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不断!机械劳工将代替人类进行高危繁重等低端作业!”
妈妈用报纸填补破洞的玻璃窗,小班杰明艰难地认出面向里屋的一行字,尽管他九岁多了,认识的字却始终不多。暖气断开三个多小时了,妈妈每隔半个小时发出的整修请求依然是“处理中”。早已从学前教育机构放学的妹妹,此刻也未见有接送车辆带她回来。
窗外的城市由远及近散发光彩,越往上越为明亮,挤压得黑暗无处容身,仿佛实质的宝石般密密组成矩阵,隔断自然的夜色。灰色的碎屑从宝石矩阵及其间隙里落下,那是官方认定的无害工业杂质。
尽管小班杰明没钱上学,住在破旧的房子里,偶尔还要忍饥挨饿,但他心中始终相信,有一天,他能在太阳底下,享用一个吃不完的面包。他往冰凉的窗户呵了一口气,模糊了窗外的景色,蒙蒙白雾之上,他画了一个明媚的太阳。
一只眼睛从太阳的中心往里看。
“六维”计算机监控的门自动打开,寒风直灌入数平方米的空间,那只眼睛从太阳中心挪开,移动到一个男人身上,冷冷审视吓坏了的小班杰明和把孩子搂在怀中的妈妈。“City.C清退低质量人口行动从今晚开始,限你们今晚之内,离开城市。”说话时,男人重新掌控了他的眼睛,而更高的某种存在掌控着男人。
男人负责小班杰明住的整片片区,他把文件数据传导到居室破旧的信息处理器上,小班杰明理解不了文件的意思,像以往一样,要是妈妈笑出来了,那便是好消息;要是妈妈咬嘴唇了,那便是坏消息。
天气寒冷而干燥,妈妈的嘴唇咬破了,流出一小滴鲜血。看见儿子的眉头慢慢拧紧,这个坚强的女人舔去唇间的血液,强颜欢笑,“小班杰明,我们要离开这里了。妈妈留在这里收拾东西。学前教育机构的车今天可能不接送人了,去,去把妹妹接回来。”
小班杰明答应了,心里满是不解,但他知道他要懂事。他穿上破洞的小鞋子,一溜烟地跑出门,不忘带上妹妹最喜欢的小玩偶,别看家里的摆设不整齐,每件东西可都是干干净净的,连小班杰明手中的小玩偶的脸也是白净得很。
跑累了的小班杰明改跑为走,不时掸去身上不知名的灰,有的人碰到了会过敏。街上的彩灯高悬,楼宇相互照耀对方的高层,散出的光探到地面时,已经是强弩之末。无数悬浮车交织穿梭,不时往地面投下阴影,于是地面连黯淡都说不上,只有一片灰暗浮动。
剩下一个灰影的小班杰明不断往前潜泳,妹妹所在的学前教育机构有点远,他去得不多,倒是记得路。
到了二十三世纪,人人都可以上完全公费的学前教育机构,此后没有其他教育等级了,官方给出的解释是,完成学前教育机构学历的人可以根据个人及家庭需要,另外找学习培训机构,那么,如同立志成为文学家的人就无需被数学课程限制,人人获得自由发展的可能。
小班杰明想成为一个画家,可妈妈告诉他,他要是勤奋些,他的儿子还有可能成为画家,他最有可能成为的,大概是一个机器检修工。当时不懂事的他还哭闹过一阵,妈妈把他屁股打开了花,又哭着安慰他,“小班杰明,我的好孩子,我的心肝,不是妈妈不想让你成为画家,是我们家里负担不起啊。”
负担。小班杰明拐到一个路口,扬起头看高楼上生活的人。难得一见的绿色植物列队般站在玻璃背后,有机的、无机的两面围墙把他们与外面隔开。今晚大概是什么宴会,他们打扮得光鲜亮丽,举杯相庆生活的又一次锦上添花,言笑晏晏地俯瞰这个城市。
他想起了偶尔会到贫民窟里教画画的老伯伯,他穿得与他们一样,神情却大不相同。小班杰明刚跟他学了几节课,无奈就要离开了。负担。小班杰明感觉到肩上有无形的沉重感,他不得不弯下腰,以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负累。
小班杰明终于走到学前教育机构门前,这所学前教育机构属于公私合营,名为“交通灯学前教育机构”,他从前也在这里上学。学前教育机构大门紧锁,里面的灯亮着,他向门口的检录机出示了家长证明,系统向他提示“已经放学”。
小班杰明往手心连呵几下热气,妹妹很听话,不会到处跑的,他决定溜进去找找看。他轻车熟路地找到后墙的一处小破洞,洞口的开口刚好一个小孩子一般大。他匍匐着爬进去,身体钻进了熟悉的校园里,曾经记忆钻进了大脑里。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他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循灯光找去,来到一间课室,里面传出两个男人的话语声和小女孩的低泣声。门没掩紧,小班杰明从门缝里窥探过去,只见几个小女孩抽抽搭搭流泪,一个男人身材偏胖,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个男人瘦削些,神色有些紧张。
“多米诺大哥,这样做不大好吧?”瘦男人眼神止不住左右晃,胖男人重重地打他的背,“没用的怂货!今晚过后那些臭穷蛋全得卷铺盖滚蛋,赶紧爽一把,他们回头也找不到我们晦气。”多米诺一边说,一边拉开裤链,褪去下身的遮掩,露出那下作的玩意。
他一只手拉起小玛丽——小班杰明妹妹——的手,往他发出热气的下体靠近;一只手伸进小玛丽的衣衫里,肆意摸索,粗暴地解开她的衣扣。他用古怪的语调说,“多米诺光溜溜,小玛丽也光溜溜。”小玛丽哭得双眼通红,她想回家,想念家里的妈妈和小班杰明哥哥,她不想碰多米诺那恶心的部位。
多米诺不耐烦了,他解下挂工作牌用的别针,一把拉过小玛丽的手,向她的手猛扎,“为什么不听话!为什么不听话!”多米诺的别针每下落一次,小玛丽的手就多一个冒血的小孔,血液像红色的长身小虫向下蜿蜒爬行,汇聚又分离。
“我再问你一次!听话了吗?”“我听话!我真的听话!”多米诺紧紧攥住小玛丽血红的胳膊,小玛丽别过头,不敢去看受伤的手,难受得大声叫出来。
此时,外面传来响声,明显有人猛烈拉动展示橱窗的旧式物理锁。多米诺慌张得抖了抖,随即定了定神,示意瘦男人到外面看看。瘦男人离开了几分钟之后,多米诺准备继续进行他的兽行。多米诺裸露得有点久了,以至于感觉有些钝化,小班杰明在他腿上划的几刀,他等到双腿失力才反应起痛觉。
羞急交加的多米诺暴躁地转身,猛然伸出手擒拿伤害他的小家伙,岂知受到了拉下的裤子束缚,失去重心的多米诺绊倒了。小班杰明侧身躲开,无意识地,双手紧握的刀在多米诺污秽的下体上划过。
“啊——”倒伏的多米诺发出浑浊的、野兽般的叫声,胯下血流如注,铺在地板上的棉质护垫不断吸收,可爱的卡通形象上晕染开诡异的黑红色。“走!快走啊!”小班杰明疾呼几声,一把背起小玛丽,不回头地冲出教室。
耳边寒风呼啸,其中,小班杰明听出了细碎的脚步声和大踏步的追赶声。他不敢回头,不敢看多少小孩子跟随他逃出来了,不敢看后面有谁追赶。他自顾不暇,他惊恐万分。
直到小玛丽钻出破洞,小班杰明才在围栏外站定,再钻回去帮助一个个跟随他逃出来的小女孩。一个,两个,三个,不幸中的万幸,所有孩子都逃出来了,小班杰明霎时放松了,泄了气一样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大口喘气,积蓄许久的冷汗瞬息齐发。
两个追赶者也赶到了,他们在围栏内咆哮,俨然完全舍弃了作为人的模样,与野兽类同。小班杰明听不见他们的威胁,他太害怕了,他回味着刚才做的一切,喉咙干涸得有开裂的错觉。小班杰明意识到了,倘若他不够勇气提刀,倘若他不够体力奔跑,倘若他做错一个小细节,迎接他和小玛丽以及其他小女孩的,将是万劫不复。
小班杰明觉得一下子成长了不少,同时,他也明白了,成长是件极度危险的事情,不容得犯一个错误。
小班杰明挣扎着爬起来,背起小玛丽,让身后的其他小女孩跟紧他,步履沉重地背离身后的“交通灯学前教育机构”。等到他走得足够远了,他才清晰听到一句来自围栏里的话,“我会找到你的!我将侵入你登记的系统,找到你的所在!”小班杰明咬咬嘴唇,或许往后的许多年间,他会一直恐惧这句话,以为它是真的,但他已经有过站出来拯救他人的心气,便不缺少与这句话抗衡的胆量。
回到贫民窟,小女孩们分别回到家中,她们如何与家人讲述此夜的梦魇,小班杰明不得而知。他用力敲打家中的门,连同背上的小玛丽,直接扑在开门的妈妈的怀里,妈妈领他们进屋,放下小玛丽,听儿子断断续续讲述今夜的经过。
揭开小班杰明套在小玛丽身上的外套,被针扎过的手上的血已经结了霜,暗红色的脉络极为骇人。妈妈一边听,一边给小玛丽擦身子换衣服,眼圈通红,在小玛丽问出:“妈妈,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的时候,她哭着嘶吼、叫骂,即便无济于事,她无法追讨公道,她今夜必须离开。所有对不公的愤怒和哀怨,最终只能归结到自身的卑微和无能,并且暗自消受。
一家人,一个母亲和两个孩子,艰难地平复情绪,尽量把可带走的物件都打包,像第一次来这座城市那样,大包小包地离开。刚出门,他们又碰见过来发散消息的男人,只不过这次他在隔壁房间的门口,邻居打扮妖艳的丽娜香肩半露,与他相谈甚欢。
“给你多留一天的时间。”男人的语气不复冰冷,唯有发挥私欲时,他才是他自己。
“多宽限一两天吧,人家这里东西多,要点时间搬走。”
“噢?说实话,今晚我不太满意,那要看你明晚的表现了。”
“呵呵,好说好说,明晚见……唉,隔壁的瑞克太太。”送走了那个男人,丽娜叫住了隔壁的瑞克太太——也就是小班杰明的妈妈,她从怀里拿出两张列车车票,交到瑞克太太手中,“这是今晚最后一趟列车的车票,你们现在赶去车站,应该来得及。”
“谢谢……我把钱给你吧……”
“不用不用,这两张车票也是从那男人手中骗来的,你平时对我关照那么多,又不像其他人用些奇怪目光看我,我谢谢你才对。”
“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们可能回去City.I。如果你日后会经过City.I,来我这里落脚。”
“不了,”丽娜的红唇吐出一团白雾,“我需要机会,我会想方设法留在这里。反倒是你们,如果有一天能够回来,来找我。”
瑞克太太放下提包,上前伸手拥抱丽娜,两个小家伙随妈妈往前,蹭到丽娜的脚边。丽娜回以拥抱,揉揉两个小孩子柔顺的头发,她本以为她可以压抑住,还是被瑞克太太的话惹得哭花了妆容,“我们走了,再也不回来了,这里的冬天太冷了。”
离开住所,瑞克太太一家马不停蹄,许许多多像他们的人往同一个方向赶去。他们都一样,为节省接下来的路费,脚踏实地向车站迈步。一时间,在涨退不定的灰暗里,无数个客居的人竞相泅渡,开始不情不愿的归乡。
车站里早早坐满了等候的人,列车晚点了半个小时,到达车站的人随意露出迷茫和倦色,每个人都在想后路和前程,没有谁会打量谁。只有小班杰明敏感地注意到了小玛丽的异常,他学着大人去抚摸小玛丽的额头,滚热得烫手。
他把这大不妙的情况告诉妈妈,妈妈下意识地咬了咬嘴唇,反复用手背去探测小玛丽额头上的温度。妈妈警惕了起来,半个小时在她眼中变得无比短促,小玛丽需要去医院,她需要作出一个决定。
列车到站前五分钟,妈妈俯身吻了为妹妹的病情焦急不已的小班杰明,为他留下部分行李,“小班杰明,我的好孩子,我的心肝,听我说,小玛丽病了,她需要去医院,我和她坐不上这趟列车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妈妈,不,我也要留下!”小班杰明急得跺脚。
“等你回到City.I,卡尔叔叔会在那里接应你,听话,你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妈妈的语声温柔娴静,她笃信她能够说服儿子,也相信儿子也成长到了足够理解的程度。作为这座城市不存在的人口,没有了起码保障的瑞克太太能不能照顾好一个病儿,一切都是未知数。但能确定的是,小玛丽不能坚持下这趟旅途。
“妈妈,我听你的话,但你能告诉我,这次,我是不是负担?”小班杰明挽上妈妈分给他的行李,凛冬冻红的脸庞已有些凹陷。妈妈分出手来抱了抱小班杰明,在他耳边低语道:“不是的,孩子,你是希望。”
小班杰明替妈妈捋了捋头发,把藏在衣服里的小玩偶掏出来,放到昏昏沉沉的小玛丽的怀中。他原以为能够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给她,可是一切变化得太快,幸好还没失去。站台上的广播开始催促乘客,小班杰明向妈妈和小玛丽挥挥手,扎进拥挤人潮之中。
悬浮列车的开动是无声的,小班杰明想多看一眼站台的家人,往外张望时,仅遗留飞逝的大厦。他找到座位,蜷缩着趴在窗边,立体投影广告牌投射出几个载歌载舞的年轻人。小班杰明认得他们,他们是明星偶像,接受过出色的教育。投影出来的他们虚幻但热情洋溢,可周边的分明是错综复杂的建筑群,复杂而且无处容身。
或许,这是属于他们而非小班杰明的舞台吧。小班杰明有些倦乏了,若非旁边的男人拍拍他的肩膀,他说不定已经入睡了,此夜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漫长。男人友好地分与他一颗糖果,与之攀谈,“小朋友你好,给你一颗糖果。”
小班杰明接过,“谢谢叔叔,你也是要回去原来的地方吗?”
男人抱臂一笑,“我不一样,你猜猜我是做什么的?”
小班杰明百思不得其解,最终,男人向他揭露了一个令他惊惶不已的答案,“我呀,是‘交通灯教育集团’新聘请的育儿师,要到City.I上班去。你有没有在City.C的十三街区的学前教育机构上过学?那里有个多米诺老师,是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