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最不喜欢的是,每天回到那间出租屋,摁开灯时,强烈的、充满死人的气息。
我刚开始搬到这间出租屋,二十出头,与同龄人一样,担心被孤独囚禁,会频频的,请些朋友来家里做客。
我总自以为我的孤独是因为独处。
直到有一天我躺在起了皮的棕皮沙发上,对着白色天花板打飞机,我将我的呼吸控制的很有节奏,期待着下一时的快感,可我那宝贝突然没了劲儿,低下了头,像让人拿锤子给重重砸了下去。然后浑身止不住去发抖,胃一抽一抽的在疼,嗅到不知道从哪儿传出的恶臭。我的呼吸瞬时被控制住。我才想起来一种熟悉的,来自儿时就缠绕我长大的恶心感。
就像这地铁的老头儿身上,一股腐烂的死人味儿。
他紧站在我旁边,无意的眼神蒙着雾霭。我不停的划着手机,仍是会无意的去注意这股恶臭。每一站我都企盼,能有多些人下站,回到他们一般破旧的家,好让这难闻的老头儿有个座位,好让他远离我。
走下地铁门,我恨不得立刻回家把这气味冲洗掉。
十一月秋去冬来,银杏叶金黄的日子也将过去,灰白的霜结在深色物的表面,天黑的很早却仍是热闹,我想,我需要围上一条将要去买的围巾来提供温暖。
可鼻前残留的气味实在反胃,打断我的一切乐趣。
为了逃避,我只得吞下口袋里一颗不讨喜的胶囊。
如果一个人单独走在人少的街上,任何一声手机铃声,无论是否有着美妙的音乐,都会显得格外刺耳。
他妈的。
我骂骂咧咧的掏出手机。
“李秋鹿。”
哦,又是她啊。
李秋鹿约我去万达广场。
我拒绝了。
我完全可以洗澡后收拾干净,以一副干净且完美的样子去见她。
可我今天很不想。
李秋鹿,是我初中同学,对,后来,是我大学朋友犀牛,他的女朋友。李秋鹿和犀牛的感情很好,是那种人人羡慕的,模范情侣。犀牛和李秋鹿本是网友,发现是一座城市,就去奔现,见了面感觉不错,时间长了觉得也合适,就确定了恋爱关系。
这是他们的故事。
进门时,我觉得有点饿,想起有更要紧的事去做,便随手在鞋柜上的玻璃罐里掏出来两颗半透明的橘色胶囊,顺着口水咽下。
我早忘了这是什么药,我也不会开灯去看。
我不想,不需要知道。
我有个病态的习惯,正常的人要是知道一定会认为我是个神经病。
我会在身体健康时特地去吃一些危害不大的处方药,因为我觉得它们会给我带来美妙的副作用,而大部分的情况下确实是如此。我头晕,昏昏沉沉的四肢发麻,恶心反胃,食道微微的抽搐着,肠子在叽叽咕咕的打结,世界成直角在颠倒旋转,而天空大地间的距离忽远忽近,恍惚中的幻影胜似极光,明暗交织,却从不会触碰到死亡。
这李秋鹿或许真是罪该万死,又打来电话。
2
当时初中,李秋鹿凭自己的长相和成绩,就是一个很难不被人注意的角色。
我和李秋鹿互不相识时,听朋友们说过不少关于她的风流事。今天谁谁向她表白被拒,前天谁谁给她写小纸条让老师抓了之类的,传言或真实中的一些男孩子的青春。
我常在食堂碰见她。
她或是独自走着,眼神向着自己的前方,好像从不在意有没有人在看向她。或拉着自己姐妹,说说笑笑。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一个女孩子的模样。
而我不经意的,染上了偷偷看一个女孩子的恶疾。
若是有阳光恰好照下,李秋鹿的眼睛便会变得像小鹿一样的,清澈的,不沾染一把沙砾的蓝空。
我想成为这片蓝空中的彩虹。
哪怕是一小朵浮云。
再之后初三分班,我和李秋鹿到了同班。
她的座位总是在前排的中间,我上课习惯了走神时把眼神移向她的饱满的后脑勺,马尾辫被一圈黑色的皮套扎紧,凸显出了青春的精神气。她听课时会随着老师的节奏和话语间的停顿点头,马尾辫一晃一晃的。然后呢,是我嘴角不自觉的向上勾起。只好急忙低下头,藏起对她稍许过分的好感。
立冬那天,我以前班的朋友托我给李秋鹿送一个热水袋,粉红色的,上面印着咖啡色的泰迪熊。
我说,李秋鹿她不会喜欢粉色的。
我那死心眼的朋友却说,没事儿,别让她手着凉了就好。
是啊,只要能让她好,怎样都好。
课间,她正好刚刚出去,我走向她的座位。
我手里的这东西少女的不像样。
“呦,皓哥你这干什么呢!”郑天贱兮兮的脸凑上来,故意提高了音量,不怀好意的笑。
谁都可以不知道,我的铁兄弟怎会猜不出?
班里的同学纷纷看向我,或是我的虚荣心作祟,我不自觉的冲郑天挑了一下眉,故作轻佻的回他:“你说呢?”
欧呦欧呦的起哄声让我的手开始变得慌乱,便把这暖水袋扔在了她的座位上,假装生气要去撕烂郑天的嘴。
“诶诶诶,鹿姐,你看咱皓哥给你什么宝贝了?”郑天一手拦住我,一手拼命向我身后挥着。
我以为郑天这小子又在耍机灵,“真是欠打了……”
却听左耳后不远处那干净透澈的声音,直接让我的体温上升:“张铭皓?”
我的脖子好像抽了筋,僵住也不对,向后转也不太合适。她肯定看到了。她能不能别太早知道,我的喜欢,我的暗恋,我想让它继续着,而不是以这种尴尬的方式结束。
倒是李秋鹿先说话了,
“你品味可真差。”
“嗯……”我讪讪的回道。
我没想着去编两句解释的句子,只是生出种别样的想法,如果,这个暖水袋真的是我送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用尽所有底气,给她一个正面的回答。
身后的那个女孩子却变得支支吾吾:“我,不喜欢,我喜欢……的人,喜欢我不喜欢的,粉红色。”
她应该不知道吧,她的耳根变成了她不喜欢的粉红色。
我的世界啊,原来也会为一个除我之外的人而停顿。恰好的是,面前的这个人也如此。
那瞬的她,是年少的我唯一愿去择的理想恋人。
3
我或许把自己关在卫生间一个多小时了。
或许更久。
我无法忍受那股死人味儿,它足够让我恐惧。
我的皮肤先是被我揉搓的发红,又因为热水的长时间浸泡,变得黏软褶皱,像极了盛夏溺水后的孩子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我第一次闻到这恶臭,是幼时被寄宿在一个阿姨家。父母借口工作忙,谁也不想照顾我这个累赘,宁愿把我扔在那种逢年过节才得见到的亲戚家,从不理会我的哭闹,我的嚎叫。
妈妈八九天给阿姨送一次钱,顺便来看我。我想抱抱她,给她看看我这几天画的小花们,她喜欢的话,拿走哪一朵都可以,全部拿走也可以。
可她往往不回头的、把自己关在那扇防盗门外。
可我勉强才够到它的把手。
阿姨买菜时常会把我放在小区,我不喜欢那些傻乐的孩子,宁愿溜溜达达的转圈子,踢着几块无辜的小石子,装作有什么事要做。
然后呢,我经过八号楼时,听到了三楼的咒骂声。
有瓷器摔到地上的声音。
那对爷爷奶奶吵的好凶。
我忘记是先闻到那腐烂的味道,再看到奶奶飞下来的,还是先看到奶奶飞下来的,再闻到腐烂味。
我的头胀得犯晕,太难闻了,太恶心了,想坐在地上,却又反胃到只能维持住站立的姿势。
爷爷在楼上发出野兽那种瘆人的哭喊。
有人挡住了我的眼睛。
可我都看到了。
奶奶的银白色头发在黑灰色水泥地上开出了一大朵暗红色牡丹花。很好看。
如果没有那股气味的话。
这下,妈妈把我也一同带出了门外。
阿姨和叔叔说,三楼的高度不一定会杀死一个人,除非你真的真的很想死。
妈妈请了长假,一直陪我。
我不怕什么死啊,我还杀过蝴蝶呢。
可我害怕的,是那恶心的味道。
我跟妈妈说,我怕,我不想再闻到这股味道,我要去把鼻子割掉。我拿着铅笔画下的,总是一个没有鼻子的小男孩。
妈妈以为我是有了心理阴影,一遍一遍带着我去心理医生那里。
我也没办法知道谁会臭烘烘的。
我逼自己学会了忍受。
至少在人群中穿过,偶尔闻一下,也会习惯的吧。
十五岁那年,我的爱人,是天使御用的魔术师。
当我们真正相爱,我的一分一秒都摆脱了恐惧,恶心,怯弱,发抖,幻觉,悲观,眼泪,憎恨。
现在这个不停给我打电话的李秋鹿,是她杀死了我最爱的宝贝。
我关上淋浴头,手机铃声在隐隐作响。
没完没了。
我接通后,打开免提,不说一字。
她的声音真是比恶魔还要难听:
“欸张铭皓你听得到吗。”
“我好想见你一面哦。”
“你一定要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