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见“等海”咖啡馆,是在十月的薄暮时分。
那家店太低调,掩映在校园后门的角落里,招牌还被层层叠叠的绿色藤蔓遮挡。
“欢迎。”不知道是老板还是老板娘的年轻女子招呼着。店里人不多,光打在人身上影影绰绰,显得她气质清冷,但笑容却是很温暖。
我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坐下,环顾四周,有些惊讶:“来了一个多月,还不知道附近还有这么文艺的店。”
她细细擦拭着玻璃杯,未语人先笑:“新生吗?”
我边点头边点了一杯炭烧咖啡:“嗯,学金融的,听说这个专业出了好多人才,创业的也多呢。”当时我只顾着欣赏桌上一只造型精致的水晶杯,哪曾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
三个月后,我问叶言薇,当时是否因为我的专业,她才请我喝了一杯咖啡。那时候,我们已经开始熟悉,课程少时我会过来帮忙看店,但对她的了解仅止于这里。
那天一个舍友过生日,我邀请她们来“等海”庆祝。清幽文艺的环境果然引得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拍照发朋友圈,叶言薇安静地看着我们闹腾,还专门送来了一个亲手烘焙的芒果千层。
等她转身离去时,有个女生似乎太过高兴,忘了分寸。只看着她的背影目瞪口呆,想了半晌,很是惊喜地喊道:“您是之前金融系的叶老师吗?我在系里的网站上看过照片,不知道……”
她没回头,只是轻声回了句:“你认错人了。”那声音太冷静,但我仍在那故作镇定离开的身影上,看见一丝极力隐藏的忍耐。
等到人潮散去,喧嚣弥尽,我趴在桌上问她:“薇薇姐,我有个问题一直很奇怪,如果你不想回答,就当没听过。”在得到她的点头后,我迟疑地问道:“N大明明是个内陆大学,你怎么起了个这样的名字,是在等谁吗?”
她没回答,脸色却明显地黯淡下来,好似蒙了一层雾。看着那神色,我想舍友的猜测可能是对的。
“那是一个久远到六年前的故事了。”
2
新生报道那天,叶言薇在迎新处呆了整整两天,或是指路,或是办理手续,忙得不可开交。那些青涩又张扬的面孔从眼前一一闪过,她知道不会仅是一面之缘。
有个女生的行李比较多,又是独自报道,拿完学校发的东西后,叶言薇建议她可以帮忙提回宿舍。
她没料到行李箱并不轻,下台阶时若用手提,其实没有太大把握。但就在接近最近一层楼梯时,手却忽然空了,让人猝不及防。她这才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窜出了个男生,只背着双肩包,迅速拿过她和那个女生的行李。
“这些活怎么由女生做呢,交给我就好了。”说着扛过了所有行李,但他那样瘦,好像早春一株过于凛冽的树,没想到力气还挺大。只是走了几步后,他回头,眼里满是疑惑地问:“你怎么不走了?”
倒是同行的女生怯怯道了谢,又低声说道:“谢谢叶老师,您回招生处吧。”
他挑眉,有些哑口无言:“老师?”
对于二十四岁,刚从本校研究生毕业的叶言薇来说,担任10级金融系的系主任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但她没法拒绝,导师那半年身体不适,又多年工于学术,心脏早就亮了红灯。索性请了半年的假期静养,让最得意的门生言薇代半年金融系老师。他信任她,从进校时的高分,到稳拿特等奖学金,再到直升本校研究生、博士生,且与专业有关的实验和研究均属优秀。在金融系,谁人不识叶言薇,这个名副其实的学霸。又因象牙塔的保护,她看起来那样清秀,被新生当做学生也不为过。
叶言薇笑着说好,告诉他们注意安全,又回去迎接刚来的同学。只是身后那双眼眸里,慢慢弥漫了惊喜和满意。
“那我们走吧。”何洛跟着女生的后面朝宿舍走去。
3
那段日子真是有些兵荒马乱,白天叶言薇忙于各种工作。与金融有关的一切,她游刃有余,但初次担任老师还是有些困难,付出的心力自不用多说。下班之余,还要忙着学术研究,彼时她考博成功,学业也繁重。
何洛帮了大忙,或许是高中时候做了班干部,他对各种职务似乎极为痴迷。不管是在军训期间活跃气氛,还是开课后各种资料收集和信息传达,叶言薇得承认,他是得力的助手。
一个月后,就有女生堵在篮球场告白。何洛笑着回答:“不好意思啊,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大家都不知道是谁,有人猜测是艺术系的系花,迎新晚会上,他们不是来了一场珠联璧合的合唱。只是这爱似乎来得太快,让不少人扼腕机会丢失。何洛没多在意,照样频频出入办公室。
叶言薇太累了,他想。
“哎,没事你多出去转转,大一好好玩,老是待在办公室做什么。”叶言薇看着电脑整理表格,漫不经心地问他。
何洛在书架前整理资料,这时放下厚厚文件夹站到她面前,头微微低下,嘴角的笑意逐渐上来。“叶言薇,你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她抬头,鼻梁上还戴着黑色眼镜,却怎么都藏不住疑惑。
看着她的表情,何洛多少有些失望,简短地提示着:“一年前,你回母校做分享会。临走时,把笔记留给了我。”
回忆这才显山露水,一年前,母校邀请了几个成就显著的毕业生回校分享,叶言薇也在其中。
她的发言短暂,但看得出做了精心准备,甚至还带回了最新的复习资料做分析。她最后一个讲完,然后散会就餐。走出门口她才发现讲台里面遗忘了一些资料,于是折返。
下午五点,光线斜斜落在报告厅。拿完东西后,她想了一下,还是拿出包里的药,提前吞服了一颗。却听见角落里有簌簌声音,然后一个瘦削身影站起来,半明半暗,还伴着一个悠长的懒腰,或许是刚睡醒。
她未想多理会,准备离开。只听见男生说:“就你讲得最短,这种会,开得最无聊了。”
“对于你这种人,确实有些多余。”她回答,语气并不友好。
何洛倒没生气:“我这种人?什么样的人?”在她即将踏出时,他又幽幽开口,“学姐,你是N大金融系吗?”叶言薇看着他走近,听着那懒懒的声音说着:“明年九月,我去N大找你。”
这种漫不经心的挑衅,让叶言薇的胃疼更不能忍受了。她强忍着站着,想快些结束这场对话,于是镇定地将资料递过去:“好,那就以这些复习资料为约。不知道你听没听到大家的评价,说我这里面都是干货。若你看完还是考不上,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一年之约,一言为定。何洛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翻开笔记本,看见“叶言薇”三个飘逸的行书,又自由又骄傲。
4
和何洛重逢后,叶言薇仍不相信,有人会因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考到这里。而令何洛始料未及的是,他只知道叶言薇是本校研究生,如今却机缘巧合地成了自己专业的老师。但这有什么影响呢,他为她而来。
“你当时喝的什么药啊?我在角落里都吓到了。”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话题好像总是随心而至。
“胃药。”忙碌的时候,叶言薇最怕人打扰。但这个人,她赶不走。
他立刻顺着话题说开:“你的胃不好吗?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她不说话,伴随着一声“给我”,眼前出现了修长的手指。
“什么?”她抬头,语气中已经有些恼怒。
“你宿舍的钥匙啊,学校食堂的饭太难吃了,我们可以搭伙吃饭,我现在课程少,可以负责买菜做饭。”好像怕她不答应,他迅速补充:“老班主任说,麻烦你照顾一下我。”
叶言薇有些无奈,她的手机里还静静躺着两个人高三班主任的短信,大意不过是让言薇照顾他,毕竟同一个学校考到同一专业的只有他们两人。
“你若是时间充足,不如多花些心思在学业上,金融系有些课程难,不努力些怎么行。”她有些无奈,对他的不思进取。
何洛还在思考晚上做什么饭菜好,听完后不禁失落。事实上,他的成绩当时并没有优秀到足以考取她的专业。
言薇,你不知道,为了考到这所学校,我似乎已经用尽了自己全部力气。没想到还是这样被你督促着前进,不是所有人都想成为优秀。在遇见你之前,我其实只想合格。但他什么都没说,低头研究食谱去了。
叶言薇想,何洛做的饭菜其实比食堂难吃多了。有次他心血来潮做了芝士意面,面是半熟的。次数一多,她已经无所谓了,但何洛没放弃,空闲时甚至会去逛菜市场。
如果要说是什么改变,大抵是每晚回去,砂锅里都煨着各种各样的粥,好像屋里出现了一个田螺先生。她吃饭不及时,饥饿难免,但一碗粥来得恰到好处。这一项,何洛拿手,粥软糯可口,甜咸宜人,简直是对忙碌自己的最好馈赠。
她还没来得及夸,流言就来了。看着一个新生频繁出现在助教兼博士生宿舍,各种传言就咕咕冒泡。更何况,他为了劳逸结合,经常喊言薇去打球、跑步,出入俨如情侣。她原先还不知道为何现在进教室,有各种嘘声。直到某次在办公室,性格和善的女同学问道:“叶老师,系里都在传您在和何洛谈恋爱,这是真的吗?”
她迟钝:“从哪里传出来的?”但学院都知道了,直到某天导师打电话过来,言辞之间颇为闪烁,让她不要荒废学业,与同学们虽可亲近,但也要有些距离,年后他就回来继任系主任。
言薇决定收回配给何洛的钥匙,但他不愿意,像个孩子一样倔强。“怎么了?”
“你现在应该好好攻学业,每天忙着做饭像什么样子。”她劝着,多少有些于心不忍。
他听出她语气里的弱,有些嬉皮笑脸:“我保证考试不挂科。”
“光这样就够了吗?有多余时间,你为什么不拿甲等,不去谈个恋爱,多参加一些社团活动?”她恨铁不成钢。
“可是比起这些,我只想给你熬一碗粥。”他有些委屈。
“何洛,你只有19岁,可以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没必要,都花在一些看不到回报的事情上。”说完又伸出手定定看着他,“我可以自己买粥喝,其实并不需要你。”
那天何洛像个被赶走的人从助教宿舍出来,背影在路灯投射下,落魄得好似在哭泣。言薇太忙了,她有太多的事情要做,为了一毕业就留校任教,过上更好的人生,她付出了太多。并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去问问那个人怎么样。大好前景在眼前,她不过是同校学姐,迟早要翻过的一篇。
只是那段时间,她的胃病却频繁地犯了。
5
如果不是那天的意外,其实一切照旧,云是云,并不会化成水。
那天金融系请了国内的知名经济专家开讲座,言薇全程陪同。一大早她去接机,没来得及吃早饭,等到十一点,讲座圆满结束。她陪同专家朝外走,或许是拥挤缺氧,或许是低血糖,毫无征兆她脚步虚晃,跌倒在讲台不远处。
系里的同学都在往外走,不知是传出一句惊呼,说“叶老师晕倒了”。话音刚落,人群外面就有人莽撞地逆冲过来,力气之大,让人生出抱怨。
何洛看着她的脸惨白,额头上还虚汗直冒。抱在怀里,就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为什么要这样拼,为什么连身体都不要,为什么不能好好照顾自己?这样强势和坚硬,不会累吗?”没人回答,只剩下身后细碎讨论声。
醒来后,眼前是一张急切的脸。她虚弱,没力气责怪。“你怎么在这里?”
“先什么都别说,护士说要喝点东西,慢慢恢复体力。”他俯身垫起枕头,好让她舒服一些,然后端起粥放至嘴边,觉得温度差不多了才递过去。
言薇却将头扭开,语气冰冷:“不用了,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你为什么不让我照顾你?”他有些委屈。
“照顾?何洛,你才多大,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我要的不是一个不满20岁的人,在不懂物质的重要年纪说盲目的照顾。”这些话太伤人,太伤自己,她顿了顿,继续鼓起力气,但放满了语速。“我挺好的,如果真缺一个人立黄昏,粥可温,何洛,那个人也不会是你。”
“为什么?”他不死心地问。
“理由?你随便就能列很多,你只需知道最重要的,我毕业后会在学校里当老师,而你不知道会去哪里。”没说出口的是,一个女老师与学生恋爱,年龄还差五岁,对于这所高校和自己而言,是多么不光彩。而你只在这里上四年学,之后桥归桥,路归路。
“我知道了。”他的脸色沉静下来,看不出太大失落,镇定将粥放回去。“那叶老师,你好好休息,我就不多打扰了。”
6
2011年伊始,金融系主任回来,叶言薇暂不任教,主攻学业。两年后,收到学校聘书。
后来偶尔还有关系好的学生问她一些金融上的问题,不明真相者提起何洛。谁没也想到他竟是全系最有魄力的,大三就提起去了知名公司实习,接下来又和三个志同道合的朋友做了一家小的金融公司,率先实现了经济独立。
言薇听了,松口气,她总算没耽搁他。但她似乎把自己耽误了,这些年忙于学业,为改善家境疲于奔命,直到最近才不咸不淡地谈了男朋友。不过是到了年龄的两个人,都想找个港湾,谁会无聊地说爱。说到底,仍旧无人与她立黄昏,无人问她粥可温。
或许是出于年轻,难以妥协;或许是经验不足,应对市场无措。毕业那年,何洛和合作伙伴因为一项业务发生纠纷,更被其中一个陷害困于官司。霎时间,陷入经济困境。
后来是言薇听别人说的,他拿了新的投资计划去找客户,却因为过于疲劳,在高速路口直接撞向防护栏,重伤昏迷。债务、诚信,在生命面前如此不堪一击,言薇想,人总是在关键时刻才知道什么最重要。她数了下这些年的存款,差得还远。犹豫了一个晚上,终于打电话给了之前在一个学术峰会上认识的老总。
他说过,想通了就去找他。
她叶言薇,只帮过何洛一次,却用去了小半生。
7
“后来呢?后来呢?”我问言薇。
咖啡壶嗡嗡作响,她顺势转了话题。“哪有什么后来?来,喝咖啡,先饱口福。”
我看着杯子旁边散落着旅行杂志和简短笔记,写了线路和攻略。“你要去旅行吗?”
“嗯,下周我就30岁了,想去趟青海的可可西里。看看无人区是什么样。这次最少得半个月,你要是有时间就过来帮忙照看,没时间关着门就行。”她说,很是任性。我知道这份潇洒从何而来,光靠一间咖啡馆肯定难以维生。这些年,她的真正身份是金融分析师,不坐班,低调地活着。
这里,不过是为了等人,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
拗不过我,那晚言薇把故事讲完了。她出于无奈,去找了只有一面之缘的老总,答应帮他做企业资金分析和风险管理。条件简单,其一,费用提前支付;其二,不要让任何人知道。
但天底下哪有不透风的墙,不多时,有人传N大老师接私活,为不按规定纳税的企业洗钱,极尽形象,甚至还有合同照片。言薇想,她终究躲不过去了,多年努力,就这样付诸东流。离开便好,她一直骄傲,当初拼了全力留下来,为此还推开一个人。如今却为了这个人,推开一切。
毕业前夕,何洛醒过来,有个合作人不离不弃,为他支付了高额医药费。且带着投资计划书去拜访客户,达成合作协议。只是谁都不知道,那天的策划分析,是言薇做的,那是她最后一次在别人面前谈起那些耳熟能详的数据。
辞职前一周,言薇收到一封信,白纸上只有简短一段话:谁说月亮上不曾有青草,谁说可可西里没有海,谁说太平洋底燃不起篝火,谁说世界尽头没人听我唱歌。
谁说我的一生注定要蹉跎,谁说你的心里荒凉而曲折。
或许,这一生只想陪你去看一次不存在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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