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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之后,大约有八年时间,我很少出门,除了去探望过两次左震。
左震杀人事件刚发生立马成为网络热点,克隆人本来就是热点,乔总在商业就是一个独树一帜不乏热点的存在,而我,也理所应当地被卷入到这件事当中。
其实当我答应被克隆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热点,在乔总出事之前,市面上已经有了大概两百多个(第一批克隆人)“我”。
人们从各个方面发表着对克隆人和这件事情的看法。而我在公众舆论面前,已经不能像往常一样淡定。
我变得异常敏感和脆弱。
我随后找到的心理医生建议我,一段时间之内,不要再关注网络,于是我养成了不上网的习惯。
二零四三年。
那是一个夏季的早晨。
我的房门被人从外边打开,是克尽欢。
她背着阳光向我微笑,几年不见,克尽欢剪了短发,穿着一套裁剪合体的西装,显得无比干练。
当她向我喊“姐姐”的时候,就好像有人把我推到了门外的世界,让真实世界的风吹过我的身体。
我对八年重闻的这句“姐姐”还没有适应,于是我问克尽欢:“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试了一下指纹锁,结果证明咱俩的指纹是一样的,最起码食指是一样的。”
对于克尽欢的出现我并不反感,见到她之后竟然发现自己会有欢喜。
克尽欢说:“能打开你的指纹锁只是小概率事件,即使当初的DNA一样,也不见得所有的姐妹都能指纹一样。”
我给克尽欢倒了咖啡,拉住她的手说:“你来了就好,其他都不重要的。”
克尽欢说:“姐姐,其实我早就该来的,这些年需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
我能感觉到克尽欢这次来找我,并不着急着走,于是我邀请她住几天。
时隔八年,我和克尽欢亲切如故,但是又能感觉到这个女孩儿如今大不一样了。
如今的她经历了八年的风霜锤炼,在她的身上,我明显感觉到了一种坚韧。这种坚韧是经历过风雨且不屈面对的女人独有的,就像一颗被沸煮的元宵,外层软糯可口,内心甘甜坚硬。而我在这八年里却变成了一颗汤圆,表皮软糯,内心慌乱地不成型,一旦被外力揭开,内心就会流动松散。
虽然我还是能察觉到我们之间近似的性格底色,但是八年间在我们身上生长出来的东西已经全然不同。
接下来几天,这个美丽的女孩儿陪着我,给我讲了这些年外面发生的很多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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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国家,商业创新依存的基础之一就是“法无禁止即可为”。这也是当时乔总敢于进行克隆人生产的原因之一。
(作者注:这仅仅是小说创作需要,不代表国家真实立场。真实情况是在2002年2月联合国举行的关于拟定《反对生殖性克隆人国际公约》会议上,中国代表表明了我国立场:反对克隆人不赞成、不允许、不支持、不接受任何克隆人实验,但主张对治疗性和生殖性克隆加以区别。)
当时国家层面对梦生公司克隆生产的事情十分关注,并和乔总等公司股东和高管进行了数次交谈,最终由梦生公司和相关部门就交谈意见共同起草了克隆人行业的一个试行标准。这个标准大概包括几项:
1.限制克隆对象,不得在没有相关部门批准情况下,克隆国家公职人员、科研人员等;
2.必须经过本人同意,才能进行克隆。(如果被克隆人同时符合条件1,则需要加入相关部门批准意见);
3.从事克隆人生产的企业,必须在相关部门严格备案。(每个生产周期,都要将生产数量,客户购买合同等信息,还有非销售用途的克隆人的相关说明文件,进行备案。)
4.每个克隆人出厂都要有严格的产品编号,且无法更改。
5.每个相关企业需在相关部门指导下限定克隆人生产数量。(起初专家组想以克隆人在人类人口中的比例来定,由于实在缺乏历史数据,最终定下梦生公司一年克隆人生产数量不得超过500个。)
5.克隆人必须不具备生育能力。(这也是在进一步控制克隆人数量,和其他因此产生的未明社会风险。)
6.……
当我听到克隆人不能生育的时候,我开始心疼克尽欢起来,当我拉起克尽欢的手,克尽欢立马就明白我要说什么。
“姐姐,我明白你要说什么。其实不能生育对我们来说是件好事。”,克尽欢狡黠一笑:“比如可以更纯粹的享受性爱。”
我差点被咖啡呛到。
克尽欢告诉我,克隆人和人是有不同的,比如在不能生育这点上,给克隆人带来的是,他们不用考虑人(或者说生物)生育的天职,可以更加纯粹地对待自己的人生,由于不能生育和法律原因,克隆人也不用考虑家庭,相对来说思维的自由度要高于正常人。
正常人总会在特定的年纪被特定的社会属性禁锢住,会失去很多左右腾挪的空间,当他们有了孩子之后,就会在他们的孩子身上加上同样的禁锢,像一个永续的轮回。听克尽欢讲到这里,我甚至开始有些羡慕她。
克尽欢接着告诉我,克隆人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普遍会比正常人理性一点。她猜想这和养育环境有关,正常人在胚胎时期就开始和母体进行互动,所以正常人身上感同身受的能力是天生的,加之父母的养育和陪伴,会在正常人的生命里加入很多情感因素,所以正常人的社会性和感知力较之克隆人更高。而克隆人在冰冷的营养液中发育成长,会带着与生俱来的理性,这种理性的底层其实是孤独,因为他们感觉除了自己,他们无可依靠。
“原来自由和孤独才是孪生的一对。”,我想去温暖克尽欢,但是又不知怎么才能化去透明仓内那冰冷的浅红色。
克尽欢倒没有一丝凄凉感:“浮萍才是自由的,因为它没有根。”
我立马意识到克尽欢说的是什么,到目前为止,社会公知中的克隆人还不是人类的一员,即使想给克隆人一个人的身份定义,难度也是空前的。比如怎么界定模样一样的克隆人?克隆人大多是作为尚品被售卖出去的,如果把他们定义为人,那他们的买主承受的资产损失该怎么办?(在严格的数量控制下,热销的克隆人身上具备了资产的属性。)他们的户口、社会福利、社会关系需要怎么落实?……
这些年虽然我不上网,但是依然会有一些消息通过我的心理医生等我为数不多的外界渠道,传入到我的耳朵。比如因为克隆人的出现,面部识别技术被倒逼着有了突飞猛进的发展,防止克隆人通过面部识别挪用被克隆者的财产(克隆人即使是一个DNA发育出来的,发育的过程中也会产生非常细微的差别,类似于双胞胎,看起来一样,其实还是有差别的。);比如偶尔传来的克隆人被害事件,尽管有很多人呼吁要给克隆人人权,但是目前还是无法可依,到现在为止,此类事件也没有能通过法律得到解决;比如……
克尽欢帮我倒了杯咖啡说:“这些事情,在我们这个群体看来,只有靠我们自己才能解决,靠自己,也是我们的习惯。”
我凝视着克尽欢,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了她独有的那种坚韧,是被理想映照,才能有的坚韧。
夜晚,我拥克尽欢躺下,我想给她一点怀抱的温暖。
克尽欢在我怀中微微颤抖,她背对着我,我明显感觉到她不久便将颤抖克制住了。她身上很香,跟我在梦生公司产线上闻到的味道不一样,我想在梦生闻到的是兽的味道,而克尽欢身上是人的味道。
克尽欢说:“姐姐,你要不要跟我走?”
我问她:“跟你去哪儿啊?”
克尽欢盈盈地笑:“火星,你去不去?”
我说:“没个正形。”
克尽欢说:“睡吧睡吧,明天再说。”
第二天早上克尽欢显露了一手厨艺,在餐桌上继续说着这些年的事情,这时我才明白,她那天晚上并没有跟我开玩笑。
9
自从乔总遇难之后,克尽欢逃了。
她不想作为一项资产任人处置,克尽欢逃的时候,带着梦生公司的核心资料,一个U盘。
然而克尽欢无处可去,所有人看见她的脸就知道她是克隆人,而且随着事件的发酵,所有人都认得克尽欢这张脸,都知道乔总的死,跟克尽欢是有一定关系的。尽管当时社会里已经有了两百多个克尽欢一样的脸,但是一个无主的克尽欢,被人发现后,也注定逃不过被公安询问,和被当做资产处置。
会怎么处置呢?克尽欢不知道。也许是拍卖,也许是捐赠,也许是销毁。
一个没有主人的克隆人,竟然连人前行走的权利都没有。
克尽欢是怎么度过的这一段时光我不知道,但我清晰觉察出她在讲述时,压抑着自己将要喷薄出来的情绪。即使在我面前,她也依然紧紧地攥住那个支撑自己的外部盔甲。
这让我心疼不已。
我不由想起,我可以在左震面前毫无顾忌地作妖撒泼,左震的极端在我面前表现的是对我极端地爱护。即使长大了我依然可以在父母面前无赖撒娇,因为我知道他们对我的爱是永远牢固的。大多数正常人,一出生,就能受到祝福,就有一个相对大的安全疆域,这个疆域里可以放心地将自我伸展。
而克隆人,他们的出生于社会高速发展时产生的,还未来得及填补的裂缝里。所有的爱和包容,对他们来说,都是奢望的。
我很想抱着她。
好在克尽欢漂泊日子没有持续多久,她被另一个克隆人找到了,她叫克鑫鑫,在见到克尽欢前,她叫鑫鑫。
鑫鑫是买主段博弈给她取的名字,段博弈是中国数一数二的散户,目前是三家高科技公司的最大流通股股东。股民称段博弈为股市里的令狐冲,段博弈的股市策略从来没有固定招式,就像“独孤九剑”般随意而发,却从无虚招,然而招不落完又让人捉摸不透,落招总能切中七寸。相较来说,如今越来越盛行的量化交易策略就像僵化后的不变招式。
后来他被网友扒出其在两次牛转熊中,紧随国家队不计成本出手阻击恶意做空。网友无不钦佩,均道“大侠”之称名副其实。
克鑫鑫在大侠这里受到无限娇宠。段大侠从来不受俗框束缚,就让克尽欢在家里安顿了下来。
梦生乔根宏被杀事件后,相关部门勒令梦生公司暂停克隆人生产,梦生公司少了乔总,在政府面前的沟通能力也弱了很多,最终挣取到将未完成的订单生产完毕之后,再将产线暂时封停。
梦生公司最后一批克隆人生产完毕时,世界上克隆人数量一共有二百八十六名,产线一共生产过三批,第一第二批都是以我为原型,共计二百名,其中有三名已经遇害,最后一批生产八十九名,其中有五十二名是依照两名“梦生202少女”为原型生产。
到此时为止,所有的克隆人均为女性。
这之后两年时间,梦生公司的克隆产线变成一项负资产,梦生公司与相关部门多次沟通未果,克隆产线开工遥遥无期,而克隆产线每天都在损耗着巨额维护费用。
就在这时,令狐大侠出手了,他买下了整个产线,并赠予了克鑫鑫。
听到这里我很诧异,脑袋里跳出无数个问题,段博弈为什么买下产线?又为什么赠予了克鑫鑫?克鑫鑫能被赠予财产,那么克鑫鑫不就有了人的属性?但是法律上怎么界定,社会公知如何认同?
克尽欢说:“姐,你从一出生就生活在一个有序的世界里,有序是世界发展的条件,也是发展的阻碍,它总会被打破的,以一年十年的时间维度来看世界,是有序的,但是如果从百年的时间维度呢?这百年来,世界变化还不够大吗?老乔、段哥这些人都是世界上的异类,他们不缺向世界挑战的能力和勇气,而我们这些克隆人,也是异类,没有根基的异类。”
对于克尽欢说的话,我不反驳,一直以来我都欢迎有人能把我的思维破开,再灌入新的视角,就像当初遇见乔总一样。
克尽欢接着说:“举个例子,一个新兴的政权,要确定它国度上的房屋归属,然后他们发现在本国首都,有一户人家,已经在一所房子里住了三十多年,你说这个房子属于谁的?”
我说:“就属于这户人家啊。”
克尽欢说:“是的,但是这户人家其实是寄宿,他们祖上是原房主的管家,现在原主一家早已没有后代了,只剩这户人家住在这个房子里,你说这个房子属于谁?”
我说:“啊?”
克尽欢说:“还是属于这户人家。姐,翻开历史,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确定下来的,从含糊到合法。法律一部分作用就是把事情确定下来。关于克隆人,法律上从来没有定义,那么在它有定义之前,做出点改变,引导它向着我们希望的方向给出定义,就是最聪明的做法。克鑫鑫被赠予财产,克鑫鑫在接受财产这件事上就是一个自然人的属性。而段哥做的还不止这些。”
这位令狐大侠,还做了一件事,他在郊外买了一栋大房子,同样赠予了克鑫鑫。同时他让克鑫鑫开始联系其他克隆人,只要克隆人本人希望得到自由,克隆人都会得到赎身的钱。这些钱都是由段博弈出,由克鑫鑫代办。于是陆陆续续开始有一些买主同意接受条件,其中也会有一些买主坐地起价,段博弈都照付不误。所有脱离了原买主的克隆人都被克鑫鑫安顿在郊外的房子里,到现在为止,已经有二百零三名克隆人。
这场关于“人”的二次买卖,就像一张人生百态图。有一些买主坚决不卖,他们的克隆人连大声跟买主说话的胆量都没有;还有的克隆人不愿意离开买主,因为买主真心把她当成了亲人一般;还有一些买主不要钱,尊重克隆人自己的选择;还有一些克鑫鑫怎么也联系不到。
段博弈告诉到来的所有克隆人你们都是自由的,做你们自己就好。除了克鑫鑫和段博弈依旧相爱,其余克隆人和段博弈没有半点关系。克尽欢告诉我,她们都姓了克。
“还真是一位大侠啊。”我从心里钦佩这位令狐大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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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批女眷就这么安顿了下来。
初时感动和庆幸很快散去,开始考虑自己当下的处境。第一个问题是生存。
正因为受了令狐大侠太深的馈赠,所以大家不愿意再给大侠增添麻烦,怎么依靠自己活下来,是当前急需解决的问题。
说到这里,克尽欢不忘夸我:“都是姐姐的基因好,独立自强,大家才会这么争气。”
我被夸得很不好意思,又很受用,转念一想,这妮子等于是在自夸。其实我觉得这跟基因无关,靠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应该是大多数人的基本需求。而且克隆人群体里除了我的克隆体,还有梦生202少女。
克隆人试着去找工作,发现也没有比正常人找工作难太多。不过克隆人找到的都是一些服务业,一来是因为不需要太高的资历和技术,二来这些老板也需要一些话题和引流工具。
克尽欢问我:“姐姐,如果是你,你会甘心吗?每天比平常人多遭受更多的眼光扫视,还要无怨言地被人随意拍摄,跟油腻大叔合影,还有人拉着你直播,还有别人有意无意露出的轻蔑,还要忍受无端的性骚扰……姐姐,你甘心吗?”
是啊,我怎么会甘心。段博弈给了克隆人一个开始的可能,但是二百多个女孩儿的人格之路一旦开启,之后的麻烦又岂是一个令狐大侠能解决的。
虽然生存问题初步得以解决,但是克隆人依然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就像一个人每次落脚都踩在弹簧上,他要努力维持自己的平衡。这个世界是不是真的认可了自己?自己到底能不能被称为人?这可不是短短几年能解决的问题。更难解决的是所有克隆人面对正常人时心里泛出的天然自卑感。
正常人生于这个天地,从来不会去想自己应该不应该、属不属于这颗星球。而克隆人每天都在想。立法的未明确,让所有克隆人心头悬着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所有克隆人都会想: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抛弃了我,会怎样?而这个问题对于克隆人来说基本无解,但是对正常人来说——除了增添一些谈资笑料和感叹,其他都不会怎样。
于是克隆人决定,寻找新的属于自己的世界。
“第一步,要有男人,只有女人就意味着局限性。第二步,要找到目标世界。第三步,要有力量和技术,得能实现这个目标。”,克尽欢露出了少见的认真:“其实还有一个因素,不过我们并不缺乏,就是实现目的的决心。”
我试探地问:“就是你昨天说的,去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