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抖开密信,长舒一口气,晦暗丛生的内心也生出几分欣慰。
正月初七,雪停,是个好日子。
青衣宫女托起逶迤裙琚随我绕过黑瓦青墙,缓缓步至门庭寥落的景华殿。
宫阙巍巍,金雕玉砌,琉璃瓦翠色流转,俨然是越国宠妃的建制。
此刻厚重大门深锁,屋檐覆雪冷光粼粼,看管宫人躬身向我行礼“见过江昭仪。”我颔首,维持一个宫妃该有的体面,缓缓推开大门,久违的阳光撒进内殿,浮灰纷纷扬扬袭来,却在我身侧落了个空。内殿无人,我收敛真气挥退拥上来的宫婢径直步向中庭花园。
阳光刺得人眼窝生疼,恍惚还是苍雪别院的时光,庭院中合该有一把躺椅,垫满厚厚一层白狐绒,光是瞧着就极为舒服。
中庭花园果然有把躺椅在,也有一个人。
女子发梳望仙髻嵌一枚红宝石挑心,斜插翡翠镶宝石点金雀钗,额间点深红花钿,长长的流苏垂落鬓边,大红锦妆流仙裙更衬肤白如雪,容色妩媚。
我从久远的回忆里找回自己,望着严妆正服的江贵妃,温声道:“妹妹先前还担忧下人苛待,特来瞧瞧,堂姐气色这般好,妹妹放心了。”
她那与我有几分相似的眉眼泛起不屑掩盖的嘲讽:“江濯雪,少装出这副假仁假义的模样,陛下未曾废本宫位分,本宫仍是贵妃,来落井下石之前你也得给本宫行礼。”挥袖间尽显七百年江氏门阀风仪,同样出身江氏的我自愧不如。
我行了个礼,随手拉来石凳,敷衍道:“是,贵妃娘娘。”
她并没有被我激怒,掸了掸玳瑁嵌红宝石护甲,慢悠悠道“江濯雪,陛下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帮着灭了江家,是后位?”她眉宇嘲讽愈浓,猜测愈离谱了。
“陛下什么好处都没许给我。”周身真气再次流转,“是我主动要帮他。”
她杏眸生恨,沉思片刻问道,“为了你那病死的母亲?”
我的母亲是齐国人,年幼时因边境动荡走失被人牙子卖来越国,因容色姣好为我父亲,唐国公的堂弟看中,作为家伎蓄养家中,养至娇花一样的年纪便任主人采撷。
我的母亲因年轻美貌同父亲生下我,又因为还有更年轻美貌的女子为父亲所弃。
出身越国大族的正房夫人本就不喜齐国女子,将母亲同我赶到帝京郊外的庄子自生自灭,一个月才送来一点物资,我同母亲就像黑暗里最卑微的野草,汲取微弱养分艰难生长。
在我有记忆的童年,充斥着下人的斥骂,母亲的哀求,以及后来母亲的呻吟。
被迫面对黑暗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们被父亲遗忘,被主母厌弃,母亲只能用身体为我换来养分,即便如此,我长到十岁,依旧瘦瘦小小,只有一张脸遗传了江氏和母亲的美貌,依稀能瞧出美人轮廓。母亲担忧我重蹈覆辙,用黑灰掩了去,我才逃过夜里那些不安分的手。
后来,由于常年的作践,我十一岁那年母亲在苍碧神山飘落的寒气里去世了,草席一裹,就是一个流落异国的女子一生。
她临终前,哀伤望着女儿同她相似,妩媚艳丽的脸,迟迟无法闭眼。
我伸出枯瘦的手,替她阖上了,也用仅有的一床薄被替她盖上饱受蹂躏,枯枝般的躯体。
2
我模棱两可:“算是吧。”并给自己倒了杯热茶,茶色清亮,嫩绿茶叶在玉盏里浮浮沉沉,看来江贵妃待遇不错。
她没有得到我的明确答复,不甘猜测道:“你爱陛下?”
“嗯?”对于这个猜测,我有片刻愣怔。
我的反应落在她眼底是默认,许是这个事实刺激了她又取悦了她,她挥舞护甲指着我道“你爱陛下?你爱姬成渊那个无情之人?哈哈,你以为你爱他会有什么好下场吗?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我在她的笑声里轻啜热茶,茶味微苦余香绕舌,是上等的好茶。
可我喝不惯,终究还是热水适合我。
等她笑声平息,我再次给出答复“算是吧。”
大越皇帝陛下姬成渊身份尊贵,容貌俊美,智计过人武功高强,自登位后铁血横扫越国周边小国,文治武功无一不强。
是女子梦寐以求的郎君,我确实没有理由不喜欢他。
三年前,我的进宫有一部分原因也在他。
而我和他的相遇却并不是在三年前。
3
母亲去世了,我虽是江家小姐却是家伎所出,那些仆人起初还忌惮几分我的身份,不敢造次。然而没了母亲护持,父亲又漠视,被盯上是早晚的事。
有一次打水忘记涂黑灰,当天夜里,破旧的木门就有了不安分的响动。
那些三四十岁孑然一身的下人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当第一个下人摸到我胸口时,我想起了母亲哀绝的眼,狠狠咬了上去。
黄昏时分,我满嘴血腥逃出守卫近乎没有的庄子,撑着瘦弱的身子,卖力奔跑,不知来路亦不知归处。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身后有反应过来的仆人们追赶,我张皇失措只知道向着最高最圣洁的苍碧雪山奔跑。
直到最后,前方出现一道纤瘦人影。
一袭黄衣,伫立原地,望着雪山出神。
我在栽倒之前,扑向她,“救我!”
黄衣少女一惊,想躲开,一头墨发由一根湛蓝缎带松松绾起,随她的动作凌于半空,腿脚却迟于她的反应,不曾动作。
我撞在她的腿上。
“嘶。”她的喉咙间迸出压抑的字符。她低头看被我弄得脏兮兮的裙子,略带英气的眉宇隐有怒火跳动。
“救我!”我顾不得道歉,哀求道。
她也看见了赶来的家仆,抄着棍棒杀气腾腾,家丁吼道“小杂种,敢咬老子!”。
“他们是什么人?”
我对上她稚嫩而冷厉的眉眼,有几分愧疚,她也只是个半大少女啊。
可我别无办法。
我撕开我的前襟,一个肮脏的巴掌印赫然印在我白皙的皮肤。
她眼神动了动,端凝我的脸,沉声道:“你松手,别碰我腿。”
我听话照做。
她从怀里抽出一把软剑,对上第一人,不过一招,那凶猛汉子便倒了。我欣喜,却见她迟迟未动出第二招,眼看家丁再次围上来,她咬牙,额角凸显青色。
那些人已全部倒了。
她没有动手。
不知何时,有黑衣人出没,无声无息站在她的身前。
为首黑衣人看似客气实则不容拒绝“姑娘,请回去。”
“带上她。”她指指我。
那人一眼望过来,那样的目光,我感觉我像只待宰的兔子,他摇摇头。
少女动了火气“有事让你主子来找我,我跟他打一架就是。”
提到主子,黑衣人唇角动了动,对少女做了个手势,冷凝压迫的力度。
“就养几天,我付钱还不行?”少女额角又显青色。黑衣人看着她,终是迟疑答应了。
少女拒绝黑衣人备好的马,留黑衣人处理那些家丁,她带着我一瘸一拐地走向夕阳落处,我这才发现她的腿受伤。
“对不起。”
“你咬了他们?”她不以为意,这样问我。
“是。”“不错不错,有我的风范。”她很是欣慰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小九。”我没有名字,他们只会冷冷叫我九小姐后来叫我野种。
她眉毛一挑“这不是你真名吧,我叫长缨。”“我没有名字。他们都这么叫我。”
长缨看着我,目光犹有怜悯“咳咳,我以前养过一条狗也叫这名,你别介意啊,我就是不习惯。我给你取个怎么样?好听的。”她说着尴尬又有些羞涩。
她救了我,由她说吧,那些人叫我九小姐不照样做出那种肮脏的事?
“濯雪怎么样?我近来看了一点书。”她指着雪山,目光温暖若初升之阳“纯净的意思。”
生于黑暗的我会纯净吗?希望是的。
“好。”我答应了。
她羞涩一笑,露出雪白齐整的牙齿,苍白的小脸泛起一个清浅酒窝。
我缩在她身侧,她的影子笼罩我所有惶恐无助,就像一棵吐芽新树旁附生着纤弱小草。
长缨住的地方是座落在苍碧神山下的一所别院,气派而精致,想来是帝京城里富贵人家所有。
住在这里的长缨好像并不高兴,总是懒懒散散的。她拒绝我的帮助,自己给伤腿上药,牵动伤口她也只是拧眉,看着帝京城方向嘟囔几句我听不懂的话。
我疑惑地问:“长缨,你在说什么?”
她脸颊飞快涌上一层红晕咳嗽两声:“小孩子别听,永州脏话。”
我更迷惑了“永州?大越好像没有这个地方。”“我家,在齐国。”
她是异国人,和我母亲来自同一个国家。
我顿生亲切,缠着她问了很多她家乡的事。
许是久无人同她讲话,她也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地从永州门口的曲浦河水讲到永州境内的青玉山,眉眼尽是雀跃。
我听得神往,想起来问她,“你怎么来的越国?”
长缨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像是中了猎人陷阱的兔子,她冷笑看了一眼门外黑衣护卫,扬声道:“人牙子恩将仇报拐来的。”黑衣护卫岿然不动。
我更疑惑:“人牙子很厉害吗?”她的身手不错,不像是我母亲那样的弱质女流。
她垂眸“厉害,打不过,还狠毒无耻。”
她说到最后又嘟囔几句“永州脏话。”
长缨歉然笑笑,“实在是那个混蛋,咳咳人牙子太无耻,一时没忍住,我反正无聊教你武功吧,对付一般人牙子可以。以后我走了,你也能自保。”
学会武功,纵然回到庄子那些人也不敢对我动手动脚,我欣喜之下忽略了她的“永州脏话”。
4
长缨是个不错的老师,她腿脚不便,也会给我演示两招,我认真学了,就比划给她看。
午后阳光洋洋洒洒落在院中,她半躺长椅,厚厚一层白狐绒软暖熨帖,长缨慵懒窝在一卷毛毯里,一边嗑瓜子,一边口头指导我动作:“手举直,肩膀平齐,用力刺,对,就是这样。再练。”
伴着窸窸窣窣瓜子壳落地声,我卖力练习,当瓜子声渐渐平息,我大汗淋漓。
我回头想听她一句赞许,长缨已经窝在毯子里睡着了,椅边瓜子壳成山,两只雪兔从山里穿过,雪白皮毛粘满碎屑活像刺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