵架的那天。
“这个不是你部门里的学妹?怎么这么巧会在黄山?”茉莉的声音尖锐得几乎破了音。
“她家就在这边,……她听说了我来,就来找我……茉莉,回去后我们谈谈吧。”
茉莉不说话,只是忽然来到操作台前,输入了她自己的回忆问题。
这是要给我看迎新晚会那天晚上的事情了。
果然,画面里茉莉步履蹒跚,俨然已经酩酊大醉,搀扶着她的,正是我的男友阿衡。我已经不想看下去了,但阿衡忽然伸手拉住我示意我继续看。
我皱着眉头抬头,却发现茉莉的神色更苍白了。原来阿衡将她安置好后,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另一个男孩子走了进去……
茉莉的男友这时候脸色也很不好,甚至直接走出了观看室。
茉莉忽然抬头看了我一眼,又快速输入了第三个问题:“令你印象最深刻的女孩是谁?”问的是阿衡。
屏幕迅速地切换,画面里一辆翻倒在地的浮空车边,奄奄一息的女孩被阿衡抱起,送去医院。醒来后那个女孩记忆全失,知道自己是被好心人所救,转过头来,冲着恩人腼腆地一笑,脸上一个小小的酒窝,正是年幼的我。
茉莉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们,忽然疯了一样跑了出去。
阿衡转头来看我,看着看着,又转过了头去,似乎不好意思一般。我拉低了阿衡的领子,在他嘴角轻啄了一下。
彼此温存的呼吸间,我感到他搂着我的臂膀宽广有力,我想,我的脸一定已经红了吧?湿润朦胧的视野中,阿衡的浅茶色的眼睛里依旧只有我。空气变得燥热,怀抱微微发抖,忽然,我的心尖锐地一疼,我的动作几乎比我的想法更快,我猛地推开了阿衡,他收手不及,手里的榔头重重地敲在了他自己身上。
那个榔头是一种特殊的磁石做成的,虽然现代科技还无法解释异能异术,却已经有些研究成果。异能是有一定概率可以被转移的。那个榔头,显然就是一个简陋的转移工具。炫目的法阵一层层在他身上洇开,他倒下时那双漂亮得不可思议的眼睛里,依旧只有我的身影,和清晰无比的震惊。
我慢慢蹲下身子,将他往边上拨了拨,输入了最后一个问题:“你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慢慢看着屏幕里,幼小的我不安地坐在了后车座上,父亲和母亲正在争吵。父亲在外面有了人,他说道:“我是爱你的呀,我依旧是爱你的呀。”
深情而做作,觉得一切过失都可以被原谅,一切伤痛都可以被遗忘,就像阿衡站在走廊里小声地和茉莉的男友商量时的神态。
“我爱依依,当年就是我救了依依,只是那辆翻倒的浮空车爆炸了,我把依依从车里救出来的时候,被浓烟伤了眼睛的光感神经,手术后恢复得不好,从此夜晚就无法清晰视物。”
“我想做浮空车赛车手,我怎么可以失去健康的视力?”
“但是现在好了,我知道依依有播放回忆的异能,只要将她的异能给我,我不断重复播放夜晚的回忆,我的光感神经通过这种不断练习,是有可能恢复的……依依吗?她只是会再次失忆,可能有点痛,但是我以后会对她好的,会照顾她一辈子。”
“失去了过去的记忆,我还可以给她创造以后更多的甜蜜回忆。”
多么深情,多么可笑。
阿衡的母亲就是我父亲婚外情的对象,我一直都知道,只是他不认得我罢了。我甚至几次偷偷跟着他回家。那一天,浮空车出了故障翻了,在爆炸后的浓烟滚滚中,外出练车偶然路过的阿衡,发现了一息尚存的我,他艰难地从浓烟滚滚中抱出我,一路往医院赶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忘了吧。
所以舅舅赶来的时候,世间只剩下了一个“失忆的”依依。任何人让我播放回忆,屏幕里都只有一片空白。
他以为我不记得伤痛,其实只是回忆可以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