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死神,一个刚拿到上任执照的死神。
人类对死亡后的事情理解有误,其实亡魂不是在头七回来看家人,而是在死后七天都待在阳间,只不过活人看不到,死人也摸不着。
我们死神的任务,就是带亡魂回阴间。但是带着怨恨与不甘死去的人太多了,死神要化解那些负面情绪,让亡魂开开心心地、心甘情愿地跟着我们走。
要做到这个,就必须满足亡魂的愿望。
但这个愿望也是有条件的,必须是关于自己的,而且是死神们力所能及的愿望。比如,带你去体验一下富豪的生活,带你去吃遍天下间好吃的东西,带你去浪漫的土耳其……这个愿望也有时间限制——必须在七天之内实现。
我签完合同就后悔了,故事里的死神都是穿着黑袍,拿着镰刀,酷帅地割走一个又一个亡魂,这个阿拉丁神灯的设定是怎么回事?但是没人理会我的抗议,合同签完后就化成一束光飞进了我的额头里。
我那身材娇小的顶头上司用最怂的语气说出了最狠的话,“如果反悔,可是要被丢进阿鼻地狱的哦!”
诚然,我是个新来的死神,虽然在此之前我没有做过任务,但从前辈们口中听到过一些故事。比如说秦始皇,那个男人长得魁梧,野心也极大,竟然大言不惭地对死神说想要他的王朝千秋万代,然后秦朝没多久就亡了。
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对象是一个患肝癌死去的老人。
我来的时候老人的子女们都围在她床边,我寻了个没人坐的空位,撑着头看着。
还真是有趣的一家子,比我这个死神还懂生死之道。床边满满地摆着一打东西,针管、注射器、氧气袋……他们在等一个好时辰,等一个适合死去的时辰,人类发展科学发展了这么久,却还是信奉鬼神之说。
有一个像她儿子的人说:“时间到了。”
于是屋子里的人也动起来了,他们拔下针管,床上的老人开始吐血,血迹沿着嘴角流到枕头上,她的女儿替她擦着嘴角。
老人没了脉搏,眼睛却没有闭上。
灵魂也没离开她的身体。
屋子里的人都慌了,一个老妇人坐在床边,她握住老人的手,嘴里念念有词,“姐姐你安心的走吧,姐夫是个很好的人,你这辈子也没有遗憾了。还有家福他们,你的儿子女儿都出息嘞,也孝顺,你放心地走吧……”
老人的眼睛还是没有闭上,她的儿子大着胆子上前,拿手盖在她的眼皮上,将手拿开后,老人的眼睛还是微微睁着,他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大哥,这……”
她还是没有离开身体,我不想硬生生地将她扯出来,于是继续看着,有七天呢,时间还很多。
老大发了话,“先抬到堂屋里去吧。”
他们给老人换上早就准备好的寿衣,把她背到了堂屋里,我也跟着去了,反正没人看得到我。
老妇人跪在地上,对着草席说:“姐姐啊,你放心地走吧,孩子们不会亏待了老刘的……”
老大啪地一声跪下,“妈,我们一定让您走得风风光光,您这是白喜事啊,是喜葬啊,我们一定会把丧事办得越大越好!”
老人的眼睛闭上了,原来是个死了也爱面子的人。我摇了摇头,尸体被放进棺材里,她出现在了我面前。
“终于出来了啊,我是负责带你回阴间的死神。”
我忘了,她还是处于游魂状态,没有意识,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会思考,如果没人牵引,就只能终日飘荡在阳间。
我给她解了禁,又把刚才的自我介绍说了一遍。
“死神?”
“掌管死亡的神仙,也就是你们常说的黑白无常。”
老人没再说话,只是看着草席上的自己,表情悲痛。
得快点让她开心起来,“你可以许一个愿望。”
她这才转头看向我,混浊的眼里有了些许光亮,表情也带着点惊讶与期冀。
“什么愿望都行吗?”
我摇摇头,“只能是关于自己的,死前有什么想做的没做啊,想吃的没吃啊,我都能满足你。”
“我就想再看看家里人。”
“就这个?”
这下轮到我惊讶了,我的任务对象这么容易满足?我的任务就这么简单?
“嗯。”
“行吧。”
2
葬礼办得又大又热闹,我吃着从桌子上拿来的蜂窝糕,坐在空着的椅子上。我虽然是灵体,但还是喜欢吃各色的食物。本来还希望能出现前辈们口中的吃货,带着他吃遍各地,我自己也能沾点光,拿着公费吃吃喝喝。
可惜这次的任务对象是个无欲无求的老人家。
而且我还一刻都不能离开她。
在我不知道叹了多少次气后,站在一旁的老人终于动了,她从桌子上拿了一块糖,走到哭闹的小男孩面前,蹲在他面前将糖递给他,嘴里说着“宝宝乖,不哭啊,来,吃糖”。
那小男孩是刘家老四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小孙子。他已经有六岁大,自然看不到亡魂。他继续哭闹着,老人想用手摸摸他的头,但是那双苍老的手穿过他的头到了空中。
意料之中的事,看来她还没接受自己已经死了的事实。
我继续吃着饭桌上的东西,其实那些东西灵体是吃不到的,若是想吃到真正能下肚的东西,要去阴间的饭馆。而阳间的食物,我们只能吃吃味儿,被我们吃过以后的东西会变得毫无味道。
我坐在这里已经两天了,老人也站了两天。看所有人忙忙碌碌,有人哭,也有人笑,相干的、不相干的,所有人都披麻戴孝。
这是喜丧,死去的老人又好面子,理应办得越大越好。人死前没人珍惜,死后都惺惺作态以表孝心了。
院子里唱着戏,我选了个中间的空位子坐下,看台上的人咿咿呀呀地唱着我听不懂的戏曲。没多久有个小孩跑来了,一屁股坐在我的身上,他流着透明的鼻涕,懵懵懂懂地看着台上。小孩子魂弱,灵体或多或少会对他有些影响。我作势捏了一下他的脸,移到了旁边的位子。
夜夜都有人守着,男人们抽着烟,吞云吐雾地聊着工作、聊着家庭,他们声音沙哑,脸上有掩饰不住的倦意与沧桑。女人们眼里还是含着泪,她们总是有流不完的眼泪,说着小时候的事,说着关于过世的老人的事,哭着哭着又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孩子们围成一圈,屋里的电视机开着,放着与今天毫不相干的内容,每个人脸上都有泪痕与茫然无措,他们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几天发生的事。
我打了个哈欠,天边翻起了鱼肚皮。
人类的丧事比喜事还要麻烦。
但是还好每天宴席上的菜都不重样。
有小孩不知道从哪里买了糖画来,是兔子模样的,我趁他看电视的时候把糖画吃了,他咬了一口兔头,马上就吐了出来,开始大哭,喊着这个不好吃要换一个。
我又跑到屋外去,屋外正热闹着,老人还是站在原地,但是她这次死死地盯着堂屋里。
堂屋里有人在吵架,是她的老伴和她的小儿子刘家老四。
“这钱必须得她俩出,她俩都参加工作了,也该尽一份孝心。”
刘家老四站在火盆前,拿着纸扎的摇钱树,指着两个年轻的女孩儿说。
我在这里待了几天,人也没意思,就看着过往的人。因此也记得那两个女孩是老人的外孙女,分别是刘家老二老三所出。
她老伴说:“这得按照规矩来,你是儿子,这些纸扎的钱都应该是你出的。”
“我都出了这么多钱了,你让她们出一点尽一份孝心怎么了?”老刘正欲再说,但是老四却没给他这个机会,“她们两个都是你养大的,你就从来没管过我的孩子,到这个时候了还偏心!”
老二冷着脸,嚷嚷道:“人说话还得讲良心啊,你别说这话!妈偏心谁你自己不知道啊?妈想带你的孩子你碰都不让碰,这下还怪起咱妈来了?”
老四媳妇站出来,她指着老二喊道:“我怎么没给妈碰了!哪一年过年不是带回来给妈看,陪妈过?”老人的小孙子被留在城里,和外婆外公一起生活。
“得亏你俩还有点良心,”老三叉着腰,“哪次我从外头回来妈不是喊着自己没钱了,她一从我这里拿到钱就给你们夫妻俩,自己存的几万块都留给了你们,咱爸身上都没有一分钱,怎么了?这下几百块都舍不得了?”
我喝着人类著名的肥宅快乐水,坐在棺材上看热闹不嫌事大,还真是希望他们打起来,这样我这一趟也不算白来,至少看了一场不正规的拳击赛不是!
但是站在一边的老人显然没有我这么快乐,她面色苍白,嘴唇抿得死紧。
听前辈们说过,死神圈里真正的高手是能够不投入一丝感情地完成任务,不会怜悯,不会感慨,甚至不用调整心态就可以开始下一个任务。但我只是一个新人,对自己并没有那么高的要求。
我问她,“你到底偏心谁啊?”
其实我自己也知道答案,在这样一个偏远的农村里,一般人都是重男轻女,而且分外溺爱最小的那个儿子。
老人哆嗦着唇,没有说话。
真够无趣的。
她的孩子们还在嚷着,最后还是那两个女孩其中之一说了一句,“我出,你们别吵了!”
这话一出,老四夫妇也不嚷嚷了,安安静静地把手里的纸扎丢进火盆里。
老大说:“妈的葬礼上还要闹这一出!咱妈要是看到了得多心寒啊!”
刘家老大啊,你妈已经看到了。
老刘的眼眶红了,他气冲冲地说了一句“丢人!”便背着手走到屋子里去了。
3
他们上午闹完这一出,下午老人的尸体又开始吐血。
我看了眼站在棺材旁的亡魂,不禁感概,这老人家还真是厉害,已经离魂几天了,灵魂竟然还能影响到尸体,还能将怒气通过尸体表现出来。果真人不可貌相。
刘家老大看着自己老娘的嘴角开始溢血,他慌了神,问一旁的道士是怎么回事,道士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故作高深地说:“现在就盖棺出葬吧。”
“但是还没到时辰啊……”
“时辰不重要了,你自己看看现在这情况。”
老大叹了口气,招呼着人盖好棺材。
回家休息了一会儿的老四没有见到老人最后一面,又开始吵吵闹闹,说他大哥没把他当兄弟,说他爸没把他当儿子,说大家没把他当刘家的主事人。
老刘一巴掌拍在他那小儿子的脑门上,就差把眼眶里的眼珠子瞪出来了。老四这才住了嘴。
“你们家这老四怎么跟得娘们似的?”
老人狠狠地瞪我一眼,许是看我年轻,小声地说:“没点规矩!”
男人们抬着沉沉的棺材出发了,他们早就选好了墓地,我拉着老人坐在棺材上,棺材后面跟着一路人,哭声连天。队伍走走又停停,鞭炮放了又响,响了还放,终于到了墓地。
坑早就挖好了,男人把棺材放进去,开始填起土来。人群都散了,大人们、孩子们都结伴走了。
老人站在自己的坟墓前,新死的人是不能立碑的。新翻的土总比周围的要鲜艳。
我不明白这个土堆有什么好看的,人死如灯灭,应该早早地抛下这些前尘往事,快快乐乐地住在阴间,开始新的一段生活。如果生前积累的善事够多,没准过个十年就能再转世成人。
我站在墓地里的一颗大树下乘凉,漫不经心地说:“该走了,你不看你家儿子女儿啦?”
老人果然有了动作,她回过头,缓缓地从原路走了回去。
参加葬礼的人吃了晚饭就走得差不多了,这意味着后面几天我再也吃不到这样丰盛的菜了,想到这里,我幽幽地叹了口气。老人淡淡地看了我一眼,还是没跟我搭话。
这老人家还挺有自己的想法。
4
出完葬第二天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到了自家人算钱的时候。
老刘被几个外孙女儿带出去散步了,刘家老四的媳妇细细地算着,她把花在老人身上的钱都记在了一个本子上。
“我六号那天给咱妈从中医那里买了一副药,三千四;上个月住院费也是老四垫的,两万七;氧气机也是我们买的,一千六;还有那天出的急诊费、这半年的饭钱和药钱,总共……”
老四见自家媳妇儿越说越离谱,皱着眉道:“老婆你别算了,让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