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世界有一百具躯壳,却有一百二十个灵魂。
夏日清晨的时候,阳光从树木间穿过,投射下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光斑,水汽升腾而起,在空气里跳动着,整个森林一片氤氲。
这种时候我通常会坐在森林里最高的一颗树上,横生而出的枝干结实可靠,你不必担心自己会像冬天树枝上的积雪那样毫无征兆的压断树枝坠落下去,打扰到地面上路过的持枪猎人。
有时候我会想,这么美的景色,总有一天会被我看腻吧?到时候该怎么办呢?我会不会无聊死。
我是一个没有归宿的灵魂,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很久了。
所谓的归宿,就是能在现实世界生存下去的媒介,换而言之就是一具已经存在的躯壳。
当然可以是可以,但是要进去他们的躯壳却很难,因为他们都有主人了,我要找的,是那些将要死去的,灵魂已经很虚弱的家伙。由于需要原来的宿主灵魂为我们引路和提供空间,所以我们要在其奄奄一息之时进入身体内,等我进去后,储存起来的能量会迅速的被释放,原本的躯体会因为我的到来重新焕发出生命力。
这样就算是重生了,很真实的回到了这个世界。
然而这个世界上躯壳要比灵魂少很多,所以没有人会催着我们去寻找躯壳,因为据说这样可能会引起恶意竞争。倒是设在西欧的灵魂帮扶总部还会定期派送一些杂志给你,教你如何成功的,高效的得到一个满意的躯壳。
比如尽量去市中心,那里得到人类躯壳的可能性很高,但是听一些前辈说,人类的社会太难混了,还没有西部高原上的白尾鼠生活舒适安逸。所以有那么一段时间,很多灵魂会倾向于移民到西部,去追寻那里的美好生活。
杂志上还有一个成功人士畅谈经验的板块,比如这一期的书上,一位模样丑陋的灵魂进入了上吊的当红歌星体内。现在他正搂着美女,叼着雪茄在美洲的小岛上晒日光浴。听说那里的椰子很美味,汁液醇厚。
而在这本杂志每一期的最后一页,总会用烫金字体写着:在寻找归宿的旅途上遇到任何麻烦,请务必与我们取得联系。
麻烦?我咂咂嘴,我的麻烦就是找不到躯壳,可是你们又不给我解决……
好吧,这里面确实是有我不努力的关系。
我曾经也是人类,所以我决定还是去寻找人类躯壳,做人的风光你们那群乡巴佬怎么会懂呢?
就这样决定了。
对于这次出门我有必胜的信心,所以我花了五分钟实体化(一个灵魂每天有大约一个小时的时间实体化),将以前无聊从松鼠那里偷来的果实全部放在林间的一片小空地上,然后再绅士的向这片承载了我所有乏味光景的森林道了声再见。
或许有一天我功成名就了会再回来,当然那个时候我是另外一副模样。
接下来我就像默片电影里帅气的男主角一样,转身就走,绝不回头。
2
我想太长时间不进城去是很不明智的选择,现在的我正站在候车厅里手足无措。
我关于城市的记忆略微模糊起来,哪里才是我想要前去的繁华城市呢?
实体化之后去问路是一个方法,可惜这里到处都是人,连厕所里都被挤得满满的,如果不慎被人类发现,灵魂帮扶部可能要派专员来找我谈话了。
该怎么办呢?
我抱臂依靠着墙根,目光随着来往的行人左右摇摆。
带着孩子赶集的妇人,打着蹩脚领带的青年上班族,以及风格打扮让我难以接受的妙龄女子……
诶……等等!
一位少女朝我走了过来,她看上去十二三岁,粉薄的嘴唇紧紧抿住,大而乌黑的眸子里充满了好奇与畏惧。她穿着暗红色与白色的格子裙,乳白色的长袜配着漆皮的鞋子,略微沾染风尘的脸庞透着白人小姑娘特有的精致感……
啊……当然我注意到的不是这些。她此时正拿着一张纸片,慌乱的东张西望,右手提着方形的小皮箱子看上去应该不沉,可也让她手臂的经络微微凸起。
是一位同样不认识路的旅客。这对于我来说再好不过了,相信我只要跟上去,在旁边听她问路就能收获不少信息。
于是我立马这样做了,跟在小女孩身后看着她慢吞吞的往前走。
车站候车室有八个站台,等走到最里面的那一个时,她终于意识到只凭自己的力量是找不到路的。现在是晚上七点半,时候不算早了,特别是对于一个独自出门的女孩子。
“请……请问?”她轻声叫住了保洁员:“请问费列宫镇怎么走?”
随即得到了很简短又很冷的回答。
“三站台。”
妈的,这就完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思想已经和这个时代有所隔阂。记得上一次来这里时,车站的保洁员总会很认真有礼貌的聆听迷途旅人的问题,然后细细的问答。就算遇到面前这种情况,好歹也会浪漫来一句:阿,费列宫镇,多么繁华又不失个性的地方……
或者是偏远但充满希望?
再或者满脸同情的感慨一句那里平凡无奇但祝你路上好运?
都没有。现在的人真的是糟透了。
我这样想着,面前的女孩子已经弯腰道谢,转身往第三站台走过去了。我还楞在原地,怎么办呢?我叹了口气,环顾四周,身后墙壁上的蓝色牌子在提示我,这里是一座短途车站,电车还有一个小时就会结束今天的所有班次,到时候候车厅里不会留有旅客,如果有流浪汉想要借宿,那么一定会被轰出去。
也就是说如果再找不到目的地我就得在这里干等一个晚上!
那可不行!
我想了想,决定跟上女孩,与其再这里干等,不如去女孩口中的费列宫镇试试运气。
就这样我迈开步子跑起来,在上车口追上了她。
3
墨色的车厢很衬外面漆色的天空,虽然此时此刻车厢里人声鼎沸,但依旧阻止不了我内心深处孤独的涌出。
昨天这个时候我还躺在常去的那条河边青石板上数星星才对,没想今天晚上已经坐上了离开的列车。
我叹了口气,列车微微颤动了一下。这是要开动的前奏,整节车厢的旅客都把头伸向窗外,和亲友告别。偶尔传来抱怨声,哭声,挽留声。我冷眼,只有我和那位少女无动于衷。
列车终于启动了,速度越来越快,劲风掀起站边女人血红风衣的衣角,飞快的钻入黑暗里。
4
大约一个小时,列车稳稳的停住,汽笛撕鸣声提醒我,到站了。
我和少女一起出了车站,她的目标是费列宫镇,所以一出站门就开始四处寻路,最终她决定往西边去。我双手插在口袋里,漫无目的的跟在她身后。
这里看起来这里应该是一座有钱人的居住的小镇,因为我看见每户人家都是大又华丽的多层式住宅,门前都有一座小花园,花园里种着薰衣草和矮牵牛花。路边的街道很干净,每隔三十米就有一条可以歇脚的棕木长椅,没有乞丐睡在上面。
真是太棒了,我在心里不由的欢呼,这里简直太适合生活了。
少女还在赶路,路过岔路口时会停下来很认真的对比路标提示和自己手里拿着的纸片上的信息。昏暗的灯光照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我看见她鼻头冒着细汗。
“快到了……”她突然轻声的自言自语。
我耸耸肩,决定离开她,去寻找自己的猎物。
可就在转身的一瞬间,我突然感受到很强烈的死亡气息。
灵魂体对于死亡敏感又准确,我猛的回头,看见少女安静的看着手里的纸片。左边一段距离外,一辆停靠在路旁的大货车正在缓缓的启动,强力车灯如同两只巨兽的眼睛,透着让人不安的味道。
那么……也就是说,那辆货车片刻之后会撞上面前这个女孩儿?
5
我看着她,短短几秒钟之后,一个很突然的想法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随之而来的狂烈的兴奋感充盈着我冰冷的身体!
这不就是一个摆在面前的躯壳吗?
我已经做了很久的灵魂了,我没有体温,不能吃东西,一个人孤单的在森林里看日出日落,很没劲,很无聊。
现在这些都将要被摆脱掉,即使看上去她不住在这里,也没有关系,我相信她也会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在等着她。
机会来了,虽然很不地道。
我看着她的侧脸,看上去这个十字路口让她犯了难,她得在这里花上好一段时间来研究接下来该往哪里走的问题。
货车发动了!
我的心也也随即猛烈地跳动起来!
在这之前我需要实体化,在女孩被撞的瞬间,我得找机会救她,这样才能至少留住她一点残余的灵魂,如果她被碾的当场毙命,我一样无法进入她的体内取代她。
我紧张的四处看了看,很好,四周都没有人,我可以迅速的实体化,没有人会看见,女孩没理由突然转过身来,那个倒霉的司机可能会察觉少女背后的异样,可是谁会听一个马上就要酿成车祸的人胡言乱语呢?
我真实的个子很高,这得益于我曾经运动员的身份,为了确保我自己的安全(在实体化时如果我再受到致命的伤害,我的灵魂会永远地消失),往后退了几步,和正在专心研究路线的女孩保持距离。
货车离我们还有十米的距离,不出意外的话它接下来会猛然变向然后冲上人行横道。
我躬下身子,随时准备应对眼前的一切。
她还没有意识到危险来临,或许她认为站在人行横道就安全了?
我看着她娇小的后背,突然一种寂寞感涌上心头,我突然觉得我们是一类人。
至少现在来说,我们都在拼命的寻找自己将要走下去的路。
其实她很勇敢的,独自一个人走了这么远,一路上很慌乱,但是走下去的勇气一直都在。如果我有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儿,那会是什么模样……
已经来不及多想了,强光完完全全的将我俩包裹进去,离我们还有不到三米的距离,货车没有减速,没有鸣笛。
那一刻我承认后悔了,我突然很想要救下她啊。
她依旧低着头,天真的以为货车只会在她身边疾驰而过。太愚蠢了!我快要忍不住大喊。它快要转头撞上你了。
脑子里短暂的空白过后,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朝她冲过去,终于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肩膀,在我用力的同时,货车却从我俩身边疾驰而过……
她转过身来,大眼睛里满是恐惧。
怎……怎么会?
货车为什么没有撞上来?
是我的预感错了吗?
原来我们的预感也有错的时候,那也好。我心里想着,松了一口气,很平和的看着她。
可我再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这一次是在她的眼睛里!
我看见她的眼瞳骤缩,一脸惊恐的看着我的身后。
死亡来自于后面?我颤抖着转身,一辆血红色的跑车剧烈摇摆着朝我们冲过来了,它的速度很快,就像挥舞镰刀,全力冲刺的死神!
原来是在这里,那一刻我有些脱力,脑子里满是死后灵魂碎落的景象。
柔软的手悄然搭在我的腰上,我回神看见女孩在最后一刻奋力像要将我推开。
拜托,我可是很高大的,力大无穷。
她张着嘴,但是我什么都听不见。
6
原来灵魂是白色的,像玻璃一样易碎。
我觉得有些困了,眼皮很重,但是我强忍住疲惫,看见白色的絮状物正在朝着上空飘散,红色跑车已经不见了,我就这样躺在冷冰冰的地上。奇怪,我居然又能够感觉到温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